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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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老伴说媳子怀孕了，维根一扫阴霾，开怀了就好，就要让那些嫉妒他的人看看，这个在村里不能数一也是数二的砖房豪院后继有人了。老伴却平静淡定，桂云一有身孕更是饭来张口等着喂、衣来伸手倒头睡，连简单的家务活也不做，不做就不做，还理直气壮理所当然，絮叨说，她若是我的年老人，我就是个响当当的孝顺女。维根坐在门前树下品着枸杞茶：不干就别让她干。你当年若能给我怀个娃，别说啥活也不做，就是上厕所，我掂着你撒尿。她狠了一眼：桥宽了横着走，娇惯吧，总有你受窝囊气的时候。他说大半辈子，农民当过，干部也当过，啥人没见过？还不信谁敢对我指手划脚。她说：这胎生个女子呢？他斥责：你那张漏气的嘴，那就再生。她说：我说句话还能变了不成？他说生男生女都行，桂云有个性，不像素素，纯粹是个软面团，咋揉咋个样。她叹息：驯不服的野驴，死了还想尥蹶子，你这辈子活得不带劲，就是缺个驯你的人，桂云就是个拿鞭子的，能让你后半辈子活得舒坦！
吃完晚饭去大房看《新闻联播》，这是维根多年养成的习惯，也是骄傲与村民的最大区别。桂云在电视剧开始时准时坐到正堂沙发上，掌握遥控器。芽芽跑进屋子缠绕奶奶闹情绪，想看动画片又不敢面对那张冷脸。奶奶只好取出果冻：乖，你懂事！维根随口嘲笑：华兰蕊养兔子，那玩意能挣几个钱?!老伴别有用意：勤劳致富！维根“哼”了一声：胡折腾，存良挣了几个钱，张口三万修教室，泡坏了土坯又买砖瓦，穷汉有钱，叉腰夸富，张狂得好像他是点将村的头号人物。老伴说教室修好，娃娃念书安全了，芽芽也快上学了。维根说：修不修与咱关系不大，芽芽到时跟去镇上读书。
桂云插言：哲明一个大男人，吃住都凑合，还管得了芽芽？维根说：啥事不是练出来的么？我当年……桂云不耐烦：你那时候吃的苞谷面、高粱面，哲明是吃肉吃馒头长大的，咋能比？维根声音软软地说：啥事都是逼出来的。桂云说有些事就是逼不出来，我小时候不爱念书，我爸天天放学后逼我写字，写不完不让我吃饭，还是没把我逼成大学生。婆婆轻蔑地说：母鸡下不出凤凰蛋！人啊，天生是啥就是个啥。桂云没有理解讽刺意味：妈说的好。维根点燃香烟，不再言传。
芽芽说：爷爷，我就要在村里上学。爷爷问为啥，她说能和豆豆、艳艳一块玩，还能看见妈妈……桂云唬脸问：见哪个妈妈？是我吗？芽芽盯着桂云，坚决地摇晃羊角辫。桂云喝斥：我天天给你做饭吃洗衣服，把你当作亲生的，你不叫妈，倒对那个不养你的女人念念不忘。婆婆眄视儿媳：跟个吃奶的较啥劲？桂云说：屎难吃人难话，天下的后娘最难做！我就是把心肝掏出来让她吃了，她还嫌腥呐！维根说芽芽还小，长大了就亮清了，养育之恩咋能忘呢?!桂云说：我给她做上一辈子饭，还顶不住她亲妈一句话。依我说，不如让芽芽跟她亲妈算了，她能给别人养孩子，咋就不能扶养亲生的呢？维根反对：我偌大的家业，为啥让旁人替我养孙子？桂云叹了口气：我若生下女子，就到了脚梢板顺离开任家的时候咧。维根愀然色变：哪来的这话?桂云说前面有车，后面有辙么!维根辩解：是我作主离了素素，再不能生娃是小，整天和兰蕊那个不要脸的待在一块，败坏任家的门风。
