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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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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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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烟的尘粗糙了外面泄入的光华,他没入单人沙发中,脊背雕刻了棉芯的柔软,旁边电扇的风叶挤出闷热而刺痛的困乏。现时已是近夜,他拨动意识里如浸在油中的砖片般累叠的倦怠想像,从那里摆弄出外面厚重且斑斓的景象。

沿柏油路的围栏框起一排连去的赭红色的明亮,几缕游离而出的便在青黑的路面上拓下一层橙红的光。原本明净的空气因溶了广远而微微朦胧成稀薄的胶状。弯曲的路段吞着侧旁的山壁,沉重的冷气贴了积满落叶断枝的斜坡淌下来。路段下再添一层陡坡,枕着白墙的一圈房屋沉在坡底,从此去便是平旷的原野,蓝紫的山影似乎浮动在天地的界限上。在极近处是醒目的黄昏,越往远去则渐渐淡褪成昏暗的清晨。不知哪户人家打了极黄的灯,一点镶在对面满山的松林里。

他慢慢描绘着,原本堵塞的躁动已如坠入湖中的冰般平抚。困顿与失衡消弭了,意识像静在潭面上的落叶,渐舒展开波痕。这一切便是生命中微眇的惬意的到来,如不经意嗅到的芬芳,或偶然想起的完成的工作。

但确也总是很轻易,虚浮,快速地淡去。他便又将想法按下了,虚妄的寄托终不能长久。

周遭窜动的风粘了淡蓝的烟带淌成恣意生长的河川,那层新生的懵懂而精神的热气稍稍下探到指节便全然麻木,沙粒般的红光伏在灰白的烟头中暗且滞缓地呼吸。

淡黄的微小缺口洒满茶几的边沿,驮着金属光泽的墨绿的苍蝇停在上面出神,少顷又复醒来,转了下脖子,便从缺口处捧了一把尘埃,举到铠甲包覆的眼前,像检验新谷的农人般搓捻。

他看得有些厌烦,便去侧旁取了凉水,猛然吞下,过口后仍觉得干涩。

眼前的无声悄然落地,像煎熬的药草,柔和且自然地苦闷。

但这苦闷医治不了一个人的生活,然幸也未有朽烂脊髓的坏处,只是陌生地擦过,枯燥地刺痛。

他端着水杯出神地站立,同生活中其他众多的出神一样,应也在描绘什么缤纷的画面,他原本就是这样一个人,喜欢攒下细小的时间痴痴地想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有时为了这些细小匆忙地收拾掉眼前事,所以需要交付实际的那个世界打理得不怎么好。

等到某个念头吐出真实的幻象,仿佛观赏万花筒的时候突然转到了透明的底片,无尽的盛大的明亮涌入筒内,很快将那些图案溺死了。

这些玩具孩子们最爱珍藏,他们永远饶有兴味地看着,华丽的底片一张张地切换,不会有厌烦的时候。然而愈随年龄的成熟,便是渐渐遗落,无意识地遗落,且也懒于寻回,羞于购置,所以总拿了空寂的圆筒,里面映出的却是没有改变的景色。

现在他是一个守旧的人,从嶙峋的杂货堆里翻出的陈旧也不愿弃置,往往寻一个不见光的角落胡乱地塞了,暗想总有再见的某时,其实大多都没有用处,也不常再见。

这便使他的房间一直都是乱,各样形状的斑斓如青苔般沉默而宽厚地伏在角落。我们的生活中是有这一些人的,如若没有发现,那当然安好,倘使看见了,也请不要咄咄地将他们的玩具收拾去,那个设想的景色于他们而言并不一定是美好,真正漂亮的东西,藉由外部的眼睛是很难看透的。

他是无法再停滞不前了,然而从内室弥漫而出的热气驱打他的疲软,他于是只能向外面去。

衰老的金属轴碾过干瘦的木板,门被打开,他就来到了阳台上。

这个有些年代的阳台似乎是很久之前某个艺术家的租客粘贴上去的,连接处的木材总留了一段空隙,要为埋没在里面的铁钉争取光和春露。

外面的气息确实清新,夕阳将周遭的松柏熏出馨香,均匀地调和在空气里,远景渐渐弥漫过来,暗自夹带了河川明朗的声响,青花鱼般层分的天顶闷着似粥样的光芒。一个温柔且天真的用心将这一切布置了,但四下没有行人,便只能让他独自安享。

