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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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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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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蛇从草丛里冲我爬来,头潜得很低,身体像一股活活流动的铝水,随着诡谲的蛇头向前窸窸窣窣地行进,将密密的草丛拨得瑟瑟抖动。眼看就要逼到脚下,我紧张得四肢僵硬头皮发麻,胸腔里像被注入冰水,眼仁憋胀得如心脏悸动。

突然,那蛇不再前进,身体开始痉挛发胀,仿佛腹中有无数个钉子在生长;目光变得呆滞白翳,如同不再泛水的泉眼,挣扎一番后,放弃抵抗,在我脚下化成一条懒洋洋的河。河面波光粼粼,若有无数条小银鱼跃动。河里有我的影子,像一个哀怨的灵魂正向水里的天空沉去。我急忙蹲下身,探手去救。它的胳膊作出回应,像一条带鱼向水面游来。当我的手触及水面,它的手变成嘶嘶吐信的蛇头,张开血盆大嘴将我顺胳膊带腿吞进肚里去了。

哎!又梦到故乡的河了,那曾是一条水量丰沛水质甘冽、功盖云天却又默默奉献的河。甚至,时至今日都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人们平时提到它,都用一个笼统但心有所指的称谓,河。

故乡的河起源于邻村村底的一个泛水泉,之后汇集众流一路向西粼粼流淌而来。到我们村时,由于地形地势的原因,突拐头向南流出,之后被一面凹崖阻挡再往北折,如此打了个“倒勾”之后继续向西奔大理河浩浩而去。

河水流经我们村的时候,水量已经有牛的腰身那么粗。流得很急,如饿蟒逐猎卷槽而过,发出苍风过岗般的呼啸之声。奇怪的是到了晚上,尤其夜深人静的时候,那流水声却变得哗哗嘻嘻欢欢啷啷,犹如姐妹相逗,欢笑不迭。

河流拐头向南十米左右,有个三米高的跌水崖。河水流经此处,顿失托付,便一头栽下去,身体被摔得飞珠溅玉,零落一地,起势无望,遂汪成一潭莹莹碧水。

对于村子里的小孩来说,一年中一半的快乐便来自于这个水潭。当夏天尚赶不及到的时候,就有技痒的孩子往水潭里钻。三叔家的抓虎就是其中一个。他水性极好,擅长各种泳姿,还有一个绝技,平睡在水面不沉下去,将腰部连续向上弓。每年春夏之际,他总是第一个跳潭试水的人,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久久不见冒头,等再次见到他时,已经立到丈余之外,顶着一头蛤蟆衣,抖着牙关子说:“不冰,根本不冰”。

等所有孩子都泡进水潭的时候,夏天就到了。自此,水潭便再也不容易平静下来。白天的时候一直有人泡澡,连赶集过路的人行到此处也会囫囵身跳进去游几个来回,然后再囫囵身爬出水潭继续赶路,身上的衣裤叫它自然慢慢干去。

抓虎是整个水潭里的明星,他不再满足于在水里游来游去,而是专捡高处往水里跳,在下落的过程中故意做惊慌失措的动作,配以嘶厉刺耳的尖叫,来博取众人的关注与宾服。若水潭里有陌生人,他会卖弄得更投入、夸张,有使不完的劲儿。

一天中午,他妈喊他回家吃饭。他回:“待会就回。”直到后晌不见人,他妈又来喊他。他回:“走开了。”傍晚的时候,他妈生气了,对着水潭方向喊:“有本事你回来,看我掰不掰折你娃的两条嫩腿!”晚上,他妈不见他回家,就着急得绕村子“虎娃虎娃”地喊。他奶奶回应:“虎娃今晚不回来了,在我这儿住呀。”

晚上的时候也有人下水。一天傍晚,海平三哥在山里锄完地回家吃饭,揭开饭锅见是半锅稀饭煮洋芋,当下扔了锅盖骂丛菇三嫂:“老子在山里下重苦,一天下来饿得肠子拧绳,心肺摇铃,就拿这寡汤淡水的饭应付我呀?去!麻利给我整碗揪片面。”丛菇三嫂反讥:“只知道吃面,挣回吃面的料了吗?仓里挖不出东西叫我咋做呀?”海平三哥火冒三丈:“用碗挖么,不挖咋有?”

