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妈在切菜,电话响了,她喊我接,我半提着裤子,从厕所里跑出来。我说了一个“喂”字,那边问我是赵明娟家里吗,我一愣神,说是。那边说他们是广东佛龙县公安局的,说赵明娟死了,让我们去领尸体。我喊妈,妈撂下菜刀走过来,骂我没用,接个电话都不会。我把电话给她,又跑去厕所,等我擦完屁股跑出来,妈张着嘴,像打哈欠似的,仰着头,好一会儿,她没说话,走进了卧室里,等她再出来,只说,收拾收拾东西,咱娘儿俩出趟远门。
我们坐飞机到的广州,连夜转汽车,凌晨六点到达佛龙县。下了车,天还黑着,路四向延伸,白茫茫的看不到尽头。楼房都躲在路的两边,高高低低,把开阔的马路描绘成一字儿直线。没什么人,只有风往脸上贴,还挺冷的。
到了公安局,人家还没上班,我们只好站在门口等。有个好心的女警察问我们找谁,妈说找赵明娟。女警察问谁是赵明娟,妈说是我女儿,你们打电话说我女儿死了,得来领遗体。哦,那个,半年没人认的那个,女警察想起来了,身份证户口本带来了吗?带了带了,妈忙让我卸下包,拉开拉链掏户口本,女警察说不用,等8点半上班了会有专人接待。
后来又有两个警察向我们问话,恰好,其中一个男的负责这事儿,就把我们带进了办公室。他先给我们倒了两杯热水,说喝点儿暖暖,这天儿怪,整个广东没这么冷过。接着,他又问我们是宁夏的啊。妈沉默着,只好由我说,宁夏中卫市的。他说没听过,大西北,挺冷的地儿吧。我说是,快冬至了,那边零下十几度,是冷,都穿袄子。有沙漠是吧,他说话间站起来,翻身后的档案架子,沙漠挺壮观的,前些年我去敦煌,哎哟,真是辽阔,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啊,那个美。人也长得壮实高大,和我们广东的不一样。唉,这个黄河,是不是真的很黄?男警察又问。
我女儿半年前就死了?妈突然冒出这一句,怎么死的?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们?
哎哟,我的大姐啊,急什么呀,这不正找呢嘛,先喝点热水。都等了半年了,还在乎这几分钟啊。男警察又到另一个柜子里面翻,他说话慢腾腾的,又有点娘娘腔。
不急,你上嘴唇碰下嘴唇,说得轻巧,我女儿死了半年了,我现在才知道,我不急,我,妈腾地从椅子上跳起来,手敲得桌子嗡嗡响。
是这样啊大姐,你坐,你的心情我们都能理解,可刑事案件都这样啊,有的拖个十年二十年没破的,不也得等嘛!男警察拿着档案夹转了过来,劝我妈坐下,然后他也坐下了。
你女儿是半年前在出租屋里烧死的,因为整个出租屋烧光了,尸体也烧焦了,没法辨认出死者身份。后来我们调查,这场火灾是人为的,唯一的线索是她同居的男朋友,但火灾发生后他消失了。我们经过侦查,确定他为重大嫌疑人,这不,找了他半年,终于抓住了。一抓住他,他自己就招了。根据他说的口供,我们这才确定了你女儿的身份。男警察对妈说。
烧焦了?妈问。嗯,把身份证和户口本拿出来吧,你们填个表,我去打印,等会儿给你们开个死亡证明,你们就去殡仪馆。
那个烧我女儿的男人是谁,他现在在哪里,他家是哪里的?妈站起来,直勾勾盯着男警察。
哟,大姐,我劝你可别做傻事啊,人死为安,你呢踏踏实实把女儿安葬了,惩罚犯罪是法律的事,我们会还你一个公道的。男警察说。
这样,无论妈怎么愤怒,都没有再得到一丝有关杀人犯的信息。
拿到死亡证明,我们立刻赶去殡仪馆。殡仪馆的副馆长接待了我们。一见面,他就唉哟说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来了,再晚点儿,他们都打算当成无名尸体给处理了。
得举行个追悼会再火化吧,不知道你们来,要是提前打电话,就把尸体给解冻了。副馆长说,他打着手势,让我们朝左拐。我一抬头,便看见正前方一个高高的烟囱,此刻正冒出浓密的黑烟来,空气中也随之飘荡出动物羽毛烧焦的气味,很刺鼻。
