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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志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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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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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日子

临近年关,父亲决定将家里那头养了将近一年的大猪杀了。村里的杀猪匠春哥应邀来到我家,晚饭后他借着酒意和父亲兄弟几个侃大山。母亲嘱咐我早早睡下,明早要帮春哥卖猪肉。

凌晨三点多,母亲催我起床烧水。揉揉睡眼走进厨房,见春哥正往土灶里添柴火。父亲在一旁准备绳索和木杠,母亲点燃了一把檀香,嘴里叨念着:再养个把月就好,正在长肉呢。二叔听到响动过来帮忙,他燃起一盏松柴吊子,顿时整个院子亮堂起来了。

一袋烟功夫,一切准备就绪。父亲端着木盆,我提着马灯,我们大家随春哥来到猪圈前,母亲第一个用哽咽的声音在为大肥猪叫魂。二叔上前拆下猪舍的木桩,睡梦中的大肥猪刚刚抬起头就被春哥的猪钩钩住了,那大肥猪立刻疼得嗷嗷的嚎叫起来,那撕心裂肺的叫声惊得附近几家窗户亮起了微弱的灯光。父亲一手打着手电,一手接过我手中的马灯,催我上前揪住猪尾巴,我们仨人合力将大肥猪抬上一张旧木条凳上按住。只见春哥一手褪下猪钩,揪着那猪耳朵操起一把杀猪刀刺进了猪喉,扎进猪心,这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一股鲜红猪旺(客家语猪血)随着大肥猪的呻吟洒在木盆里。春哥说,小心猪爪子,别让它一脚蹬翻了盆子。片刻,鲜红的猪血流得差不多了,春哥叫我和二叔松手,没料到那大肥猪从木凳上摔下来居然又爬起来,恶狠狠地瞪了我们大家一眼,然后转身踉踉跄跄向猪舍走去。二叔说怕是要补刀了,春哥说看看再说吧。三五分钟,大肥猪一个趔趄倒下去了。母亲嘴里不停地念叨着:阿弥陀佛,我说再养一些时日嘛,看来明年的运气还好。

天刚刚亮,春哥和二叔将收拾好的猪开边晾在祠堂下的案板上,一边处理下水(客家语猪的内脏),一边等着村里人前来买肉。父亲吩咐我们兄妹几个到各家各户去通知乡邻过来买肉,我赶紧催弟妹几个起床,并安排他们几个到谁家去招呼一声。不到一个时辰,祠堂里慢慢地围满了买肉和看热闹的人。

大清早里,有人在挑肉,有人要了一些下水,有人光吆喝说笑,看热闹的人们渐渐散去。早饭过后,一头大肥猪卖掉了一半多,剩下的便要走村串户去销售了。父亲递了两包烟给我,一包送给春哥,一包我自个留着。我知道父亲的意思,用箩筐挑上剩下的肉和春哥上路了。

春哥不愧为杀猪匠,每到一个村庄,他都扯开嗓子吆喝起来。不知是担子重还是不好意思,听到那声音我感觉脸上火辣辣的,有时竟忘了给前来买肉的乡亲们递烟点火。春哥还当着大伙的面撒谎,说这猪长这么大从没吃过精饲料,全都吃粗粮杂食长大的。有人认识我,问我是否属实,看看春哥还向我挤眉弄眼。我只好说我在外上学,不太清楚,你们大家看猪肉像不像。其实我知道猪食里精饲料还是放了,只是母亲嫌它精贵,放得少些罢了。春哥听了,大声训斥众人——看这后生这么实诚,他哪里晓得说谎。看着春哥称肉时秤杆翘得高高的,偶尔还给几位老人抹去零数,我的心渐渐地平静了许多。

午饭后,父亲千恩万谢送走了春哥。数完钞票,父亲盯着箩筐里的几块剩肉似乎在思考什么。过了许久,他告诉我:猪头卤了下酒,面颊肉拆下炒辣椒大蒜,喉鳍肉做扣肉,剩下的几块腌制成腊肉……