“没有东西咋挖?”

“只管挖么,人家媳妇能挖出来,你咋不行?”

“那你去挖,挖得出做得出。”

“还犟嘴?看来今儿不打你,这家,就立不起三纲五常了,啊?!给给给……”

还没等邻居们来劝架,海平三哥就被丛菇三嫂反拧胳膊压在了身下,每反抗一下,胛缝处就挨一拳。他粗脖红脸地喊:“放开我,听到没?等我哪天不饿了再收拾你!哎呦哎呦……”

海平三哥空着肚子挨打之后,心里不得劲儿,就去了河弯跳进水潭里扑腾,等使不动劲了,气也就消了,于是爬出水潭,提了鞋赤脚光膀地朝家里回去,离老远便喊:“奥,娃他娘,稀饭煮洋芋还有呀没?我想开了,受苦人,有啥吃啥,挑啥挑?”

在这条河上,还曾经发生过一个令人捧腹但不失为美丽的故事─斗怀大爷和他老伴儿机缘巧合的爱情。据说斗怀大爷年轻时水性极好,夏天的时候干完农活爱去水潭里耍戏。一天,隔村一个女孩要过河去我们村她姐家做客,离老远看见水潭里有许多男人赤身洗澡就不好意思过去,躲在背人处等他们结束。

从中午一直等到傍晚,水潭里的人终于稀了下来,只剩几个小孩和一个稍大点的男生。她见水潭里那个大男生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便赶忙趁机过河。也许是河里的砅石不稳,也许是她心慌过度,刚走两步,一个趔趄跌进了河里,然后人就在河里挣扎,像是被谁抓了头不停往水里按似得。

大男生发现有人落水,三下两下爬上跌水崖,急蹚过去拎起了女孩。女孩被灌了好几口河水,惊恐虚软,刚走一步又被滑到,情急之下逮手抓了大男生的尘根死死不放。大男生忽觉下体剧痛,低头一看才意识到自己还赤着身子,急忙将那女孩揢过河,一个猛子扎进水潭久久不露头。引得其他小孩笑得像炸炮辫儿。

事情发生后,人们纷纷议论,一致认为这该是一桩天配姻缘。女孩家认为,既然上天有作合之意,孩子们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那就素性让两个孩子结为夫妻得了。于是姑娘就嫁给了那个大男生,后来成了我们的大奶奶。而那个鸿运当头的大男生自然就是我们的斗怀大爷。

有孙子辈的孩子和大奶奶开玩笑:“大奶奶,别人家姑娘出嫁前,都是先看家再会人,到你这儿,怎么直接提人验货啊?”大奶奶嚅嘴说:“不是我要验,是那河水逼我验么。”他们的故事一直往下流传,听者无不羡慕神往!到后来竟在人们中间酿出一个歇后语来:斗怀娶媳妇─一把抓成。

在水潭下游不远处,也就是“倒勾”的拐弯处,有一面凹面石崖。石崖上部是整石结构,中部却是巴掌厚的层石累叠。有水从层石之间泌出,汇集成手指粗股流向崖底。石匠固元二爷年轻时在崖底凿了一口方形水槽,用块石砌了槽口,将那股水引进去,就成了村里人的吃水井。

凹崖中部的层石经年累月被水浸蚀,质地破碎糟散,时不时有碎石脱落,在崖底堆成碎石洼。如此一来,崖底的水井就需要经常清理。平时,人们拉驴驮水时,带一把铁锹顺便就把井里的碎石清理了,春种秋收时,起早贪黑、披星戴月地赶农活,便无暇顾及。于是清理水井的活儿就落在了村里两类人身上,一类是上了年纪的闲人,另一类是还没“拴小缰”的半大小孩。上了年纪的人清理水井费事,往往一早下得河弯,半前晌了才寸着步子返回,不如半大小孩利索。半大小孩办事倒是利索,但却靠不住,经常出状况。

一次,三叔安排抓虎去清理水井。抓虎答应得爽快,一转身便和几个伙伴厮混去了,直到下午才想起要干的活来,就拉铁锹去了河湾。清理水井并不轻松,不大会儿,他便累出一身汗,于是放了铁锹坐在井沿一边休息一边向井里看。