我要把遗体运回去,妈说。他跟着副馆长走上了台阶。台阶有十二三格,再往上,我们到了停尸房。你要把尸体运回宁夏?副馆长诧异地看着妈。是遗体运回去,妈说。
副馆长笑了,这儿到宁夏得有3000公里吧,你要运回去火葬?我们那儿都土葬。这么跟你说吧大姐,咱们先不谈土葬火葬的问题,也不说运遗体晦气,这么远,谁给你运送呢?你运遗体,得上高速吧,上高速,总得碰到检查的吧,你怎么跟人解释呢?你有死亡证明,人家也得信啊,你这可是一具焦尸!副馆长说。
不,我就是要运回去,妈的语气又硬又冷。副馆长顿了顿说,行,你要能找到车运,那就运,但你不可能运出去,你先把停尸费结了吧。
停尸柜像超市的储物柜一样,排排立在墙边。副所长走到4号柜子前,打开了它。停尸床被拉出来了有50公分,一股浓重的味儿钻出来,臭。妈凑过去,伸手去掀遗体上遮盖的白布。我的视线被妈的身体挡住了,但透过她的胳膊肘的空隙,我看到,一块黑焦的皮肤上面凝着血,颜色古怪极了。妈迅速地抽出手,让副馆长把停尸床推回去。
停尸房并不是封闭的,在它的右侧,可以看到一个小型的追悼台,周围摆着层层叠叠的花圈。再往右,是火化厅,柴火码放得整整齐齐,堆放在火化炉旁。挨着墙,正有一群人在哭。
妈跟着副馆长去交钱了,我愣在原地,脑海中回想着刚才那块凝血的焦黑皮肤,那就是三姐吗?我说服自己不要相信,可泪水还是落了下来,长大后,虽然和三姐没有过多的相处,但我们是亲姐弟,现在她死了,还变成了那副模样。
我在心中哀悼着,很久。
妈还没有回来,我决定去找她。在另一栋楼的走廊里,我听到了妈的喊声,她在和副馆长吵架,吵架内容是停尸费。副馆长要两万四,妈骂殡仪馆抢钱,又说那遗体有异味,明显发臭了,她最多能出一万二。副馆长气得跺脚,不再和妈交流。妈出来了。我问她现在去哪儿,她说找车。
妈和我跑遍了佛龙县里的货车停车点,都没有人愿意运送三姐的遗体。妈将钱出到了平常运输费的两倍,有人心动了,但一听是具焦尸,吓得舌头都打结。妈长了心眼,不说三姐的遗体和刑事案有关,有人上了当,等把车开进殡仪馆,妈去和副馆长交涉的工夫,司机突然跳上车,掉头跑了。
妈断定是殡仪馆的人捣鬼。
我都跟你说了,尸体你运不走,国家现在正大力推行火葬,土葬是陋俗,还涉及到违法,你怎么就不听呢?我就是要运走,妈咬牙切齿地看着副馆长。副馆长的脸被气红了,我再说最后一遍,我保证,尸体你运不走,只能火化。
妈不信,带着我又找了两天,还去佛龙县以外的地方,但货车只要一进殡仪馆,半个小时内,司机准会把车又开出来,无论妈怎么加钱、怎么哀求都没有用。
算了吧,带姐的骨灰回去,我劝妈。妈不说话,也不睡,在宾馆的阳台前一直坐着。夜深了,宾馆的窗户上蒙了一层霜。
第二天醒来,妈依旧坐在那儿,但她化了妆,一丛染的黑头发梳得很整齐,衣服是新换的藏青色呢子大衣。把我给你买的大衣拿出来穿,妈说。
2
三姐每年和家里联系两次,电话是打给我,由我转给妈。她和妈一样,挺有主见的,不喜欢我们打扰她的生活。偶尔我给她拨过去,她从来不接。她是个漂亮的女人,小时候经常偷偷用妈的化妆品,现在,她的遗体上蒙着白布,被安放在由花圈、蜡烛、塑料花朵围成的停尸台上。也许她很不情愿,但她彻底睡着了。她打小就缺觉。
入殓师来了,妈让她给三姐理理头发,好好打扮打扮——在这件事上,副馆长又和妈发生争执,他在殡仪馆干了30多年,从没听说过要给一具焦尸化妆的。能把脸的位置找到就不错了,还画什么妆,副馆长嘟囔说。妈突然拿起麻衣,对着我砸过来,让你赶紧穿上,你姐马上要火化了,还磨蹭!妈打了我两巴掌,又从我的头上抓回刚才扔过来的衣服,给我套上了。我低着头,躲在一边。她也穿上了麻衣,抬高了头对副馆长说,要最好的化妆师。
入殓师半跪着,贴近遗体,褪下来一点儿白布,三姐的头露了出来。那是一颗不堪目睹的头,没有一根头发,没有一点点皮肤,眼睛处只有两个不规则圆形的深洞。入殓师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带血的颗粒状的头顶,另一只手里拿出梳子来,在头顶轻轻刮着。抚摸一回头顶,她便用梳子在上面刮一下。一摸,一刮,花了挺长时间。梳理完看不见的头发,她又拿出化妆刷在姐的额头来回拂,接着是眼窝、鼻子、脸颊。
