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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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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1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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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雨飞》连载

第二十八章

连续三夜的狗叫搅扰得存良不能入睡,索性下炕打亮手电扛着铁铣走出大门走下小坡,两只狗盘旋大梨树莫名其妙地狂吠,其中一只是自义叔的老黑狗。察看并无人影,索性挥锹驱赶,蓦地后脊发冷头皮发麻眼前一团漆黑,再睁眼时它们狺狺呜呜夹着尾巴逃走了。回家上炕心慌毷氉,透过窗棂注视夜空忽睒鬼眼的星星,听到红河水呜呜咽咽,门前树枝猫头鹰诡异的“喔——”叫。兰蕊又陪着说话,他辗转反侧直至凌晨才睡去。

次日中午,去县城复查身体的大安坐上新开通的乡村班车到村口,独自拄拐走过操场,竭力挣扎走上玉玺台土坡,看到维修一新的校舍,欣慰地舒展眉头,谛听上课钟声,耳畔似乎响起小学生朗朗的读书声:“我们村种了许多果树。春天,桃花开了,梨花开了,苹果花也开了。我们村成了花园。秋天,桃子熟了,梨熟了,苹果也熟了。我们村成了果园。”沿溪岸小路走向鸽子滩头。沉静的红河水倒映北山的影子,两岸绿草茵茵,野花纷呈,苞谷棵被和暖的微风轻轻摇曳。苇莺警觉地从碧绿的苜蓿地起飞,鹡鸰鸟灵巧地站在浅滩的卵石上啄水,两只雪白的鸽子落在大柳树的枝头。他心里潮涌感慨与失落,少年时期最爱逗留此地,和夏乐乐放学后坐在苜蓿地边学习写生,畅想未来。当了民办老师曾带领学生来此上美术课,讲解写景的课文时脑海里常常浮现此地情景。

山里娃长大了都要往外跑,他不那么想,县城省城都走过了,还是咱点将村好,外面世界虽有奇景,都没有这里惬意,舒坦。当社请教师是理想的职业,虽然挣钱少,却活出了成就感。当娃娃听懂了学会了时,他觉得像吃饱了喷香的面条,像小时候瞅着羊嚓嚓嚓地啃食青草,活得跩实。有时渴望,孩子们重复他的童年多好,一群娃娃伙溪头河畔追逐游戏,躺在草地上再做做梦。忽然悲哀地想,有一天他死了,这一方景色没人光顾,多么冷落凄凉。可一届届送他们都飞走了,变成了思念,把他心带到远方。华兰蕊回来了,格外地亲,却得把想说话窝在心里,别让人觉得不正经,尤其是阿伯子哥。终于可以不再为她担忧了,和存良的日子和顺了。不能惹桂霞莫名地吃醋,她心眼小,爱眼红别人。女人么,有啥错?自己一碗面条就着比肉还香的青辣子就美得很,可她不行,希望碗里有肉。他不怨她,指望不高,谁不想嫁个能挣钱的男人呢?她嫁错了人,没法改正,发发怨言还不行?她有资格发牢骚,地里的苦活干得多,给两个儿子操心的还少吗?这一生遗憾的是,教师职业走了个半杆子,就去抓蝎子了。那些乖乖们也是咱点将村的居民,却被擒来,送给贩子,换回几个零花钱,糟踏了它们的命命,真是亏欠呀!

点将村最美的风景依然静静地绽放,蜂蝶随意飞舞,孤芳自赏。原想把村子峁峁沟沟山上山下都变成一张张水彩画,现在都成了空想了,没那心劲了,连画笔都让桂霞送给阴阳画符去了。再也没有精力去描摹,生活沉重,生命脆弱。蓦然想起昨夜的梦,他变成一只巨鸟翙翙而起,模糊的梦境似乎就是这方天地,在渺渺的太空忽然折翅坠落,被桂霞唤醒时依然惊魂颤栗。秀丽的南山和山脚下绿树掩荫的庄院,让人顿生上古之幽思人生之无常的悲情。仰望山腰阶地插满哭丧棒的祖母坟冢,好像看到和蔼的微笑与亲切的招唤,踽踽地走过沟口大梨树,缓缓地爬向通往亮坪的小坡,隐隐听到桂霞的叫骂。