三婶去驮水,离老远发现水井里有白色的活物闪现,心下怵怵纳闷。走到井边,原来是抓虎正亮着屁股在水井里扑腾。见自己的儿子在淘害水井,她二话没说,拉了井边的锹把去打抓虎。抓虎眼疾手快、纵身跳出水井,提了裤头像风一样刮跑了。三婶怒气难消紧追在后,像一只落地老鹰追捕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这情形被村头一个老太婆尽收眼底,她吃力朝抓虎喊:“虎娃,往奶奶这儿跑。”

进入秋季,河水逐渐凝重冰凉,连整条河段的空气也凉萧起来。人们就很少留恋水潭了,最多将锄镰在水里蘸一蘸就走,也不见赤身嬉闹的小孩,取而代之的是一捆捆飘浮在水面的麻杆儿。

往后进入霜降,百草应时伏地,树叶纷纷飘落,河谷内便是另一番景象。各种形状的黄色树叶铺在草丛上、石头上、水面上,有的静静恬息,有的迎风舞动,有的随水漂流,场面如同一个盛大而惆怅的落叶者诗会,一片片以引人注目的方式表达着各自的聚散情愁。让人一眼便能识得其中的凄美意味。

立冬过后,河面开始结冰。开始的时候是明净的一层,像玻璃一样浮在水面,不经碰,一碰就碎。村里淘气的小孩却专爱捡了石蛋去丢,看着玻璃冰被咔嚓丢碎,面面相笑,默然鼓励彼此继续去丢,他们能沿着河流一直丢到村外去。

冰层越结越厚,河面逐渐臃肿起来。从水潭里结起的冰层能填平三米高的跌水崖,从而使整个河道变成一条天然平坦的马路。自此,村里的年轻人赶集上会时直接骑了自行车走冰面,免了走崎岖颠簸的山路。

不过走冰面得有胆魄和技术,另外还得经摔。我亲眼见过海平三哥肩头扛一副自行车架一拐一翘地往村里走。有人问他原委。他肿眉膀眼地说:“图快哩,在一个拐弯处捏了把刹车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发现自己倒是全欢着,一个车轮子却不见了。”旁边有人搭腔:“车子摔成这样人却没事,啧!说明你祖上先人没做过亏天事,是他们积下的德保全了你的性命。”海平三哥如梦方醒:“啊噢,是哩!是哩!”

当河水结了冰,看不见冰下流水的时候,凹崖上会长出白胡子冰挂。等河上的冰层厚到平了三米高的跌水崖,凹崖上的冰挂就结成了冰柱再连成冰川,冰川一直抵到崖底,水井就被冻进冰川里去了,状如琥珀。

为了吃水,人们只得在结冰的河面选一个地方凿冰取水,通常水潭会是首选的地方,因为这里水深,能把取水桶吃尽。另外,河水流到这里后变得恬静,有利于杂质沉淀,使水质甘之如饴。但在这里取水得花费不少力气。首先,凿冰就是一个问题,有时候,眼看着一个人的高度都凿没了,还不见冒水,只能将凿棍加长加粗,再添三四个人同时发力,才能将冰层凿穿,整个过程耗时费力。

凿冰时,为了能使胳膊发狠力,人需要做蹲起的配合动作,时间长了,裤腰就松,容易闹出笑话。海平三哥人实诚,凿冰的时候最肯卖力气。有一次,他撅了屁股蹲蹲起起地凿冰,裤腰就松,裤裆吊在了膝处。然而他正在发力,对此浑然不知,随后一个猛蹲下去,棉裤裆卟哧就裂了。当时他没觉得有什么异常,等凿完冰去抽烟的时候,忽觉得下体凉风锯裆,用手去探,就揣到了腿岔处的物事。他“天吆”地喊了一声,急忙蹲下身去遮丑,没想到股裆处露得更撂底。立马站起来,屁股却又像南瓜瓣一样鼓了出来。那蹲不蹲站不站走不走留不留的样子把众人笑瘫一地。