眼前的一切都比他之前想像的轻盈,唯有远处的山影并不是蓝紫的缥缈,而是沉默的棕绿,像一头沐浴过的将死的熊。

他当然知道这座山不会死,它是永恒的,早在人类的历史前它就含着这份同即将告别的假期般郁结的绿,从古至今,来来往往这么多人,存在过的生活更换了不知几代,它的颜色也没有淡褪。

等到自己的命途消亡了,甚或人类的也消亡了,这世上的任一座山都仍将以不变的姿态存在下去,那艰难者何以为人,要衰亡要死去,弱小地辗转地漂浮在各色的忧惧里。

他想得郁闷,眼前的风景又给不了解答,它很亮堂,也很宽广,更不要说还这样漂亮了,然而对于他所寻求的事物,它却毫无相关。

但没有结果也不是妨碍,不论谁的前路都是掩盖着一层不可逾越的夜晚。尽管人们无法对感受到的一切做出回答,却也依然幸福地活,清晰或朦胧都无所谓,只是要能幸福地活。

他是知道这些的,人们活在世上,并不是一个限定了名次的竞赛。那个斑斓的万花筒给他展示了很多不常被看见的东西,它们大多幼稚且细小,已经成长的人们,追求所谓广阔而实际的景色的人们,都是将这些微光略去了。

如阳光曝晒的岩石般的烦闷与苦涩中,他想起自己的玫瑰,是玫瑰,他的生命中有这么一株玫瑰,不知何时起就生长在一个温软而黯淡的地方,在他的脊柱上。瘦弱的根须小心地避开脏器贴合到骨髓里,他的血液便可以供养花朵的存活。

它其实算不得玫瑰,那只是一种美好,一种易碎,一种难以存活和不实际的寄托,但是人类创造了玫瑰这样的词,恰好用来形容与此相近的东西。

我们的玫瑰样的虚妄,好似童话,好似轻薄明亮的谎,相对于那些更有分量的“真实”,人类的造物就同人类自己一般飘摇无依。

他的玫瑰也很弱小,失去血液的哺养和身体的庇佑便全然无法存活,这更艰难了,因为玫瑰对他来说十分重要,它并不是任性地支取所赖之人的气力和纯粹的情感,这些无比珍重的证明是他交付给他的玫瑰的。他寻求有热度的光,只在这些童话上,在万花筒里,在他的玫瑰的每一滴芬芳中。

人们似乎很不在意这件事,但实际上这是极重要的,因为除了玫瑰,便再没有什么能够保证一个人的活着的这件事实,我们并不只是受限于化学反应和物理规则而活动的特殊的泥土块,至少并不能自认是。

“这里,应该是一场雨。”他艰涩地自语着,但也不完全是自语,沉默的众生间还有他的玫瑰,只是它太稚嫩,尚没有学会独立地呼吸。

晴朗固然是必需的,不论何时他都想要宽阔的明亮,然而他的玫瑰快要枯死了,它是一定要水才能长成的。

所幸这世界并不会吝啬于雨,它只有晴日的匮乏,对于人来说,雨简直是泛滥了。

值此时,远方的清晨已经抛过来,那围栏,沥青路面,白房子和熊一般的山都消失不见,只剩下依旧点亮的灯。

湿润的泥土气息敛声涂抹在他的意识里,一团灰黑悬在天顶,压着一圈惊骇成芒针状奔逃的光,正像一个倒悬的佛塔。

混合了水珠的热气黏在他裸露的肌肤上,闭塞感自胸腔中涌出,这是将雨的预兆。

这世界徒是庞大,实际上驯良得很。而他是来求取雨的,这混浊不清之物,积聚之甚,都快将蛮横地塞入了,它是料想不到会有憨愚来求的,所以也欣然两全了。

雨于是湿冷,或又灼痛地降下了,这是理应的感受,唯有讶异的是混入的一丝生涩的贴服,不过纯粹的舒畅也同纯粹的苦闷一般,终究没什么大的利害。

他站在满世的水间,远景沉没在如老旧电视机画面般错乱的白点中,透不过彷徨。这边急迫地抛掷出的众多失意皆在水壁上折返,碰撞到安稳的空气便宣泄般散开,如同滴入水箱的油彩。