桂霞挑着粪担走来,被热火朝天拉砖盖房的情景激怒,看到自家空地有车轮印迹,说:三轮车不长眼,难道人也是瞎子吗?这是种粮食的田地,又不是大马路!忙碌的工匠们停下来,存良说:大嫂,你不同意兑地,我退回我家地里盖房,车转不开方向压了一点空地。桂霞说:空地也不能走车么!世道还没有变成有几个臭钱的人,想干啥就干啥!夏家成停下三轮车,欲言又止。桂霞对家成说:人活着,穷也有穷的志气,不能老是见钱眼开,土匪雇你拉砖,你就从我地里走?家成苦笑:亲门一家人啊!桂霞说:我这人,谁让我一寸,我敬谁一尺,谁跟我较劲,我不会后退半步。兰蕊急忙过来陪笑脸,桂霞不理。存良缄默不言,脸色苍白四肢颤抖,按捺怒火。家成想缓和箭拔驽张的气氛,笑劝桂霞:又不是打鬼子,后退一步就毙命了……桂霞越发生气:你和草驴发情板嘴一样,给我玩你那两片子?

兰蕊匆忙叫来麦龙出面劝解。桂霞说:就是把乡长、县长叫来,我也不怕。麦龙说:分承包地的时候,考虑走路,多留了两步宽。桂霞说那只能走架子车。麦龙说:别让旁人笑话!闹来闹去就缠住了自己的脚!桂霞说:缠啥脚?你不就个烂队长么?两条瘦腿比狗还跑得快,不就是为了从农民身上揩些油水么?麦龙脸色煞白:你红口白牙诬陷我,不跟你一般见识,换了外前人,我非要个说法,揩啥油水了?我凭良心……桂霞说:你这么偏袒二杆子,不就是喝了他二两酒么?麦龙说:谁家酒我没喝过?这么闹,不会有好果子吃的。夏队长劝解不了,借故到镇上办事匆匆离去。大安蹒跚过来,拉住桂霞要回家。桂霞甩开:你天生是个软柿子,让别人捏的。兰蕊继续陪笑:大嫂别生气,我把你家地重耕一下。桂霞不屑地说:别在我面前甜嘴甜舌,你那一套,哄男人可以,哄我连门都没有。大安蹙眉呵斥:好歹不分,回家!

桂霞离开时说:玩秤赚来的昧心钱,用着也不踏实,土坯被雨水泡了是遭老天报应,这房子盖起来说不定会塌的,嘿,就是把楼房住上,也是个王八!存良两眼喷射火焰,挣脱媳妇,捡起一截木棒飞步追赶,一把推开跑来劝阻的小童,向着桂霞抡劈下来。桂霞一闪身,棒子不偏不斜打在摇晃的大安肩头。他站立不稳,摔下坪边丈许高的土坎,被树木架住。小童急忙跳下去扶起大安:大哥,大哥——桂霞扑向存良,撕扯抓挠。兰蕊、家成赶来劝架,三个青年工匠溜跳下去,搀扶搭手弄上双眼紧闭气息奄奄的大安。存良甩开桂霞,俯身呼叫“大哥”。桂霞嚎叫:杀人啦!土匪杀人啦——

存良慌忙抱起昏迷的大哥,小童和几个工匠抬手抬脚帮忙送回家。桂霞跟在后面叫骂着,兰蕊和家成媳妇贾天鹅劝解。家成摩托车接来村医。邓医生听听胸口摸摸脉搏:心不跳了,身子凉开咧,这准备后事吧。桂霞哭叫,大安,你死得冤啊,让土匪活活打死咧!又去撕扯存良。存良瓷瓜瓜的,任桂霞捶打吐口水。众人劝开,济民指示流泪的小童,去叫自智大人,又示意兰蕊把存良拉回家。

存良蹴在门外的照碑下,瓜瓜地呆了一阵,猛然号淘开来,懊悔地捶打脑袋,鼻涕眼泪糊了脸。听见抽泣的媳妇安慰了他几句,就去扶母亲,不用看就知道,惊慌的老娘又赶趟趟地往溷圈跑,接着从大窑东边传来自义叔嘶哑的吼声,伯母断断续续地哽咽,夹杂着桂霞唱戏似的乱弹,最后是强强兄弟惜惶的尖叫。他的胸口被刨开了,被这些混合的像刀剑像枣刺的悲声戳着,扎着。他受不了,只有死才能结束这样难以忍受的疼痛。他忽地起身,跑上庄膀子的小坡,奔向大哥跌下去的崖边,有意识地躲开崖畔的小树,冲了出去,腾空的一瞬间,似乎轻松了,跳下去就是黄泉路了,就不难受了。

