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七月间,故乡有个节日叫做七月半,俗称鬼节。七月初三以后,乡人便忙着给上年亡故的亲人置办纸衣买些冥币,赶在七月半之前在祠堂烧好送至坟前祭祀先人,以表怀念之情。在这特殊节日即将到来之际,我不禁想起长眠地下的父亲。
父亲生于1931年,解放前夕毕业于县城唯一的高中。他参加过土改工作,做过代课老师,后来通过考试转为正式编制的教师。五十岁那年从乡镇教委办会计的岗位上退下来。其时我刚满十六岁,父亲硬是把我从学校拉回来。我在新的学校才读了一个多月的书,老师说我被“休学”了,我听了满头雾水。上学期我成绩不错,虽然未能如愿考上师范学校,可是那不是我的错,校长说我们复读生不符合政策,不能参加中考。我想读书,村里赶集的婶娘却把我的铺盖卷回了家。站在学校操场中间大哭一场,我久久不愿离开。回到家里我才知道,原来父亲为了让我早日参加工作,自己早早地退下来。那年父亲才五十呀!
多年后,听二叔讲父亲早年原本可以随一位部队领导南下去广东工作,可是那时爷爷揪着死活不同意。后来组织上安排他在里仁游角做乡长,由于大娘(父亲的童养媳)娘家人时常挨批斗的缘故,父亲最终选择了做老师。在爷爷看来做老师是最合适不过的,工作稳定又有寒暑假。爷爷青壮年时期是我们村里的能人,他略懂医术,杀猪宰牛,家有水寮瓦窑,七八个劳力,所以那时家里不需要父亲外出挣大钱养家糊口。
父亲退休后,他在家里便成了一个全劳动力。母亲是个体弱多病的人,家里的五六亩地需要父亲去打理。生产责任制以后,家里分摊了两三千块钱的超支款要按时分期偿还,父亲省吃俭用,养鸡养鸭养猪,还跟乡亲们学习杂交水稻制种技术。每次我从学校回来,看不见父亲的疲惫,看见的是他的笑容,感觉他信心满满。我知道父亲那时急于偿还家里欠下的几千元债务,为此,大娘常说父亲过的是先甜后苦的日子。三年多,我没有领过一分钱工资。好几次堂叔来我们家要钱,父亲总是把我们的薪水和家里收入的大部分给他。那些年,我们过了一段紧日子,我从父亲那里学会了节俭。
我参加工作的第二年,母亲让正在读初中的妹妹辍学回家干农活。记得那年春天,我从学校放假回来,看见田间忙于插秧的母亲身边多了一个人。细细一看,那不是小妹吗?这个时间,她应该在学校读书啊!父亲说家里缺个劳力,可是小妹才十四五岁啊!那一刻,我的心痛疼得宛如油锅里的麻花。这个半劳力本来应该是我来承担的,我是哥呀。父亲轻描淡写地说道,你好好工作,将来混出个样来。为此,这一辈子我都愧疚于怀。后来我才知道其实那时父亲也很纠结,因为我们身后还有三个弟弟。
父亲把家里的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19岁那年我参加市里的干部聘用考试,他竟然三番五次地到乡里打听录用的情况。当父亲听说我考上了,他高兴了好几天。多年之后,我才知道父亲担心我会因为编制问题沦为工勤人员。后来舅舅告诉我,父亲希望我将来有机会要继续去深造。可是,父亲在我面前并没有显山露水。直到第二年我考上师范学校去进修,父亲邀请我们学校的校长和乡亲们来赴宴,我才知道家里要大摆宴席庆祝。那一晚,我看见父亲喝醉了,母亲说父亲半夜里笑了好几回。
我从师范学校毕业分配在老家村里学校当老师,父亲听后满脸忧愁。我安慰父亲说我不会在这个小学校呆一辈子的,父亲说他有些不相信,准是我进修的时候不够用功。我知道父亲说的是气话,也不和他计较。三年后,我在镇上客家围附近一所学校做了校长,父亲听了还是不太高兴。记得那些年父亲一次都没有到过我工作的学校看我,后来我才知道他对此一屑不顾。父亲在中学做了一辈子中层干部,希望自己的儿子要超过他。直到我而立之年做了中心小学的校长,他才破例来了一次我们学校看我。同事们留他吃饭,父亲喝过茶闲聊了一会儿便借故要赶集买点东西早早回去了。我知道父亲不愿授人以柄,可是小叔告诉我,那些日子父亲在村里见人便笑容可掬,人家夸他养了一个好儿子,他还乐呵呵呢。
父亲是个慈祥的人,平时很少打骂我们。我离开老家进城的前一周回家告诉父亲我要进城了,父亲听了骂我异想天开。有一句话我至今记得清楚,父亲说这是鼻子上的饭摸下来就可以吃的吗?第二个礼拜周末,我请人来装运家具,父亲为我们做了满满一桌菜。临走的时候,父亲落泪了。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看见父亲老泪纵横。女儿说,爷爷不哭,我们会回来看你呢。汽车快要消失在村头,我看见父亲耷拉着脑袋久久不愿回去。我知道父亲那几日没睡好。要不是我和女儿假日回家勤快,我不知道父亲多久才不会耿耿于怀。
离开老家之后,我先后到过几个乡镇的学校工作。每次回家看望父母,父亲总是叮嘱我要安心工作。也许是我年轻时曾两次跳槽未果,父亲为此久久不能释怀。父亲老了,在他眼里这个世界只有老师和医生这两个职业最好。他不知道那时的教育界已经是一个竞争很激烈的行业了,他更不知道医生也是一个高危职业了。
记得2000年后,是我把父亲和母亲拽进城的。那时父亲身子已不再是硬朗了,小叔告诉我,有一回父亲去赶集回来的路上累得走不动了,是他得知情况把父亲背回家的。进城以后,父亲每到冬季总是咳嗽,手脚冰凉,我们时常为他寻医问药,周末带上女儿买点东西到他那里去蹭饭。父亲曾多次叮嘱我要多费点心思多关注小弟的成长,关照一下侄子侄女们的学习。我总是笑着对父亲说,那是我做兄长的责任。多少苦难的日子都过去了,如今我和小弟事业有成,兄弟几个先后都进城安家。女儿大学毕业后考上了公务员做了一名检察官,侄女也考上了大学,毕业后牢记爷爷的嘱托做了一名小学老师。两个侄子随我就读中学,通过他们的努力先后也上了大学……父亲和母亲却先后离我们而去。
父亲,在这临近传统的特殊时节里,儿子想您了。您和母亲在那边过得好吗?
(2023年8月再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