老伴说：甭把素素和兰蕊说得那么难听，芽芽不小了，能听懂话。桂云发怨言：吃剩饭的人，能被人看得起？咋做也没有杨素素好。说完话腆挺肚子扭摆屁股跷出门槛。维根训斥老伴：你那张嘴比驴嘴还长，再说啊？哲明妈愤懑地反抗：那你封了我的嘴，进了家门做过几顿饭，洗过几次衣服，一点礼规都没有，哪有儿媳妇坐在正堂沙发上和老公公看电视的呢？少教！维根说：你脑子里装的尽是古董，啥年月了，世事变着呢!老伴说：能变成公公给儿媳妇倒尿盆？又黯然说：我只牵心芽芽，万一哪天我死了，娃可受了罪。芽芽拉住奶奶的手，静静地盯住她的眼睛。维根沉默片刻：我恨素素，嫁到哪不好，偏偏要嫁回点将村，往我眼里扎刺。
兰蕊在桥下洗衣服，遇见素素和豆豆从菜地归来，亲了亲儿子脸蛋。素素嗔道：不许这么亲热，跑到你家不回来，我还不伤心死？兰蕊放开虎头虎脑的豆豆：我还不收留呐！两人交流种菜和养兔子：小刚新买了三轮车，逢集去屯田镇批发蔬菜，收入稳定；兔毛价格忽高忽低，还过得去，兰蕊有心扩大养殖，无奈太忙碌了。素素说地里扶犁摆耧的活你干不了，言传一声，小刚去做。兰蕊说日子长了，也得学，你们种地种烟又种菜，小刚忙得连轴转呀！又说小刚脱了土坯的工钱，等这次卖了兔毛……素素说：太生分咧！前日探望存良，咋样？兰蕊黯然伤神：黑瘦黑瘦的，心急得把指甲盖都剥完了。
兰蕊看见豆豆跑向桥头的面包车，呼喊不住。豆豆头也不回，好奇地欣赏缓慢停下的汽车。素素急欲追去，看到哲明下车便犹豫着放慢脚步。他打开后门伸手扶持桂云下车，再扶怀抱婴儿的母亲，发现虎头虎脑的豆豆，问是谁的儿子。母亲还没开口，桂云乜了一眼：杨素素的儿子！他从包里取出一小包饼干递过去。豆豆接过来，高兴地说“谢谢”。“咋不连包让他提走?”桂云对哲明翻白眼，“不去会会心上人吗?”他瞥了一眼桂云，提包走向被雨水冲垮的陔塄小路。豆豆拿着饼干走过来：妈妈，打开!素素责备：下次不能这样，想吃啥妈妈给你买。兰蕊看到豆豆眼眶溢出泪水，搂入怀里：听妈妈话。素素拆开饼干，说，小刚和老公公比我还喜欢娃呢，现在，看不见他我会发疯的！兰蕊望着桂云的背影：生了儿子吧？素素说是带把的，全家人喜上眉梢。兰蕊嘟哝：哲明心里……素素说：我这人，过去的就过去了，你不行，在感情上丝丝蔓蔓的，幸亏鱼江河在大城市。又蓦然忧愁地说，万一以后他知道了儿子，找上门来咋办？兰蕊苦涩地笑着说：他活在另一世界，能想起咱这农村妇女？即使……我不会说的。
维根坐在沙发抿小酒，看着老伴怀里的小孙子乐开了花。桂云像是立了赫赫战功，稳坐正堂沙发看电视。哲明问在坐怀里吃袋装零食的芽芽：要上学了，先考考你，十加十是多少？芽芽眨巴眼睛回答是二十，得到爸爸“聪明”的表扬。桂云咧了咧嘴：她亲妈就聪明！哲明佯装没听见，继续问：爸爸比妈妈大四岁，再过十年，爸爸比妈妈大几岁?芽芽回答还是四岁。哲明惊奇地问是怎么计算的，芽芽说妈妈以前讲过。桂云不悦：我记得你比我大八岁，咋又是四岁呢？哲明依旧不理睬，对芽芽说上学了好好念书，将来考个大学。桂云说：那就惊动了咱这红河川！维根叉开话题，说奶水不够，就买一只奶羊。哲明拎起纸箱：给小华带了几条烟，我送过去。芽芽嚷嚷要同去。哲明劝女儿夜黑了，不去。桂云盯着芽芽：你个女子娃，还撒开娇了，想骑到你爸头上么？芽芽停下脚步，不敢吱声。哲明又抓住女儿手：走! 维根急忙阻止。
哲明出了商店，走过小桥望望亮坪济民庄院，看看月色下朦胧的树林，惆怅伤感，想起素素，她温柔的眼神……娶桂云的前几天他喝醉了酒，朋友劝他婚后别开灯，两眼一眯，黑麻咕咚你就当床上躺的是《坦泰尼克号》里的露丝，日久生情呢。大喜的日子包了一场电影，真想演那个大片，放映员却说那是个悲剧才作罢。虽然演了喜剧，可有人点了麦草垛，一家人都没喜得起来，桂云哭了，他有些可怜她了。还没钻进一个被窝，她就提条件，按月给她五百元生活费。还有啥心情呢，一夜都不雄起咧。哪有这样的露丝？