凿冰是力气活,虽累,但找准茬口就能下手。可取水就是技术活儿了,将取水桶系了绳子吊进冰窟使巧劲摆倒,水才能入桶。这个巧劲很难掌握,全靠悟。有人虽然得了窍门儿,却说不精明,无法传授别人,只能由取水人自己动手揣摩。抓虎因为始终不得取水要领竟急得摔烂过他家的一只取水木桶。

还有一个问题。驮水时,有的驴畏滑,死活不肯走冰面,只能让它在岸边待着,由取水人将打满水的桶提到岸边,再往驴背上的驮桶里灌。在冰面上提水行走是一件非常吃心的事儿,感觉桶里提的不是水,是许多颗跳动的心,随着人体重心的摆动,随时会有一颗跌出桶外。直到将驴背上的驮桶灌满,紧绷的神经才松懈下来,感觉刚从太空回到陆地一般。

小孩子灌水会因为身高的原因,在将水往驴背上的驮桶里灌时湿了袖口,淋了布鞋。记得一年冬天,村里有个叫娟娟的女孩子去河弯驮水。在她踮着脚往驮桶里灌水的时候,脚崴了一下,一股水就像蛇一样经袖口钻进身体里去了,冰得她缩了身子直跺脚。抓虎当时也在场,见娟娟这个情况,走过去热切地说:“娟娟,快把衣服脱下,将我的给你换上。”娟娟情急之下竟真得用手去解脖颈处的纽扣,解到第二颗的时候,手突然停住了,恨了抓虎一眼,甩头撂胯地赶着驴急急走了。抓虎随后吆驴跟了上去,嘴里唱:妹妹等等我,哥哥有话对你说,羞答答地为什么,莫把哥冷落……

冬天过后,冰层开始消化,凹面崖的冰柱也日渐糟瘦,直到有一天“轰”的一声倒下,水井就重见天日了。于是人们将它清理干净、收拾齐整,像以往一样去取水做饭,过各自的日子。

故乡的河年复一年地流,永恒不变,逐渐地成了人们心中共同的地标。有时候人们见面的问候语不是“吃过饭呀没?”而是“上河呀下河呀?”遇了不认识的人先问“你是上河人下河人?阳畔人背畔人”出了河谷,说词就又变了,“咱是一条河畔的人”。

人们歇暇的时候也河长河短河这河那地聊天,但有一个问题始终聊不出个所以然来,那就是河的河龄。年老的人有一个共识,河是神灵所造,古来有之。斗怀大爷甚至言之凿凿地宣扬,王母娘娘划完天河收发簪时不小心,使簪尖在大地上划了一下,便有了现在这条河,所以要得出河龄,得先查出王母娘娘的生年八字。有人问他去哪里查,他就颇不耐烦地说:“派出所”。令人捧腹。说来说去,河是很早就有了,具体存在了多长时间,答案则是云里雾里天上地下,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但其中有一点是明确的:河是圣神的。

年轻人对河是神灵所造古来有之这个观点不屑一顾,更愿意从地质运动的角度去思考河的历史。海平三哥曾当着斗怀大爷的面说:“咱村这一带,纯属岩石地质,石山石峁石脊梁,谁有那么大的力气能将其生生掰开一条深沟呢?原因只有一个,地质运动。只要弄清楚什么时候发生过地质运动,就能得出河龄。”斗怀大爷不服气,立马指正海平三哥:“你刚才说的那叫土牛翻身。”海平三哥反呛:“你怎么知道是土牛翻身,见过啊?”斗怀大爷回呛:“你怎么知道是地质运动,见过啊?”于是,场面僵住了。问题刚讨论到一半,结果却提前出来了,结果就是没结果。

虽然没有人能说清河龄,但通过观察它留给岁月的痕迹,也不是不能做一些大概的判断。普遍认为,故乡的河最起码得有上万年的历史。这个结论虽然没有历史记载相印证,但却有个活生生的物证在那里摆着:河谷。