我在三姐的遗体前跪了半小时,象征性地做完哭悼、守灵的仪式。接下来火化,姐的遗体连同棺材,被推进火化炉里。妈让我盯着,她去挑骨灰盒。大概半小时,遗体火化完了她才回来。工作人员立刻从火炉里拿出装骨灰的托盘。托盘里有两根大而完整的骨头,看上去像腿骨,其他的都变成了粉末和碎骨。工作人员先将两根大的腿骨放进了骨灰盒——亏得妈挑了个大的,两根腿骨刚好能放下去。副馆长在一旁也说,大姐真是眼尖,要是买小了,这腿骨只能砸断了再放。也真是,从没见过焚烧后能保存这么完整的骨头。
两根腿骨占去整个骨灰盒四分之一的空间,接着,一些粉末被添进腿骨的缝隙中。盛装到最后,剩下了许多山楂丸大小的碎骨,无法全部放进骨灰盒里。工作人员只好拿铲子将碎骨压成小颗粒,好歹全部添了进去。
一路平安,副馆长冲着妈和我挥手。停尸费最终还是按照妈说的数收了,不过,是在妈买了最贵的棺材和骨灰盒之后。
妈和我要离开了。算起来,我们已经在佛龙县待了七天。七天,刚好是老家习俗中死者下葬的日子。妈说,就得赶在这一天回家。我们打车去了火车站,她去取票,硕大的骨灰盒交给了我。我抱着它,还怪沉的,不过,一想到三姐一米六五、一百来斤的身体,最后却枯萎成这盒子里的粉末,眼眶便又开始泛红。
票是普快卧铺,直达中卫。妈推着我们唯一的行李箱,走在前面,我抱着骨灰盒跟在后面。快到安检口时,妈嘱咐我,不要把骨灰盒放到传送带上。我点头。
你手里抱的什么?一个安检员拦住我问,她看上去像个孩子。我说是骨灰盒。里面装的什么?她又问我。骨灰啊,我说。你说是就是啊,放到传送带上去。她的语气很冷淡,下命令似的。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做,妈走了过来,夺过骨灰盒抱怀里,说不能放。妈往里面闯,女孩喝令妈停下,又有两个男的走过来拦住妈。
我儿子说的清清楚楚,里面装的是骨灰,请让开!妈说。
阿姨,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里面装的是什么,我们又没看到,你只能放到机器里去检查,机器说没问题,我们才能让你过去,不要妨碍我们工作好吧。女孩说。
我女儿被人杀了,现在就装在这个小盒子里,你们还要让她再受侮辱,你们这些人怎么能这么残忍?
你女儿死了,我也很同情,可规定就是规定,再说,骨灰盒放到里面安检,怎么就是侮辱呢?
你一小孩子,我跟你说不着,你要是不让我过,把你们领导找来,骨灰盒,坚决不能放到机器上去。
见妈的态度十分坚决,其中一个人离开去找领导。女孩让我们站在一边等,别挡住后面乘客的路。很快,一个肩章上有豆豆的干部走了过来,她上下打量妈,目光落在骨灰盒上。她问妈,真不愿意把骨灰盒放到安检传送带检测?坚决不,妈说。干部点了点头,请妈到办公室谈谈,因为围着的乘客实在不少。
妈回来时天已经晚了,窗外的霓虹灯在闪烁。她阴沉着脸,抱着骨灰盒往外面走,我喊她,她不停,我追到火车站广场,她把骨灰盒递给我,走向了售票口。一会儿她回来了,说今天先不走。
他们都算计好了,想我一个外地人,没权没势,拿他们没办法。妈说,干部不让她把骨灰带到火车上去,说这是规定。妈和她吵,还打电话投诉她,但接投诉电话的那人却建议妈去坐飞机,骨灰连盒可以一起托运。妈气愤地说。
那要坐飞机吗?我埋着头往嘴里扒饭,妈看着我吃,她吃不下,把自己那一碗推给我。不,不能再让你姐的骨灰和咱们分开了。那怎么回去呢?我问。
我们的桌子紧挨餐馆的玻璃门,对面是一家KTV,蓝白红的光晕来回晃动,扑扑朔朔的。吃完饭,我们在街上走,妈盯着不时驶过的摩托车,突然停了下来说,明亮,你不是会骑摩托车吗?妈征询我的意见。
我其实想说妈你疯了吗,话到嘴边,却变成我已经很久没有骑过摩托车。妈骂我说,这东西就跟走路似的,你学会了,难不成还会在某一天不会走路?