他的阳台没有塑料雨棚,水珠蕴藏沉实的力道和沉实的冷冽打在他身上,唯可做的只有尽力地瑟缩。为的他的玫瑰能有水的给养,沉默的苦痛是无可避,这近乎成为他的命途。

然而这还是值得,他终究从苦痛中得到了有价值的光。寒凉的雨不是最可怖的,最可怖的人们是撑了伞,那一小片尼龙布料下唯有阴天。

风来云去,雨顷刻便停了,那些被压抑的光才好有一阵松懈,像临远行的兵士突然接收了停战的消息,于是长久的操练倏然缥缈了,那些凶猛的敌人和凶猛的征战都不再需要惦念。

惘然地滞留的黄昏似乎给冲刷了,这片光散去后,原本奄奄地静伏的鱼身全无生机地转过,翻成整片鱼背,浮去了,高远了。几粒细沙爬上来悼念,在夜空的广阔中,又给稀释了。或许那不是星,是某户人家打的灯。

夏天的夜晚起得迟,但终究会到的,现在雨离散光也消弭,就只是较浓稠的阴天而已。

夜的惊骇与悲切无以描述,人类所以编织房屋,创作睡眠。对夜的应付是一种善于自欺的造物唯二的伟大。

这并不只是一个日期更迭的宣告,更掩着白昼的远离所剩的无可挽回的苦痛与不得前途的迷惘,已经过去的日子,同已死去的人是一样的,人类一生所有的忧惧都是对死的忧惧而已,然前者尚可以由睡梦掩去,一个人如果死了,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突然捋到一丝惶恐,不及避让的念头生发,霎时便汇做惶恐的海,水是情感,未有觉察时总是溶在流岚中的几缕,待得有所反应的时刻,便已成疾驰的铁兽般,不可抵挡了。

所幸他还有这一隅栖所,有一铺易折断的床,无论外部的暗如何将世界吞没,总还能被一个常常震颤的梦给骗过的。

他敲着那些痛苦而扭曲地挤入方格中的木地板,无言地合上门,便重新退入房中了。

室内的光完全衰老了,那些冥暗再不受桎梏,从缝隙与拐角处渗出,渐渐凝聚成有感触的实体,便是散在空气中的水雾,筑成羁押热度的囹圄,拖着轻捷的空气往下坠。

他茫然站在门前,像出航却未有收获的渔人,立在无涯的海上,怀疑地抓着渔网的一角,铅灰的云吞没了怯懦的夕日,那饱胀的云团里面蓄的不知是辗转漂泊的孤寂还是梦想幻灭的惘然,惟有剩的一道明亮还在最不可及的海平线上挣扎。

这房屋便是他全部的生活,不过一个坚硬的壳,望去是撑得挺拔且安稳。可无论怎样出色于防避湿冷,终究只是给毫无内容的轻浮附上的藉口。本就干燥贫乏,难道还会有什么风雨吗?

这一部分的生命,正是像鼓吹起的肥皂泡,流露的斑斓打造得轻易,实质是映了别处的眼光才显得缤纷。但泡沫却是吹入了孩子们的想像,这样的比喻尚有些残忍,最怕只不过雨天水洼上漂浮的油膜,还混着化工呛人的烟气。

未及他把这个形容续下去,再有奇趣的想法蕴养出来,尖利的鸣声便起了,泛滥在初更的静寂中,像冷的稠粥里突现了筅帚的竹丝。

他分辨了一会,才觉悟这是电话的预报。

金属质的鸣音荡在四方墙壁上,蠕动过来撕扯了空气的膜,他钉在膜里,被涌出的张力挤压得仓惶。

这躁动的声响,于他却是沉默的抗争,直到抵抗的意识彻底磨灭,他才挪过去,提起话筒。

“怎么不接电话?”一声呵责,如同阴天赶路归家,半途忽至的暴雨,既有所预料,又猝不及防。

“啊,这还没有开铃声的。”谎言一经播下,便像在烧得发烟的锅面上滴下的水,未待扩散成形,即化作轻浮的气升腾去了,他懵懂中苍白地清醒这是座机,惟有固定在这寓所,供他人询问的险恶,断没有听凭自己调配的自由。

“总不开铃声,我给你打多少电话了,”那头仍然在责备,“你就是这样不成熟,为什么不能再懂事一点?”“呵,你们这些年轻人,全不知我们的辛苦和用心,我问你,房子怎么样了?”