关于河谷的形成,我有一个猜想,水流石开,旷日经久,终成河谷。这个过程,没个万把年的时间,想必是难以成形的。

故乡的河从源头出发,依石面涓涓前行,时而顺势直流,时而迂回打旋。于是在河流经过的地方就可以看到一个个噙水的石窝被水线连成一串珍珠。

河水往下流,汇入的水量逐渐增多,力量就大起来,随着地势的下行,冲出一个个雨鞋状的石槽。再往前流,石槽与石槽就连起来,形成一条石峡。河水沿石峡曲曲折折地继续向前冲刷,突然再从一个跌水崖跌下去,形成一个水潭,界面就豁然开朗起来,有了河谷的样貌。河谷会随着水量水势的增大,越来越深、越来越阔,到我们村时,深达十数丈,宽有数十丈,幽邃绵长,蔚为大观。

河谷与石峡有所不同。石峡无时无刻不突显自然法则的冷峻严肃,而河谷则不同,它所呈现的是浓郁的生命气息。进入河谷,草肥树茂,花鸟其中,云遮雾罩,如临仙境。

河谷两岸的高处花撒着大大小小的村庄,村里的人们寻一条通向河谷的路,然后在一个涌泉的地方凿一口井,这个村子便灵活了。从高处远看,河谷就像一条银藤,每隔一段距离,就会结出一个硕果般的村子。

河谷不仅像心脏一样为每个村子输送能量,它还是人们逐心释意、舒缓身心的地方。抓虎便在这个河谷里收获了他的爱情。

娟娟的姐姐嫁到了邻村,娟娟在家里待着无聊了,就会去找她姐排遣。两个村虽然紧挨着,之间的路却不太好走,得随着山势七拧八拐地绕,所以人们日常往来时,通常赶端走河谷,能免走不少的冤枉路。

娟娟每次经河谷去她姐家时,身后总坠着一条“肉尾巴”─抓虎。都知道抓虎这小子脸厚,但他真正厉害的地方是执着。他总能掌握娟娟的言行举动,并捡合适的时机向她丢“东西”。所以娟娟每次去她姐家的时候,总能看到抓虎在她身后不远不近不宣不闹地跟着。有时候河里的砅石被水流冲散了,娟娟不好过河。抓虎就大明大朗地走过去和她打招呼:“这巧,这地儿也能遇上你?这是咋呀?过不了河了?靠边靠边!我看怎么回事!”

抓虎很会将心知肚明的意思表达得顺其自然。他故意抱磨扇大的石头扔进河里当砅石。娟娟要他抱小一点的,他就拍腔子说:“一次性解决到位,要不然我不在你身边时该咋办?”说完用胳膊将娟娟往身后划拉一下,卷起裤管趟进河里查看砅石稳不稳,嘴里念念有词:“别说鞋面,咱在,就是鞋底也不能叫沾一滴水么!”

抓虎这小子很会做得人心的事。以至于后来娟娟再去她姐家,专门找抓虎去给她“照怕怕”,遇到过河时,让抓虎直接背她过,有时候过了河也不下来,要抓虎继续背着她走。娟娟三天两头地“去”她姐家,抓虎就三番五次地陪她去,时间久了,河谷内就被他俩踩出一条路来,白白窄窄的,从他们的脚下一直延伸到婚姻的殿堂。

从我们村底的河弯逆流而上一公里处,是河谷内最宽展的地方,河水在这里流成扇子状,活活闪闪地漫开浸润了扇面的绿草蛋石,之后再淙淙汩汩地汇到一处向下游流去。此处的河面向两肋排开,各有篮球场大小的缓坡地延向两岸的崖根,阳面的坡地被过往的羊群踩出网状的线条,地面的植被多被啃吃。背面则不然,草木肥茂、郁郁葱葱,不知名的虫鸟鸣叫其间。河肋两侧的尽头是两面直立的石崖,在向阳的那面崖上,中部有六窟方口石室,红嘴粉爪的白鸽栖息其中。

我奶奶是村里最后一个能说清这些石室用途的人。据她讲,清同治年间,回民起义,其中一股起兵宁甘,沿大理河一路踏杀过来,每遇支流拐岔,便派三个回兵进去屠村。我们村所在的这条沟未能幸免,总共十个村子的汉人被三个回兵砍杀殆尽。

我奶奶说过,回兵骑马带刀,每犯一个村庄,先将汉人圈进一个羊圈,由一人在圈口把守,另外两人个在河边支一个剁头墩,一人摁头,一人砍头。每砍死一人,摁头那人便招手向村里喊:再下来一个。于是,从羊圈门就会走出一人,自动走向河边引头递死。