我无言以对。
妈很快不知从哪儿弄来一辆旧的摩托车,她让宾馆的人找来一根绳子,将我们的行李箱捆到车尾的货架上。凌晨六点,天空还朦胧着一层夜色,妈将我打起来,说该走了。
3
雨从中午就开始下,先是淅沥的小雨,弥漫着黏稠的雾气,寡淡的风吹过来,湿气直往我们身上泼。国道被重重雾色包围了,白茫茫一片,根本看不清数十米开外的路。两边原本大片的甘蔗林,现在也隐匿不现。
雨越来越大,风改变了方向,朝正面打过来,我们都被淋湿了。妈忙从行李箱拿出一件皮衣,盖在骨灰盒上。又将自己的身体弯成弓形,把骨灰盒拦在身下。为了防止骨灰盒滑下去,她又找了根绳子,将骨灰盒吊在自己的脖子上。
雨打在头盔上,视线渐渐模糊,寒冷和饥饿也涌上来,我对妈产生了不满:干嘛要这么折腾呢?如果当初把骨灰盒放到安检传送带上,现在已经到家了——妈总是这样,把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变得异常艰难。
就在我的身体几近冻僵时,妈突然拍打我的肩膀,指着右前方。顺着她的红肿的手指看去,雨水淋漓间,一座加油站若隐若现。
谢天谢地,加油站的办公室有电热风扇,旁边还有小超市。我买到了泡面和雨披,回到办公室,妈正在翻看骨灰盒,骨灰盒在皮衣和她的保护下,只是表面包裹的红布沾了水。幸亏是紫檀木的,防水防潮,妈说,又让我把雨披给她,她抻开雨披,将骨灰盒放在上面,裹上一层,胶带封了口。
再去买两件吧,妈将另一件雨披接过去,又套在骨灰盒上。弄完骨灰盒,她才换下湿衣服,擦了擦头上、身上的水。我把冒着热气的泡面递给她,她一边吃一边和工作人员聊天,内容和北上回家有关。聊完,也吃完了,她将晾在衣架上的湿衣服用塑料袋装着,塞进行李箱,说该走了。
这么大的雨!我看着窗外,远远近近,所有的东西都染上了天空的阴沉黑色。
下刀子也得走,妈把头盔给我扣在了头上。我们又上路了。庆幸,天黑前,我们到达了县城。街上有积水,雨已经停了。找旅馆放行李,我们去吃火锅,热辣的红汤让我忘掉了对妈的埋怨和不快。但在后半夜,我的腿疾骤然发作,两条大腿间,一股肿胀感弥散开来,又痒又痛——肯定是雨中着凉引起的。妈睡在另一张床上,偶尔咳嗽了两下,身体没有动弹。
翻来覆去睡不着,我偷偷离开房间,来到了街上。我点上一支烟,看着昏黄色的路灯灯光打在湿润的路面,树木的影子模糊其中,四下寂静,偶有车驶过来,很快不见了。几个喝完酒的年轻人勾肩搭背,从我身旁掠过去。抽完烟,我又折回旅馆。
到早上,妈的咳嗽变得频繁,鼻涕很快也下来了。我问她要不要去医院,她摇头,让我把行李提出去。天气依然阴沉寒冷,但没有下雨,车驶进了省道。不久,我们被迫停了下来,前面路被临时封锁。我看过去,一大片的泥土,混着石头横在道路中央,推土机正在作业。妈问旁边的中年男人发生了什么。山体滑坡,男人说。
什么时候能清理完?妈又问。难说。男人指着我们来的方向,斜角看过去,有个矮房子,紧挨着矮房子有条路,可以绕过这个滑坡地带。能到天江县吗?咋不能?男人肯定地说。
我们倒了回去,从乡间的水泥路绕行。似乎老天有意要和我们作对,行驶到后半程,路面像长满了青春痘,到处是坑洼,车不停地颠簸着。路的左侧是农田,长满了墨绿色的蔬菜,另一侧山脉连绵,贴着公路的这边像被劈开似的,突兀地坦露出岩石。树枝从石缝里钻出来,斜斜往路上横。
看导航,前面有一个弯道,我右拐过去,一大群羊正拦在路中间,离车几步之遥。妈先喊出了声,我下意识地躲避羊群,扭动车把,车嗖地往出窜。等我意识到自己错误的加速时,车已经冲进了农田。
妈被甩了出去,我的半个身子被重重压在摩托车下。我痛得喊出了声,妈跌撞着爬起来,快速跑向我。她要把我拽出来,我冲她吼,别动腿,疼。
忍着!妈憋红了脸,双手往起托摩托车,随着摩托车一点点离开我的身体,我抽出了腿。
怎么样,还疼吗?妈对我的腿又揉又搓,我打开她的手,冲她吼:都是你的错。
妈怔住了,她大概从来没见过我吼。可我觉得我的愤怒还远远没能表达出来。自从我出事以后,她对我比对待一条狗还要残忍,动不动就对我又打又骂。何况原本我现在应该坐在家里看电视,就是因为她,现在在这荒郊野地里受罪。
啊!说什么呢,有这么对妈说话的吗!妈的手抡上来,打向我的肩膀和脑袋,我想躲,但刚才被压到的右腿依旧麻木着,而脚踝因为戳到枯枝上,血正汩汩往出冒。妈打了我几下,看到了血,立刻让我坐下来给她看看。我扭过头,护着流血的脚,不让她看,她又打了我一巴掌,拖着我坐到田埂上。
背时鬼,一点都不让人省心。妈一边骂着,一边从行李箱里拿出她的内衣来,撕开给我包扎在了伤口。我沉默着,不理她。她大概骂累了,坐在我的旁边,低头捂着腰。坐了一会儿,她擦了擦头上的汗,说我的腿要是废了,就永远别起来。她走到摩托车旁,试图将摩托车扶起来。一下,两下,三下,她都失败了,脸上憋得通红,汗也冒了出来。
我又坐了会儿,看她实在扶不起那摩托,只好走过去帮忙。我们费力将车弄回了水泥路,车的前照灯和后视镜都被撞掉了,我蹭掉车上的泥巴,试着踩踏打火,摩托车发出哒哒哒的响声,似乎还能骑。走啦,我冷冷地对抱着骨灰盒的妈说。妈慢腾腾地跨了上来。