那个年大概是我平生第一次吃到自家养的猪肉,而且肉的花样还这么多。算算时间应该是村里实行生产责任制后的第一个春节。

记得自己的生日,记得孩子的生日,记得妻子的生日,唯独记不得母亲的生日。说来真叫我羞愧难当。小时候,常见母亲早出晚归。烈日下,母亲挥荷劳作,汗水湿透了她的衣衫,衣背上常常可以看见一圈白色的粉霜。夕阳西下,母亲总是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到家里,一口气可以喝下一大茶缸凉水。父亲不在家,母亲一人照料着我们兄妹五个,那日子艰难的让人不堪回首。超强度的劳动使母亲过早垮了身子,落下一副病体,长年累月离不开药罐子。

两千年过完春节,母亲随我们住进了城里,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让她依然牵挂的是儿孙们的学习和工作。

女儿爱看书,常常把自己看到故事讲给奶奶听。母亲以为她是块读书的料,私下常把自己的零花钱给她买学习用具,企盼有朝一日她能出人头地,光宗耀祖。新学期伊始,祖孙俩唠嗑许久,听说孙女要去学校了,母亲赶紧从兜里掏出一张钞票,悄悄塞给女儿。心想这百元现钞够孙女用上十天半月,兴许能调动孙女些许的学习积极性。没想到,女儿见了我小嘴翘得老高,手里舞着一张十元钞票,大呼奶奶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小气,这价也降得太快了吧?

晚上,母亲洗完澡从衣衫里掏出一张百元蓝色纸币,半天说不出话来。母亲老了,铁定是眼花了。

那些年我在同一个岗位上工作多年,一直没有得到升迁,茶余饭后无意间也会偶然说些牢骚话。母亲听了,时常询问我是否工作上出现什么问题,或者方法不当。我告诉母亲,现在这年月,不是你工作好就能得到上司的赏识,很多问题是很复杂的,领导他需要摆平身边的各种关系,有时候有问题的人他也不得不用。母亲听了对我说,是金子你到哪里都闪光。

看到儿子事业有成,母亲常常脸上乐开了花。教师节表彰会过后,家里多了一本证书和一张集体照。母亲戴着老花眼镜见儿子披红戴绿坐在中间,非要我告诉她我的前前后后是些什么人。当我告诉她我前排中间两位是县的领导时,母亲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仿佛春天里山里的杜鹃花开了似的。好几天,邻居们老问我去开了一个什么会。其实,那书记县长只不过是和我们大家合影留念而已,与会的我得到的实惠是不足百元的物品。在母亲看来,像是家里发生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随着小弟家乔迁的鞭炮响起,我们兄弟几个算是都在县城各自拥有了自己的小家了。母亲心里像是卸下了一块巨石,也许老家“人挤屋”的日子让母亲后怕了,逢人便夸我作兄长的起了表率作用,让兄弟们把钱用到了实处。

其实,生活中很多事情也让母亲伤心、痛心。儿媳们并不十分孝敬婆婆,尤其是儿子不在家的时候。我为此常常宽母亲的心,人与人是有缘分的,只要我们诚心相待就可以,不必强求。三年前,父亲和妹妹因病相继谢世,这对母亲的打击太大。好长一段时间,母亲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整天垂头丧气,心事重重。幸好孙子孙女们有事没事老往奶奶身边跑,看到一群活蹦乱跳的孩子在身边,渐渐的母亲心头的愁云消散了。慢慢的母亲很少往药店跑了,人也变得精神许多了。

母亲向来是比较大度的。早年因为有父亲的一份薪水,常常接济邻居。今年在处理小妹的遗产,母亲表现的更为豁达,以致外甥一家羞愧得无地自容。这是我们没有想到的,母亲什么时候变得竟如此通达。

其实母亲曾跟我说过她是农历八月初出生的,至于具体是那一天她自己也不知道。近日从街上走过,见街道两旁彩旗飘飘,几乎每家商店都国旗高挂,我猛然想起国庆中秋快到了。今年长假八天,到时候大家都放假了回家了,我想应该趁这个机会给母亲过一回生日,表示一下我们的心意。