他恢复意识时,看到的不是牛头马面,不是奈何桥,却是窑洞里灯泡,是媳妇泪湿的脸,还有失神的母亲,呆愣愣的小童。腿脚的疼衔接上了记忆,落下去的刹那是茂盛的蒿草和湿润的洼坡。他选择错误了,冥冥之中是老天与他作对,要让他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没使多大的劲就起身了,一下炕,看到从门口凳子上起身的两名警察,我是罪犯了?公安立即请退了亲人,靠近他,不用说是随时准备制服他,防止意外。他跑不动,也不想跑。笔录的询问再现了犯罪的过程,胸口的那一股愤怒被激活了,他一口咬定就是要杀人,不过要打死的是胡桂霞,不是大哥。话没说毕,他主动把手伸向白晃晃的铐子,说这就走,警察顺手给戴上了。他径直走出大门,下坡,无颜面对亲人哪!上警车前,他还是回头了,只对小童说,你替我行孝,下辈子我变马让你骑。

车灯让他看清了窄窄的S小路,这是和他双脚最亲的路,却不能再走一走了。车轮碾过红河,真想最后一次,赤脚趟过去。若是忘川河该有多好。死了好,就能见到奶奶了,和她一起是幸福的。还能见到大安哥,他走得不远,能追上,跪下给他赔罪。只是苦了老娘,辜负了她,亏欠了她。他本打算撑起这个家,挣下钱让她少出蛮力,盖起砖房装上太阳能,田里回来干干净净舒舒服服地洗个澡,吃好穿好享几天清福;再给小童攒下娶亲钱,分解她的愁。可怜了我的女儿,那么小,就见不到爸爸了,没有爸爸的爱咧。也可怜了强强两兄弟呐!那一棒下去,天就这么黑了,可这一抡不由他。胡桂霞侮辱了他的媳妇,他不想再让兰蕊受一点委屈,她忍受的太多了。他答应过做个好男人,护着她。这一冲动,把一切都撂下了,连为家人赶狼的机会也没了。前些日子的打算都成了痴心妄想,他苦笑了,别说带她天南海北地逛,就连家里耕种都艰难。这么好的女子,咋这么命苦,被薄情男人甩了,偏又嫁给他这个二杆子。警察人不错,递过餐巾纸让他擦眼泪,劝他别哭了。他挣了钱,却欠下债,借了秤博士的钱,这得还,红口白牙的。不后悔,甚至还觉得这一辈子做了一件人事,捐赠三万元,是好事,积德行善的好事。对不起了,兰蕊,帮我料理完那些麻缠事,你就擦亮眼睛,好好地重找一个男人,一定得找一个爱你疼你的,要不我被枪毙了还要鬼哭狼嚎呐!

非正常死亡,不能进祖坟,简单的丧葬仪式,小文化永远地安息于山上一块阶地,坟冢崖顶白杨树日夜喧哗,飘零纸钱似的枯叶。强强在父亲坟头默默地哽咽。桂霞悲愁地嘟哝:大安,你走了轻头,留下我和娃娃咋过呢?还悲愤地说:让土匪给你偿命!去县城找到法官,抹着眼泪:自古杀人偿命,判夏尚秦死刑,让他吃枪子。法官普法教育了两小时,她说还有一个杀人犯漏了网,就是夏尚瀚。法官苦笑:案子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桂霞怒气难消,又找到谭书记:杀人犯夏尚瀚还能当厂长?谭书记说:法律不冤枉好人,也不放过坏人。她精疲力竭返回村子,扛起镢头来到新宅基地,狠狠地猛砸一通码放整齐的砖瓦,直至震破虎口。家成和妻子贾天鹅劝她放下仇恨,拉扯娃娃,宽慰逝者灵魂。济民说农忙时节,该种的种该收的收,日月还得过。素素劝说,气坏身子,就可怜了小的。桂霞号淘:我活着还有啥劲头? 眼前一团黑,没明没夜不知做啥……不久,她失魂落魄,整天在村里漫无目的地踅来踅去,呆滞的眼神面对熟悉的村民竟也视而不见,孩子和土地好像与她没有丝毫的关系。夏自义强忍悲痛,请阴阳禳治宅院,烧符驱鬼焚香安神。