半夜,我们才狼狈地到达天江县,找到宾馆,妈累得很快躺下了。我独自去吃饭,回来后妈已经睡熟了,我凑过去看,她的脸红得厉害,浑身似乎在发热,我伸出手去摸,滚烫,我赶忙儿摇晃她,她不醒。我又将她抱起来,往楼下跑——刚才吃饭,我隐约看到不远处有医院。记忆没有骗我,妈被顺利送进了急诊室。
我在急诊室等着,医生很久才出来,说妈没事儿,高烧已经退了,正在睡觉,但之后还需要做手术。手术?她身体左侧有两根肋骨骨折。骨折?我这才回忆起摩托车将妈甩出去、她爬起来时,的确有捂腰的动作。
先去交费吧,明天才能动手术。医生说。
母亲做完手术,从脸上看似乎苍老了。她醒来后,招呼我走近一点,我挨着她的床位,她小声问我,花了多少钱。一万六千三,我说。她露出了痛苦的表情,手随即掩着面孔。
你要喝粥吗?我去买,我说。不饿,你吃了吗?没有就自己去吃吧,吃完就回宾馆去,看好你姐的骨灰,别被贼偷了。妈说,我答应着,将银行卡放在她的手中,走了出去。
4
我没想过,会在这样的小地方遇到袁媛。过马路时袁媛喊我的名字,我回头没认出她来,她走到我面前,挺激动地看着我。你是?她点头。我噢一声,说她头发留长了。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儿走过来拉她的手,叫她妈妈。袁媛笑,说自己在这边做生意,没想到还能碰到我。嗯,挺巧的,我说,女儿挺漂亮的。她问我结婚没,我笑了笑,指着自己的脑袋,摇了摇头。
去我家坐坐吧,袁媛说。不了,我赶路。我说。我打算离开了,袁媛抓住我的衣袖,这么久不见,一起坐坐吧。哦,稀里糊涂的,我答应了。她送女儿回家,让我去一个咖啡馆等她,我照做了。等到晚上十点,我们散了,她抱了抱我,说空了给她打电话,别老不联系。我含糊地应着,看她上了车。
路上下起小雨来,灯光懒散,把雨朦胧成了雾气。我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上车时,衣角撞到车门上,我才发现,大衣口袋有个硬物,我掏出来看,是个信封,里面装着两摞钱。一定是刚才袁媛抱我时塞进来的,这么想,我的心情遽尔沉重。摸出手机来,我开了机,十三个未接电话,都是妈打来的。真够烦人的!我回拨过去,妈问我在哪儿,我说准备去医院。我在宾馆,妈说。顾不上说怎么还出院了,妈让我赶紧回去。
一进宾馆的门,我便看见妈坐在床上,穿着保护肋骨的硬塑料马甲。另一张靠窗的床上,骨灰盒被打开了,一部分骨灰散落在地上,形成不规则的长条轮廓来。我走过去,赶紧儿把骨灰往盒里捧,怎么了,谁弄的,怎么还洒了?
这时,妈站了起来,隔着两三步,目光逼向我,你喝酒了?妈阴沉着脸,样子像要吃人,我原本的底气顿时完全消散,只好不说话地点头。。
我怎么说的,让你看好骨灰看好骨灰,你竟然喝酒!连你姐都不管了。混账东西!妈骂我,抄起似乎早已准备好的皮带,朝着我抽过来,我用手挡在头上,然而这一挡,沾在手上的骨灰随之飘荡,在妈和我的缝隙间,变成灰色的烟尘。妈的皮带连连抽来,疼痛像鼻子流血一样源源不断。刚动完手术,她居然还有这么大的力气。我趔趄着身子,往后退去。
妈边打边骂我,用她惯常的和邻居骂架时的脏话,我退到窗户边,无路可退,妈手里的皮带却更要命了,有几次皮带末梢打到我的脸上,火辣辣的疼。
你够了,我一把抓住皮带,将她整个儿推到床上。连我也没有想到,自己怎么会这么做,妈惊诧地看着我,我被愤怒冲昏了头脑,还不是都你是害的!咱们这个家,都是你,才变成了现在这样,三姐为什么整整五年没回一趟家,你心里不清楚吗?她恨你,如果不恨你,她就不会逃到广东来,如果没有来广东,她会变成这一盒骨灰吗?我也恨你,你从来就没把我当成一个人来对待。我是傻子,可我也是个人!你不是喜欢钱吗?给你呀!我把信封掏出来,砸向妈,冲了出去。
街上的冷雨迎接了我,我抽着烟,大步朝前走去,没有注意到街上空旷极了,所有的店面几乎都已关门,树影婆娑,带来飒飒的风和雨雾。
我的脑海里依旧闪过妈拿皮带抽我时的画面,愤怒转而变成憎恨和怨毒。她什么都不明白。
我和袁媛上大学认识的,谈了四年恋爱。毕业那年,我们准备领证见父母了,同宿舍的一个疯子却把我推下了窗户,我从三楼摔下来,双手先着地,接着是脑袋。骨折的伤养好了,脑袋却像被堵塞,变成一个大而无用的空壳,一想事情便嗡嗡作响、发胀发晕。办理完退学手续,我呆在家里。袁媛来看过我一次,之后再也没有联系。
我的脑海中交织着袁媛以及刚才那野蛮的一幕,雨很快将我淋湿了。我越想越气恼,脑袋又开始嗡嗡作响,我喊了起来,大喊着啊呀。拳脚打向墙壁,墙壁给了我等量的愤怒带来的疼痛,我趴在墙壁上,泪水落了下来。
我不能不承认,我现在是个傻子,什么都做不了的傻子,懦弱而悲哀。