有幸存者见证了那场灾难,当时的情形就被代代相传了下来,等传到我奶奶这辈,恐怖的气息就弱了,更没了警示的意义。人们谈起这件事时,更多的是责骂当时汉人的奴懦,对对手的残暴反倒言语不响,最多就说说血流成河啦尸骨成堆啦之类无关取向的话。

从那以后,幸存下来的人们就开始在河谷内的石崖上凿窟,以躲避回兵的杀戮。身单势薄的农民像兔子一样卑弱,但是嗅觉却很灵敏,世面上一旦有风吹草动,就会集体行动藏进石室,直至危险解除才会吊梯回村。据说石室之间,室室相通,起居炊啖,功能齐全,锅碗瓢盆,样样俱全,米面柴油,经年储备。所以一旦遇事,个头半月不出石室也无大碍。

我奶奶说她总共进去过石室两次,一次是民国年间,一次是胡宗南进犯陕北期间。农民们弄不清楚世事的是非曲直,反正一有异动,村里的掌事就叫人敲马勺绕村喊:“土匪来了,土匪来了,背粮上石窑,麻利!麻利!”于是石室便一次次保全了村人,使他们免受动荡与战争所带来的创伤。后来,人们把凿窟以及躲避战乱的过程戏称为保命运动。

河谷无疑见证了故乡那次灭村之灾,并参与了随后那场持久的保命运动。对当时的人们而言,河谷在保命运动中所发挥的作用足以比肩云天、恩同再造。

石室之所以被凿在河谷附近的石崖上,除了安全的考量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生存。河谷内的河流可以方便石室内的人们取得充足的水源。而敌人虽然残暴,却无法将河流杀死。于是人们在河谷和河的合力护佑下,最终得以在狼猖狈獗的岁月存活下来。

时过境迁,先人们的奴血早已被河水洗尽,石室的功劳也逐渐被人们遗忘。然而河谷却越来越融入到人们的生活之中,不仅是人们生产生活的动力源,更是人们融乏释躁的疗养地。

自打和海平三哥结婚以来,丛菇三嫂就不空身地生小孩,连生四胎都是女孩,盼子心切,准备再要一胎的时候来了政策,不准生。计生干部进村要送丛菇三嫂去做扎管手术,被丛菇三嫂撕扯唾骂地顶了回去,没办法,就扣了海平三哥,送出村外连夜一刀劁了。

海平三哥在第二天被接回家,之后贴在炕头养了个把月的刀口伤,丛菇三嫂则喂吃喂喝送屎送尿地伺候他。看着平日对自己言听计从的海平三哥被人用刀片子划成如此光景,丛菇三嫂心痛得滚油浇心。加之本就屡屡求子不得,如此一来嗣育之事更无希望。她越想心火越躁,扎不住口,就偷偷跑去石室崖下放声悲哭。她哭一声,河谷对面的石崖回劝一声。她哭:“大呀!妈呀!我的命咋就这么苦呀!”对面崖劝:“女呀!傻呀!人活一世谁不苦呀!”她哭:“天呀!地呀!没个子男咋留后呀!”对面崖又劝:“凡人!傻呀!填一个儿女填一个仇人呀!”她哭:“青石板上拢葱扎不下根呀,我死以后谁上坟呀!”对面崖再劝:“早上天阴晚上晴呀,瞎事里面有好事呀。”丛菇三嫂听着对面崖的回劝,逐渐平静下来,望着崖上的石室发呆。石室口立了一排白鸽,它们周而复始地点头诵念:得过!且过!阿弥!陀佛!丛菇三嫂似乎终有所领悟,站起身拍拍衣裤寻原路回去了,嘴里说:“都活得好好的么!活哭的啥丧?”