存良被判刑十五年,羁押在庆平市郊的监狱。兰蕊和小童探监时看到骤然变黑变瘦,劝他好好改造,争取早日自由。他黯然叮嘱弟弟:做好你的事,替我孝敬咱妈。又对媳妇说:把砖瓦处理掉,柜里还有五六千元,凑一凑差不多两万,等龙娃回来,代还给秤博士。他低头剥撕指甲,淡淡地说:把女子留下,找个好男人改嫁,我对不起你……兰蕊眼泪夺眶而出:我等你!他瞥了瞥她,疑惑茫然,沉默片刻起身走入里间。

兰蕊清理出完好的砖瓦卖给别人,才凑足一万元,将腾出的土地整平继续耕种,和婆婆商议粜掉囤积的小麦,尽管麦价多年来萎靡不举。精心挑选勉强可以使用的烂砖破瓦运回堆置在大门外,请小刚抽空脱下土坯,从门前伐下一棵碗口粗的杨树,趁农闲叫来匠人在大门外左侧盖起一间朝东的寮房。小童结婚也是三五年的事,多一间房就有余地。黑明昼夜不辞辛苦,清理杏皮杏核花椒酸枣黄花菜等农产品,把庄园内所有特产资源都予以开发,用出售得来的四百余元支付了匠人工钱。用捉蝎子挣来一百多元给女儿买衣服,给自己买内衣的打算只能搁置。想方设法挣钱支付电费和各种税款,明白婆婆抠卡缘于小童还未成家。渴望钞票,节俭,不开电视机,在各窑洞搜罗旧纸箱和酒瓶,所有能自由支配的时间都为钱而忙碌,深夜躺上炕困倦得连照顾女儿的力气也没了,甚至虫锼蚊叮也懒得察看驱赶。夜里从梦中惊醒,抓挠痒痒,蓦然发现手掌粗糙,能划破皮肤,一时黯然神伤。

还是城里打工活路轻松,挣钱容易。当迎宾时,见闻多精神好,漂亮的服装一穿,面带微笑就有收入。婚姻真像书里说的,就是一座坟墓,埋葬了梦想,搁上了重担,不征求你的意愿。女儿枣枣还小,一天也不能离开;婆婆越来越老,丈夫出事后忽然纹生发白,行动迟缓,呆愣的时间多,说话的次数少。还有父亲,独自生活,经常生咬黄瓜冷嚼馒头,无疑会加重胃病,偶尔回娘家做些锅台的活计,又不能解决根本问题。再说小童,事业刚起步,无暇顾及家庭。她答应了存良,好好支撑这个家,等他重获自由。她能去哪?这就是生活,就是她的命。是命就得认,认命就得活着,那怕是苟且偷生。种庄稼只为吃饱肚子,要挣钱还得另想法子。拼力气的营生干不了,也许做养殖才是一条出路,可以尝试。

她赊欠一千多元搞起小规模的家兔养殖,在山上的二荒地里种下苜蓿和谷草,除了种庄稼整天喂养三五十只兔子,经常向村里养兔人夏为农请教,了解到养兔子的前景看好,兔毛广泛用于轻工业生产,信心满满。婆婆不赞成,说家产万贯,带毛的不算。她理解老人的担忧,说现代医学发达不怕得病,兔子繁殖能力强,见效快。关注电视里的信息,从屯田镇书店买来养殖书籍,仔细地盘算,如何再凑一万元,作为还款。

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一辈子受穷,老话有理。她统筹安排,在野狐坳栽种杏树为主的果树,杏树生长三四年就可以桂果,收果期集中,交到杏脯厂能挣回零花钱,不影响种庄稼和养殖。夏麦龙跑细了腿磨破了嘴,苦于农民消极对待很难落实退耕还林的政策,看到兰蕊披星戴月种植浇灌,感慨地说:乡上绿化工作也是搞形式走过场,轰轰烈烈地栽种,不是被羊吃了,就是让人拔回家烧了火。我挨家挨户做工作没人响应,就你乐意承包。她说,种果树有收入,也绿化,农民吃苦受累不怕,就怕白费力气,怕政策变化。麦龙担保,上面有文件,还签下协议,谁承包谁种植,谁管理谁收益。她说,那咱心里就踏实咧!