后半夜,我懦弱地回到了宾馆,妈正和老板吵架,她质问老板,宾馆为什么会有贼,老板说他刚刚回来,什么都不知道。妈说要报警,老板求她别这样,先看看能不能内部处理。妈最终同意了,她带着老板上楼看房间,我跟在后面,妈自始至终没有看我。房间依旧是之前的原样,骨灰盒摆在床上,一些骨灰顺着床单滑落下来,在地面铺成长飘带的形状,飘带四周,交织着一层薄薄的灰粉。唯一不同的是,床头柜旁的行李箱被打开了,衣服肆意丢在地上、床上。老板向妈保证,一定会有交代,妈拍照留证据,放老板走了。
妈试图蹲下来清理骨灰,但硬塑料马甲妨碍了她。我把她拉到床的另一边坐下,又从卫生间里拿起扫帚。别用扫帚,妈制止了我,用这个,她拿出一个化妆用的小刷子,递给我。我蹲下来,一点点,一点点将三姐的骨灰聚拢起来,装进骨灰盒里。哪来的钱?妈问。我沉默着,背对着她。哪来的钱,她又问我。我遇到袁媛,她小孩8岁了。我再也没有说话。妈在整个黎明到来之际,都保持了沉默。我把骨灰盒重新放在红布上,盖上紫黑色木盖之际,我发现骨灰似乎比在殡仪馆时少了些。
也难怪,毕竟弄洒了。
我站在窗户前,点上了一支烟,妈用惊讶的眼神看着我,我没有理会她,沉默着。她也是,只在那坐着,大概想说什么,也许要骂我,终究没有开口。僵持许久,她终于躺下了。我把烟头扔到外面,凝视着窗外,一条巷子绵延到夜色尽头,目光所及之处,它被灯光拉拽得圆润光滑。地面是石板铺成的,小雨还在飘,石板路连接墙壁,都闪烁着湿润的颜色。一对年轻男女走进了巷子,他们追打着对方,影子在昏黄的光的拉长中,纠缠在一起,随着渐行渐远的步伐,显现出永恒的黑暗来。
老板来敲门了,我从床上爬起来,外面天已大亮,床头柜上搁着包子和豆浆。妈开了门,和老板在门口说了几句话,又跟着他走了。很快,妈回来了,手里捏着一卷钱。
不知道什么时候,妈卖掉了摩托车,她说,咱娘儿俩坐长途车回去。长途汽车没有直达,只能先到西安。我们上了车,妈似乎心情很好,她一直在和我说话,语气也客气极了。我别过脸,看着窗外,想谁知道她哪根筋又搭错了。妈以后不打你了,也尽量少骂你,这总行了吧。妈说,她将一根香蕉塞到我嘴里。我沉默着,手掌摩挲着骨灰盒。
出了广东,连日的阴天终于放晴。阳光散漫,映照在大地上,整个世界都变得明亮了许多。阳光从玻璃外透过来,洒在妈和我的脸上、身上,妈的眼睛依旧有些肿,眼眶发黑。她平躺在椅子上,已经进入了沉沉的睡眠。我靠着椅垫,感受着阳光带来的浑浊的温暖,身体也变得缓和,瞌睡也渐渐涌了出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妈把我从梦中拽出来,迷迷糊糊的,我坐起来。怎么了?我问她。盒子呢?什么盒子?骨灰盒,你姐的骨灰。不是在这儿呢吗?我定睛看去,自己的膝盖上空无一物。
放哪儿了?妈又伸手打我,她的手刚抬下来,但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又放下了。
就在腿上啊,怎么不见了?我慌乱起来,四下里翻看。
停车!妈冲着司机大喊。
5
我们被安排在离派出所最近的旅馆等待。小偷肯定偷错了,试想,骨灰怎么可能值钱呢?如果没有用黑色塑料袋套着,那小偷肯定不会偷了。汽车公司的工作人员说,他是个瘦猴儿,脸上点缀着雀斑。
肯定不会偷?你红口白牙,左一个肯定右一个肯定,你是贼肚子里的蛔虫啊,这么清楚他想什么。你是不是和一伙的,是不是你偷了我女儿的骨灰?妈抓住瘦猴儿的领带,狠狠往下扯,瘦猴儿挣脱不开,我忙上去抓住她的手,费了很大力气,才掰开她的手指。你怎么能这么想?我也是好心劝你,真是!瘦猴儿逃走了。妈在不大的空间里来回踱步,嘴里夹杂着愤怒。我借机离开了房间。
太阳高挂在天空中,气候却比广东严寒得多,街上的树木光秃秃的,显示着北方的肃杀。寒风吹过来,我瑟缩着脖子,看向车流,道路是土黄色的,车一过去,扬起粉尘。来去行色匆匆的人群,无不穿着臃肿的衣服。
回到旅馆,妈斜着目光问我,是不是给爸打过电话。没有,我说。没有,那他是怎么知道的?他知道什么?我看着妈的脸上显现出少见的仓皇来。这么说真不是你?妈瘫坐在床上。手机响了,派出所的电话,问我丢失的骨灰盒的颜色。
我们赶去了派出所。派出所的小李警官掀开红布,雕刻着凤凰图案的紫檀骨灰盒盒盖露了出来。是是,是这个!妈激动地抚摸着骨灰盒,上上下下摸透了。然而,当她打开盒盖后,上面一层蚕豆大小的骨头粒全然不见,不仅骨头粒没了,现有的骨灰只填充到骨灰盒的一半。我们怔住了。
是这样啊,我们出动了十几个同志,又发动附近的群众,沿着可能的路线,找了整整两天,发现它的时候它被丢在山沟里,盖子是打开的,就只剩下了这么多。实在抱歉啊!小李警官露出愧疚的神色。妈保持了异常的沉默,良久,抱着骨灰盒往出走。
现在怎么办?我问妈。妈坐在床头一言不发。等到半夜,她神色恍惚,我说睡吧,她不理会。我疲惫极了,坐着坐着睡着了。醒来是在早上,妈依旧保持着昨晚的姿势,看得出来,她一夜没睡。
收拾收拾,咱娘儿俩回家吧。妈有气无力。哦,那我去买客车票。我说。
不,坐火车回去,妈说。
那姐的骨灰怎么办?过安检要查的。
盒子不要了,晦气。咱们这一路为什么不顺,肯定和这个骨灰盒有关,把它扔了。妈看着骨灰盒,恨恨地说。
那用什么装姐的骨灰呢?