“啊,我——房子……并没什么变化,只差不多罢。”

“唉,这房子,你花心思去打理,哪有不成的,你只是不用心罢。”“现在能够吃苦的,等未来落成了,生活总好安稳的。”“你不知,这艰难时世。万不要如我们,这样一辈子,也没有好气受的。”那头的语气渐发诚恳。

“但这也,并不是全凭了顽固的努力即可成就的。”

“别人都做得,偏你做不得?”“现在不好去做,将来不知多苦哩。”

“啊。”“我……”

“你便听我,再争一下,我这辈子也轻松一点。”

“将来安稳了,那才是该你享受的时候。”

“‘天才就是九成汗水和一成灵感’,‘功夫不负有心人’,总没错的。”

“你还不够聪明吗,你肯把那些消磨掉的时间用在正事上,我想,就是没有不成的。”

密匝匝的话语迎面洒下,他仍杵在座机旁,只不吭声,或散漫地敷衍了。若是搏斗时刺出的剑芒,那还有怒意反抗,但这是良善的偏执,像耗尽心力却得到错解的难题,再不能忍心责备。

那边看换不到回应,料想继续坚持也没什么效用,于是放缓了语速,极轻地道:“你在外面,吃得怎么样?”

“菜并不十分好,但能吃饱的。”

“那要多吃点,不要吝啬,昨天被子叫你拿去调换,换了吗?”

“啊,只是旧的不好放置。”

“你洗了,便晾在外面,不要全收进衣柜里,容易生螨。”

“嗯,这是知道的。”

“这样,那我挂了,跟你说的不要忘。”

如同门锁转上时齿轮咬合声般的结束提示音响过,室内的景色渐渐斟满,却愈显浓稠的沉闷与躁动,外面送来的蝉鸣和微凉的风又要辩论夏夜的冷的宁静与舒适,微醺中糅合,像深海里的水母,压抑的轻浮,又像玻璃瓶中的宇宙,狭隘的寥廓。

他站在茶几与正门间,低垂着头,右手按在听筒上,眼帘降了一半,拦住浮在上方的飘散的情绪,只为沉在底部的密实的无声放行,慢慢积淀,将双唇压得平实,宛若架在深林暮霭中的桥。

屋内满是飘游的静默,泛了莫名的恐惧与压抑,像散去斑斓光色的水族箱。

他干枯在里面,如同一个站在自己坟前的孤魂。

远方花海明亮,穹顶绵长,硬糖般的太阳化在围了一圈白带的瓦蓝中,见不到形体,却四处生发了光。

他想,芸芸所谓理想,所谓灿烂的生活,就是像昆虫凝在树脂中,结成了琥珀。鉴定家看到温润的外壳将它的躯体包覆住,便以为是永久的安稳,取来放在博物馆中宣传。实质上是死了,连同它的一切都被外物固定成形,再不能活动。

可死是毫无根据的,并不只因他的怯懦,还有玫瑰。

他的玫瑰还没有长成,或许某刻粘稠的浆液溢出,他看着他的玫瑰的枯萎,还未及在这个世界上描绘出形容便消散而去,这如何想象?