海平三哥和丛菇三嫂后来又生了两个孩子,都是男孩?村里有人戏丛菇三嫂:“海平家的,海平当年不是被劁了么,你咋还能生出小孩?来路不明啊!”丛菇三嫂就回呛:“你瞎呀?村里挨过刀的哪个没再生?说不了话,头朝下。”众人听了便嘿嘿哈哈地笑。

故乡的河里流淌着乡亲们无尽的思念,河谷里存储着人们无限美好的回忆。我的童年是在故乡里度过的,于是幸运地成为了有故乡的人。故乡的河陪我度过了快乐的童年,那份快乐与血液融为一体,一直在我的身体里循环,于是故乡的河的音容便始终在心头萦绕不去。

小学毕业后,我离开故乡去外地上学,回去的次数就少了。故乡的河随之在我的记忆里越流越细。之后上高中、大学,匆匆忙忙,一晃而过。回家的念头在脑海里闪现过几次,但都没有付诸行动。

也就是在这期间,中国的社会结构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其中最明显的就是城乡人口的增减。由于国家推进城镇化建设,加之退耕还林、异地搬迁等政策的实施,故乡人就自然而然地搬迁到城镇里去了,农村随即荒寂落寞下去。农村没有了人,等于把故乡的河挖了心抽了血,于是便日渐容哀骨碎了。

大学毕业后我回了一趟老家,当时村里只住了两个人,斗怀大爷和他老伴。他们上了年纪,喜阳喜静,所以几条发白的小路从他家伸出去不远就钻进荒草间不见了。

沿着似有若无的路走进村子,无数个曾经发生在那里的故事从心里往出迸发,让人来不及接受。看着昔日桃红柳绿人欢马叫的村子病成眼前那般哀形枯颜奄奄一息的样子,真叫人凄入肝脾、留离难定。于是就那么定定地立着,感觉身体由无数个模块拼组而成,动一下就会碎成一堆零件。

斗怀大爷家的座址离河最近,处于水潭的正上方。我去他家的时候,他正坐在自家的硷畔望着水潭发呆。我逗他:大爷,又在想当年救我大奶奶的美事呢?他努着身子笑了一下,然后闭了眼睛晒太阳,嘴里说:“没了,没了。”我续问:“啥没了?”他将胳膊往水潭的方向抬了一下,眼睛始终没睁开。

多年没下河弯,我特意去了一趟。那面凹崖仍然在,看上去又往里凹了不少。崖根的碎石一直堆到崖腰,使凹崖没了当年嶙峋突兀的气势。崖下的水井早已不见了踪影,由于河床提升,泥沙淤积,那里已经成了一片乱草滩涂。

最令人堵心的是水潭没了,曾经的欢乐泉呈现在眼前的是条水草沟。泥沙不仅塞没了水潭,且填平了三米多高的跌水崖。整条河道都是如此,于是众多的泉眼被堵死,水流就小了许多。没了落差和水量,河水流起来就没有了原来的欢快,洇在泥潭的草丛间无声地流动。原来石底石帮的河槽,现在一码成了泥渠。有了泥土,水草就有了底气,沿着河流一路霸过去,整条河谷就成了沼泽地。

可怕的消息接着传来。一天,我在街上碰到了海平三哥,他正坐在散工们经常等待雇主的桥头打盹。我过去推了他一下问近况如何。他缩了缩脖子说:“你来了?快给支烟抽。”我给他擩了一盒随身揣着的红门烟,然后坐下和他一递一答地攀谈起来。

海平三哥说他前几日回了老家一趟,听到一个风声,有人提出一个治沟造地的计划。方案是将河谷两岸的村民全部异地搬迁,然后组织力量削山填沟,将整条河谷整为坝地,种植玉米,增产创收。听了抓虎的消息,我的心就开始紧张,晚上睡觉的时候老梦见故乡的河化为蛇来咬我。

故乡的河流淌了亿万年才孕育出现在的河谷,它养育了数以万记的先祖先民,承载了代代人的悲欢离合沉浮沧桑,造就了辈辈人的淳朴善良勤劳忠厚。故乡的河说是一条河,却是一根脉。说是一个河谷,却是一座庙宇,凝合了人们的集体性格,孕含了丰富的民俗文化。难道这样的一条河就要被埋葬了吗?如果真是那样,得有多少故土游子的心会随着陪葬。这简直是一个啃心噬血的噩梦。