妈很快解决了这个问题。他从服务员那里要来了一个装矿泉水的瓶子,1.5升装,瓶口比普通的可口可乐瓶口大,这个矿泉水瓶,只用了一半,便装下了三姐的骨灰。还剩下两根粗大的腿骨无法处理,妈将它放进了黑色塑料袋里,塞到我随身的背包里。瓶子就抱着走,到了安检口,拿给他们看就行。噢,我点点头,想,妈的办法还挺好。
这个真要扔吗?我看着桌子上的紫檀木骨灰盒,妈说过,她花了3888元才买到它,不便宜。
扔!妈近乎于吼,回到家再买一个更好的。
我们顺利进了火车站,安检员甚至没有多看一眼矿泉水瓶里的骨灰。13个小时,只要13个小时,也就是明天早上9点,妈和我就能顺利到达中卫。我的心情有些激动,妈却看上去十分疲倦,她将矿泉水瓶牢牢抱在胸前,靠在了椅背上,眼睛半闭着。
火车在行驶,发出均匀的轰隆声。玻璃窗上蒙着一层厚厚的雾气,用手抹去,外面被夜色完全包裹了。这时,手机突然震动,来电显示是爸。
我找你妈,爸说,你把电话给她。
我叫醒了妈,妈接过手机,扶着椅子靠背,一步一步走向车厢连接处的吸烟区。她依旧穿着那保护肋骨的硬塑料马甲,看上去滑稽极了。很久,她又慢腾腾地走回来,我扶她坐了下来。你爸已经设了灵堂,明天和你两个姐、你奶奶,还有其他亲戚来火车站接。妈疲惫地说。
哦,爸刚才是不是骂你了?我说。刚才去上厕所,我顺耳听到她在和爸吵架。
妈睡会儿,骨灰可要看好了,再也不敢弄丢了。妈在矿泉水瓶上拴了绳子,绳子的另一头牢牢拴在她的手腕上。如果她的手腕没有断,骨灰是不可能丢的。我点头,你靠着窗户睡吧,我站起来,跨到外侧,妈慢慢挪了进去,将矿泉水瓶放到靠窗里侧。也许连续几夜没睡的缘故,她看上去憔悴极了。
6
妈和爸的关系一直不好,他们是在我12岁那年离的婚,大姐二姐判给了爸,三姐和我跟着妈。他们一直互相诋毁对方,爸说妈霸道专制,没人能受得了她,妈说爸有外遇,是个又自私又懦弱的骗子。离婚后,爸又结婚了,妈一直单过。
火车在杨陵站停靠,随后列车员挨座儿查票查身份证。妈睡熟了,呼吸时发出轻轻的鼾声,我也困得睁不开眼。眼见列车员近了,我开始找车票、身份证,口袋里没有,我又从头顶的行李架上拿出背包来,拉开拉链,翻腾着。列车员到了我面前,我让她稍等,也别吵醒妈,票在我这儿。
车票和身份证像跟我玩捉迷藏似的,无论我怎么翻,也无法将它们弄出来,我只好将包里的东西一件件掏出来,放在桌上。直到我掏完所有的东西,票和身份证才露出来,我将它们递给列车员,列车员瞥了一眼,又递回来。我把东西塞回包里。很快,我也进入了长眠。
醒来后天已经大亮,列车的广播说一个小时后将到达中卫站。我伸了伸懒腰,听广播里说今天是冬至,农历中重要的节气。这一天,阳光直射南回归线,北半球将迎来最长的夜晚,各地气候也将进入到最寒冷的阶段:三九。
妈没有在座位,我回头看,她正往我这边来。她摘掉了硬塑料马甲,穿着那身藏蓝色的呢子大衣。她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容光焕发。等她坐下来,一股香味缭绕不散。你也去洗漱吧,妈说,洗干净点。哦,我应着。
窗外是大片荒凉的农田,土黄色,泛着盐碱的白。很快,城市出现了,列车即将靠站,许多人在排队等待下车。我将箱子拿了下来,背包抱在怀里。
看看骨灰,妈说。不就在你手里吗?妈瞪我。哦,我将背包放平了,拉开拉链,翻里面的黑色袋子。然而,翻腾了好几个来回,袋子也没有在。
真是服了,我来!妈把矿泉水瓶放在桌上,抢走了包,翻腾许久,她又将包里的东西全倒出来。依旧没有那个黑色袋子。
骨灰呢,放哪儿了?!妈问。
放在包里啊,怎么可能不在呢?我说。