我喜欢母亲做的青菜炒饭。

小时候家里缺粮,母亲常用青菜炒饭给我们兄妹几个吃。记忆中吃得最多的时间应该是周末,因为这个时候父亲会从学校回到家里,所以每回母亲总是早早地准备好大头白、青菜尾或小青菜。我是长子,喜欢帮助母亲做些力所能及的的事。端着满满筲箕刚从地里采摘下来的青菜来到小溪边择洗,清清的溪水中仿佛变成一条小路,路得那头父亲向我走来,那身影分明离我越来越近。爷爷常说父亲能吃皇粮是他供出来的,每次父亲回来他都记得带点肉回来孝敬爷爷老人家。虽然买回来的肉大多时间都是那么小小的一块,母亲却不忘从中割下几片剁成肉末伴在青菜中炒饭,想到美味的青菜炒饭我的口水禁不住流了出来。

母亲用井水洗了青菜,切得细细的。她用陶瓷调羹挖了一块猪油,轻轻用菜铲一刮,热锅里嗤嗤嗤的冒起白烟,一股香味顿时弥漫整个厨房。三五分钟,母亲往锅里加上盐和葱姜,滴上几滴山茶油,一道美味的青菜炒饭便出锅了。爷爷和父亲品着小酒,我们兄妹几个吃着母亲做的青菜炒饭,母亲看着一家老小,一家人快快乐乐的。

其实那时家里大多日子是吃红薯丝蒸饭的。读初中的时候,我随父亲在外就读。秋冬时节,许多中学生每餐都在饭盒里加几块红薯,看着我从教师食堂端着白米饭,他们个个向我投来羡慕的目光。有一年春季,我邀请一位同学到我家玩,母亲照例给我们做青菜炒饭。三弟吃着青菜炒饭,嚷嚷要大哥我每周多回几次家。母亲听了,转过身子轻轻抹去眼角的泪痕。饭后,我帮小妹检查作业,妹妹说红薯丝蒸饭太难吃了,偶有一点好吃的母亲还要留给小弟吃。同学听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在他看来,父亲有一份不菲的收入,家里生活应该过得不错。他哪想到那天的青菜炒饭是母亲为他准备的一份特殊的饭菜。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生产责任制的落实解决了粮食的问题。之后不久我参加了工作,渐渐青菜炒饭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往后的日子朋友们聚会谈起“青菜炒饭”,更多的是对它的敬畏和回忆了。

一日朋友聚会,酒菜到位时,服务员上来询问上点什么主食。几位朋友点了水饺和碱面,我却点了一份“青菜炒饭”。席间,数我点的青菜炒饭吃得精光。那天,我们给大家上了一节忆苦思甜的课,几位九零后和零零后听了稀罕得感动了好一阵子。

母亲晚年患有肺疾,市附属医院检查出来的时候已是晚期了。医生告诫我,母亲最多只能活上六个月。那些日子母亲经历了肺疾带给她的头疼、腹胀、咳血、口渴等一系列病症,身子日渐消瘦。一日小弟从外地回来看望母亲,母亲异常高兴。临近饭点,特意叮嘱小弟做了一碗青菜炒饭。那天,母亲说她吃得很开心,吃得很饱了。母亲那消瘦的脸颊露出了多日不见得笑容,那笑容看起来是那样的熟悉和慈祥。

2016年10月17日,母亲熬过了她生命中最艰难的日子。办完母亲的后事,我感觉这些天太劳累了,看见肥腻的东西就不想吃。夜里瞅见厨房里有一颗白菜,顺手切开洗了,做了一盆兄弟几个喜欢吃的青菜炒饭,可是大家却一口也没有吃下去。

青菜炒饭,当年客家人度春荒维系生命的一道便饭,如今却成了登上大雅之堂的一道美食。个中滋味只有经历了的人们才能品出一二,那份情义也只有经历了的人们才懂得如何珍惜。

( 2023年8月再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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