天空布满瓦片云,要把红河川盖成一间大房。兰蕊掮上背篓爬上鳖盖墚,墚上草茂,草嫩,兔子爱吃。祖母仙逝,大窑头顶的天缺了角;大安离去,向她敞开的柴门关上了,翻不到屋内的书籍,闻不到墨香;存良坐了班房,像窑少了山墙。她对自己说,得用气筒,给疲惫的身子和收缩的心灵鼓劲,要撑起日月。凌晨一开机,布排的劳动程序就启动了,天黑才休眠。女儿开始做梦,她铺开旧报纸,取出大安赠送的毛笔,蘸了墨,舒活舒活手臂,心也不空落。云缝里漏出长长的金针,灸热了她的脖颈,压瓷背篓的青草,坐下让微风擦汗。忽然,一声脆生生的“鸢啊——”,像标枪穿过寂静,扎中了她。走向墚后弧圈,深不见底,祖母说当年饿死没人抬埋的就被生产队撂下去,再将几锨土。一只灰色的大鸟飞上来,头上有一点红,落在弧圈边的矮树梢,瞅着她,解开疑惑——重复刚才的叫声。她的大脑急剧持续地消耗能量:分明是人叫呀?!灰鸟又飞上她的头顶,张大嘴,端端地抛下来:鸢啊——

她心里毛毛刺刺的,看到济民爬上弧圈上面的阶地,在百年大楸树下燃起香火,神经松驰了。济民起身作揖后走过来,她追问不过年不清明烧啥纸。济民望望北塬上空,目光幽深,说:他给我托梦了,我送些纸钱。她问:他是谁?济民说:挨饿的年月,他伙了几十号愣头青,拿着棍棒冲进公社,冲进灶房抢馒头抢粮食,在赶赴县城的半路上被捆绑了,被法办了,被枪毙了,收尸回来就悄悄地埋在这树底下。不久,县委书记还有更大的官都给撤咧,就给农业社送来救济粮,救活了我最后一口气。好多人吃圆肚子就去放屁,我逢年过节老在半夜给他上坟,忘了他良心抠得很。她问他叫啥,济民说虎子。

劳累和机械只能折磨肉体,而夜晚和月亮能折磨心灵。白生生的光照亮朝东的小屋,幻出照碑的侧影。这夜不同往日的夜,虽然也是静默的山呢喃的河,可有笛声从对面明家沟传来,引她出屋。夜空比纯蓝还蓝,彩云幻成金凤,翅翼扑闪在鳖盖墚上,是萧史和弄玉显灵了吗?这幽婉的《别亦难》,像透明的丝带,越过红河,游过树林,缠住她,死死是缠住她。这湿润的芬芳的旋律唤起所有的天籁之音,虫声鸟鸣呼应着,一道川就这么做了舞台,胜过金色大厅的音乐会。残缺的青春之梦爱情之梦呼啦啦地汹涌过来,那些记忆犹新的人物纷纷地将她包围。突围没有成功,她流泪了。是啊,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昨日青春美少女,今夜孤寂一村妇呀!这笛声里有一丝气味她闻到了,是明卓远的那种韵味。多年前,他在玉玺台的教室里,吹过《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似乎还吹过《恋曲1990》。初学时还不流畅,可激动过她,她在乐声里望着窗外望着天空,做过白日梦。明卓远和明卓扬堂兄弟一下课就围着她转圈,后来索性和别的同学换了座位,前面是班长,同桌右手是明卓扬,后面是明卓远,有女生说她是“半岛”,三面都围了“海”。明卓扬给她送过金黄的香蕉梨,贼甜贼甜的。卓远的笛音灌进她耳朵当然是最多的,能感觉出是为她吹的。这也许就是少女时那种朦胧的“燕子溪”,泛出细微浪花的情愫。今夜的笛声无疑是卓远的,昨天素素说,前几日在河畔碰见周末帮助父亲种地的明卓远,他转弯抹角地打问她的近况,其实有很多的事他好像听说了,只是向她证实而已。素素还说,他在县中学当老师,媳妇是县医院的护士,高个的美人,站在河对岸喊他们父子回家吃饭。现在回头看,那时的同学真的很亲,亲过兄弟姊妹。她是在高中迷上了鱼江河之后,把他们都给淡忘了。他们和鱼江河后来都是同学,有啥不一样吗?她说不上,究竟有啥不同。再想,男人都相同,这人世间还会有爱情悲剧吗?还有牛郎织女、梁祝、白蛇传以及哭哭啼啼的琼瑶剧吗?她何尝是如今的境遇?理性地看,人生就像高考填报志愿,她填得太高了,滑档了,没被大学录取,连大专中专的校门也没进得去,又重复了父母的生活。这笛音让她伤感之后,又好像鼓励她,挺起腰身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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