妈又让我翻行李箱,然而,里面除了衣服,什么都没有。
到底放哪儿了?妈伸手要打我,我本能地抱着头,妈又放下了手。明明就放在包里,我怯弱地说。
那怎么不见了?妈吼我,将背包砸在桌上。
黑色袋子啊,是有两根骨头的吗?对面座位的大叔问。是,妈激动抬起头看着他。
昨晚收垃圾的收走了。我这不寻思吗,你把肉都啃完了,还留着骨头干啥?我就扔了。
哎呀!你!你龟头王八,手欠!妈冲着大叔喊。这时,火车剧烈地晃动了一下,车停了。
不要开门,不要开门!妈大喊着,往过道的人群里挤,我背上包,一手抱着矿泉水瓶,一手搂着行李箱,跟在她的后面,然而,人群实在密集,等我们到达车厢与车厢的连接口,车门已经打开,人群在往下涌。
骨灰,我女儿的骨灰!妈下了车,抓住女乘务员的衣服,冲她喊。什么骨灰?乘务员困惑地看着妈。骨头,两根腿骨,你扔哪里去了?你给我还回来!
阿姨,你到底在说什么?乘务员试图掰开妈的手。
骨灰,你还回来!妈大喊着,引起了其他乘务员的注意,他们将妈带到了另一侧,很快,列车长赶来了。
大姐,你慢点说,究竟怎么回事?列车长是个男的,四十多岁,他一上来就握住了妈的手。
我女儿的骨灰,两根腿骨,被你们收到垃圾袋里了。妈的话哆哆嗦嗦的,我赶忙将矿泉水瓶递过去,以证明她所说的。
垃圾袋?——小张,你赶紧带着这位大姐去找垃圾车。列车长对旁边的年轻乘务员说。
乘务员带着妈和我,朝着人群奔去,妈跑在前面,但很快就落后了,她捂着腰,我问她没事吧,她推了我一把,让我不要管她,赶紧去找。我又向前跑去,很快看到了装有垃圾袋的运输车。我拦下了它,在垃圾袋里翻找。妈赶了过来,直接将垃圾倒在地上,我也一股脑儿将十多袋垃圾倒地上。地面形成了小垃圾山,我们在垃圾山上扑腾着,许久,许久。
没有吗?列车长走过来问,又回头看列车,列车陆续在锁门,马上就要开了。
没有,妈终于从垃圾山中钻了出来,她扑到列车长的面前,噗通跪了下来,帮帮我,帮帮我,找到我女儿的骨灰!妈落了泪。
大姐,你这是干什么,赶紧起来!列车长将妈拉起来,你再想想,骨灰是什么时候被丢到垃圾袋里的?
昨天,昨天晚上。妈说。
昨天啊,那肯定是丢到其他火车站了,列车长说,大姐,对不起啊,帮不了你,车要开了,我得上车。列车长松开了妈的手,箭步跨上火车。妈盯着关上的车门,骤然间又跪倒在地,掩着围巾,哭声阵阵传出来。
我愣在原地,惊讶包裹着难过,随着妈的身体一耸一耸。回过神来,我擦着泪,走到了她旁边,我想把她拉起来,但她身体变得异乎寻常的沉重。我说别这样,但妈的哭声骤然变得惨淡绵长。
我被吓到了。妈!妈!我跪下来,抱住了她。
也怪,我一抱她,她不哭了,只是身体在发抖。她似乎想站起来,试了两次没能成功,我连忙搀扶着她。
走吧,不找了,咱娘儿俩回家,妈说。她迅速抹掉眼泪,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将围巾重新围到脖子上。
妈走在前面,我抱着盛有骨灰的矿泉水瓶,跟着她走在后面。到了地下通道,原本明亮的世界一下子变得漆黑,唯有远处的出站口,一点光亮在闪烁。
明亮,赶紧扶妈一把。妈停了下来,一只手捂着腰,身体萎缩下去,我赶紧走上前,搀住了她。怎么了妈,肋骨不会又断了吧?我说。瞎说,妈没事,就是有点头晕。我们站了会儿,地下通道的其他乘客走光了。
走吧,妈说,她推开了我。你再看看,妈的头发有没有乱?妈又停下来,问我。我走上前去,将她额头上的一撮头发理顺了。
没乱,我说。
那就好,妈又推开我,直起腰,独自朝着前面的光亮处走去。我抱着骨灰,紧跟着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