然而,河以及河谷的命运随后又有了转机。

这还要从县里一位殚见洽闻,笔走龙蛇的官员说起。一天,他来到故乡的河谷采风考察,深感这里的景致自然幽静,气象别有洞天,于是提出将此地开发为旅游景点的建议。

经过一番酝酿与论证,当地政府认为这条建议紧随时代发展潮流,适应经济发展规律,符合人民对美好生活的期望,应予采纳。于是在短短的几年内,故乡的河谷在世人的面前来了一个华丽转身,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家碧玉一下子变成了气宇不凡的大家闺秀。

原来寂寥孤僻的河谷内,经精心设计,随河流走势理出了一条仅供步行的小路。小路时而贴崖而过,时而没入草石,形如草书笔画,随意无章浑然天成,贯穿河谷内所有的自然景观和人工景致。

河谷内的石室、石峡、石崖、隘口、水潭、几处跌水崖,悉数被辟为景点。说是辟,其实根本无需多余动作,只需在各个景点附近的石面錾名漆色便足以了。游客自会顺着景名对景点品玩一番。

沿着小路,花撒着亭台桌凳碑铭牌标。这些设施一方面方便游人赏玩,另一方面也给河谷颇添不少雅趣。与自然景观相映成辉各显其彰。

有了这一番修饰,河谷的气色便润朗起来,褪去了许些雨洒风薅的沧桑感,多了些闲云野鹤的悠雅韵味,就连连年滞起的泥潭泥渠,由于水草野花的点缀,看起来也不那么碍眼了,反倒与崖石河树相搭配,构成一幅水石相恋草木呈辉的景象。

前一段时间看到过一个宣传故乡河谷的影片。影片中的一个镜头令我印象深刻。邻村的自令大叔和他老伴在影片中献唱。镜头中,自令大叔头挽白色毛巾,手持长柄烟锅,在一棵树下单胳膊抱单膝坐着,大婶在他身边蹴着,双手抓着大叔的胳膊,一幅深情依附的样子。他们身边黄叶漆地,不远处绿水抚石,一幅仙境佳人的景象。自令大叔唱:三十里的明沙,四呀么四十里的水,五十里的路上看呀么看妹妹,半个月我看了你有十五回,十五回!就因为看你我跑成一个罗圈腿。之后镜头由人物过渡到景物,清水绿草间,一条细细的小路伸向远方。这使我想起了抓虎和娟娟,他们若还在故乡,做这个宣传片的献唱人再合适不过了。大叔的歌声真叫人回味无穷啊。

随着河谷内景点的相继开发和附属设施的不断完善,加之当地政府不遗余力的宣传,河谷逐渐为越来越多的朋友所知晓,并前来游玩,它那天然雄浑、恬静幽美的自然风貌着实征服撼动了游客们的心地,于是声名被播扬的更远更响。如今,那兼具历史内涵与时代新风的名字─重耳养生谷,在县内外早已声名鹊起。

然而,河谷并非只为观赏而单独存在,它的魅力和感染力不断地向四周辐射,并激活了众多沉睡的地域元素和潜在的开发价值。随着“乡村振兴战略规划”的推出与实施,当地政府根据实际情况围绕“生态农业,文化旅游,民俗体验”的发展战略,又相继打造了黄米山生态农业基地,周家山民俗村,陕北农耕文化体验区,狄青山观景区。这些景区各具特色,互相托衬,构成了一个完整的产业架构,为故乡的经济发展提供了充足的后续动力。而河谷由于其独特的自然景观,浓郁的地域风情和深厚的文化底蕴,自然成了其中的领头兵。是此,故乡开始变得生机重现,元气渐盛。此情此景真是令人喜上心头。

故乡的河是有过哀伤的,因为在相隔不久的时间内,它两次见证了故乡的消亡。上一次是河以及河谷内的石室使得村子起死回生。这次的情况诚然要比上次的严重,不光村子消亡得更彻底,甚至连它自己也差点气虚身亡。但是由于河、河谷的原因,其他地方的人却涌向了故乡,他们像源源不断的活水流向故乡,使得各个村子相继活泛起来。故乡的河又一次挽救了故乡的村子。故乡的河是坚韧的、伟大的。对此故乡的人应该感到无比得幸运、幸福。

故乡的河是一脉热血,永远流淌在故乡人的体内。故乡的河是一尊守护神,永远值得故乡人去敬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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