别糟践人家温丝莱特咧！人若能活一天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就算没有白活。那哥们见他蜜月里脸不展拓，也不回家，又开导，说娶媳妇就为生娃操持家务，家里得不到的从外面弥补，县城里新开了KTV，镇上也有洗脚房了，啥样的女子都有，肯定能把你哄高兴；你若是嫌不干净，咱单位小柳就不错，小媳妇长得有脸有腰，男人经常在外逛荡，那急着呢，见天给你端吃端喝的，就剩下解开胸扣……他当时就把朋友的话给堵得咽了下去，说人家对咱好咱能祸害人家吗？朋友不以为然：她为啥要对你好呢？饭做得多了？不是的，你那老实疙瘩不明白，她是夜里急得抠墙呢？你住在隔壁，就没听见挠墙的嚓嚓声？若是揭不开脸皮，夜里直接推门进去，就说走错了，看她让你退得出来不！小任呀，趁年青能祸害就多祸害几个女人吧，人生苦短呀，到老了你躺到热炕上就有回味头了，觉得不白活。他知道，朋友是逗他开心，是戏言，是玩笑，是梦话。说实话，祸害了一个素素，就够他难受一辈子了。真要到处玩女人，不到老的时候就得进庙烧香念经赎罪去了。那哥们还说过，女人都一样，跟谁过不是过呢？在他看来，女人可不是一样的。素素说话比音乐还好听，不过分打扮就能收拾得清清爽爽的，像夏季刚下架的黄瓜，没钻进一个被窝就想一口咥掉大半截呢。桂云呢，不讲究，不留心细节，有点猪，这就让女人一下子失去那种味道，虽把姑娘身子给了他这个二锅头，算是一块筋道的好肉，可肉没拾掇干净，还有毛茬子，有点恶心。恶心是恶心，毕竟是媳妇，那就捏着鼻子吃吧！没想到，一松手鼻子却闻到了黄瓜的清香了。素素又嫁回点将村，难道心里就没有惦记他的意思，那怕是一点点意思？和小刚都一起玩大的，不会和素素越轨的，可就是忍不住想看看她，想说说心里话，要不会憋死的。
他不知不觉向小刚家走来，在门外的小路上停住脚步，仰望星空，听到远处犬吠，默默地伫在枣树下。素素从兰蕊家归来，他惊喜地迎上去说：顺路经过，想见见你。素素淡淡地看了一眼，转身欲走。他叫停她，怅惘地说：这辈子，我心里只有你，你让我知道啥是爱……她满不在乎：别说爱不爱的，听起来像神婆婆闭上眼睛带上角子坐堂一样！他难过地说：你……难道……我真想不通！她恬静地说：这世上最伤人的就是情，想上一千遍，想上一万遍，想断肠子，也得想通。他轻轻地说：在镇上，一个人晚上睡觉就想起你，想起你的温柔，你的……
她嗐了一声：温柔有啥用呢？还不如能生儿子呐！都重搭台子重开张了，就过好你的日子，别伤害你媳妇。他厌恶地说：她糊涂，不宽容，还唠叨，一回家真想变成聋子；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她提高嗓门，声音干巴巴：任哲明，没啥好说的，不说比说了好。他长长地叹气：日子啥时才能熬出头？她劝慰换个脑筋，就想明白了。他说芽芽很聪明，想把她带到镇上念书。她说你真心爱芽芽，就劝你爸，我带她，免得两头牵挂，桂云也犯心病。他说：那我就给抚养费。她说我能养得起，小刚是个可靠的男人，也喜欢孩子。他嗫嚅着，默默地注视月下她的背影。
听到“吱扭”一声关上大门，他失落地慢慢返回，走到自家门外猛然发现父亲在椿树下蹲着，抽着香烟，问是不是去找素素了，他低头不语。维根说，让桂云给猜准了。他吞吞吐吐：芽芽跟着她好。维根思索片刻：我喜欢孙女，不忍心她去那个穷家受罪，可是……芽芽总偷偷摸摸地溜到小刚家，不是长久之计，也不想看到你以娃娃为藉口……我年纪大了，指望能过安稳日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