那不是细瘦的火炬,不是娇嫩的标志,更不是鲜艳的神像,而是有一整个生命这样庞大的,所有明朗的光。

他不能再坚持,眼前的房子穷尽心力地拖延也还是将要建成。方正,闭塞,全似一具齐备的棺椁。

但却依然没有行动,依然呆滞地瑟缩,站立着望向远方。

外面景色又变换了,将混浊替代了清澈。雨云叆叇,厚实地团聚,都将太阳封藏,却仍隐约泄露出闪电,唯可见的通路未出几步便融在雾中,连断崖也给遮掩,只显现这路上的砂石,和烟黄的刺柏枝条。

无声无息且无以想象的路途徒剩了骇人,他只是惧怕罢。自己的一生,万事万物都可能匮乏,于怯懦,却是从不稀的。

比起蒙昧麻木地受死,付以生命的慷慨的决择更需不数的勇猛,所以人类的历史多有刑犯,少出英雄。

可不前去,只能是死,将已积累的生命如烟般轻浮地散去,由一个厌恶的陌生将他,将玫瑰取代,最终沉没入琥珀,或干枯于风尘。

这并不是一个成立的选择,不论如何,我们都追逐活着的可能。

历史所见证的人类的行为,大概可以分成几种,知其不可而为的,是浪漫;知其可而为的,是机巧;不知其可而为的,是虔诚。他什么都不是,他是谎骗了自己可为的,是弱小的纯良。

他将手放下,四方望去,又重新站定,沉默一阵,才去近旁取了外皮披上,蹭到门前,拨开门板,出走了。

霎时多少冬夜,全交付在他的意识里。根本没有雪,却只是冷,冷进骨髓,而后生命都缓慢了。他奋力将头扭转,浓稠的雾打磨过视线,之前的房屋只剩了渐渐萎靡的记忆还残存着。耳边挂满了寒风,往下坠落,他却觉得空荡得出奇,像在灯火通明的闹市,独看一场黑白的默剧。

已然没有来路,就一定会存在前途吗?

苦痛的挣扎剥离了他的躯体,血肉与脏器渐渐消磨,剩一个包覆外衣的骨架,还护住他的玫瑰。

远景稀薄,也并不完全缥缈,钩着他前行,像烈日下所含的薄荷糖,信奉薄脆的梦幻以应对煎熬。朦胧的期待是有据的创作或虚妄的捏造已不能辨清,但总好将他支持。

路径流淌很久,终于见了微光。

他继续向前,雾霭往两边排开,一面明亮切入,将清晰的景色凿进来。

弹头形的曲线拉起天空,嵌在其上的犄角卡住流云,面前是一方海崖。

抬头望向穹顶,只有围困在云中的几片光,不见晴朗。

视线却放不下来了,就这样吊在天空上,想有什么言语,终不得说出。

生命在完成它自己的仪式,无论房子,偏执,雨或昼夜,此刻都不重要,都不长久,他只希望触碰玫瑰,那是他凝聚的所有。可玫瑰并不在了,脊柱空洞,撤了它的根须。

幸他还有气力模糊地判断一朵花的所在,它的所有鲜艳都源出于血肉,所有芬芳都淬炼于灵魂。就是在身后,浮在风筝样的光中,一个被光斑掩藏的身影。

“你是,玫瑰……”他细微地道,像是诉与自己。

“是。”那边回应。

“那很好,你已经长成了。”

“是。”

“我的生命不很长久了,”他忧伤地说,“你尽管明朗吧。”

“你不留下?”她问,“那让我陪同吧。”

“不是的,你已经在独立地活了,”他指向海面,“那下面的生命是没有光的,我沉没了,为它们生活的明亮,”他说完,似乎怕有什么缺失,再添了一句,“可你尽管明朗吧。”

“我知道,我是有了你的水才形成的。水是情感,光是幸福。”

“是,雨只是苦痛,”他补充道,“你什么都明白了,就去让人们也知晓吧。”

“为什么不祈求自己的光呢?”

“我的光,全在你身上了。生命的形态是各不相同的,但总得有光。”

“啊,这样……”她说,“我还是不能舍得。”

“可并没有办法,人就是这点不好,不像山。”

“不是的,对于人来说,山是没有意义的,”她有些惶急地说,“这世界先成了山,而后才有人的出生。那就一定有越过永远的部分,值得我们舍弃了永远也要追求。”

“你说的很好……我知道了。我的生命十分完整了。”

“那,我要离开了。”

“你去吧,尽管明朗吧。”

“再见。”她说。

“再见。”

他望着玫瑰的远去,最后淡在来路的浓雾中,再看向自己的骨骼,已经不剩任何重量,微风轻拂,便顺势坠落入浓黑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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