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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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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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抉择

 

按理说,惠民公司来南沟村搞开发,对村民是好事。村民拿土地入股村企合作社,进入企业上班,挣工资,领分红,收益增多,人也轻松。这么好的事,村民赵守粮不买账。他拒绝出让自己的土地,甚至反对惠民公司进村开发。

今年三月,惠民公司进驻南沟村,组建工程队,开始改造进村路。一天,赵守粮带领一群村民挡下工程队,问负责人:“谁让你们动的土?把机器都给我停下!”负责人打量高个子、麻子脸的赵守粮,说:“你们村委决定修路的呀,你不知道吗?”赵守粮拧拧脖子,说:“没经过村民同意,村委的决定不算数!”他问村民们,“大家说对不对?”村民们回应:“对!”

村主任赵小兵赶来了。他个矮人胖,走起路来像豆腐块跳动,离老远就喊赵守梁:“噢——守粮四叔。”赵守粮回应:“叫你老子做甚?”赵小兵赶到现场,双手托住膝盖喘气,眼睛一翻一翻的。赵守粮问赵小兵:“你来干甚?”赵小兵直起腰反问:“你干甚?”赵守粮手指工程队的人说:“他们破坏环境,我和乡亲们来挡。”赵小兵说:“四叔,你理解的不对,人家不是破坏环境,是给咱修路,好事。”他给众人散烟,“咱修不通的路,人家修,应该支持呀,怎么能阻挠呢?再说,修路占地,惠民公司会给补偿的。”“补偿?你说的准不准?”一个村民问。“当然准了,”赵小兵连拍胸脯子,“村里把占地补偿台账都造好了,你们签完字等着领钱就是了。”赵小兵点燃自己的烟,抽一口,满嘴白雾,说:“都回去吧,钱的事包在我身上。”村民们回去了,赵守粮仍站在机器前,不准工程队动工。

赵小兵走上去,给赵守粮递烟,说:“四叔,抽一支?”赵守粮不接烟,问:“张胜利派你来的?”赵小兵说:“四叔,修路的事,我负责,听说你闹事,我就来了。”“放屁,这不叫闹事,叫讨说法。”赵守粮盯住赵小兵脸,“我问你,修路的事,经过村民同意吗?凭什么张胜利一张嘴,说修就修?”赵小兵说:“开了村民代表会的,大家都同意修!”“那也不行,我不点头,”赵守粮手指脚下,“这条路就在这儿断头。”赵小兵听出意思来了,赵守粮这是在怄张胜利的气。

张胜利是南沟村的支部书记,赵守粮与他有过节。这过节存在好些年头了,论根由,起源于双方父辈之间的一段历史恩怨。五十年前,一个年轻女人逃难,来到了南沟村。她饥寒交迫,身无分文,不得不找一座破庙先住下来。消息传开,村里的光棍们坐不住了,花真金白银娶不回媳妇呀,白来一个,能撂手让人吗?光棍们决定比赛摔跤,最后的赢家优先追求女人。讲好规则,他们开始比赛,到夜幕降临,终于决出了冠军—张保城(张胜利的父亲)。

张保城满心欢喜,拖着疲倦的身子去找女人,到了庙里,发现人去庙空,打听一番,得知女人在赵忠国(赵守粮的父亲)家。原来赵忠国体格瘦弱,首轮摔跤就被淘汰。败下比赛,赵忠国动了歪心思,在其他人摔跤期间,偷偷跑去庙里把饿昏的女人扛回了家。张保城去赵忠国家讨说法。赵忠国不认账,还嗾狗咬张保城。张保城痛失机会,从此将赵忠国怀恨在心。

赵忠国如愿娶了那女人过日子,先后生下四个儿子。张保城呢,通过换亲,也娶了媳妇,生下张胜利。赵忠国的四个儿子,老大当兵牺牲,老二入赘外地,老三夭折,只有老四赵守粮幸运,从小与父母生活,一天天长大。眼看赵守粮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赵忠国着急起来,去哪给儿子娶媳妇呢?南沟村偏僻闭塞,哪个姑娘肯跳这火坑,嫁给儿子呢?他抱怨祖先,怎么就选了这片穷乡僻壤生息,真是害死后人。抱怨归抱怨,问题得面对。后来,赵忠国一咬牙,把房子卖给张保城,得了钱,给赵守粮娶回了媳妇。问题来了,媳妇娶回来了,住哪?赵忠国早有打算,他带领一家人住进了破庙。

结婚后,赵守粮去邻村的煤窑挖煤,收入不错,日子一天天好起来。随着妻子先后生下两儿一女,赵守粮觉得住庙里太挤,得另找住处。他想到了张保城当年从父亲手里买走的房子,一直空着,干脆花钱赎回来住。赵守粮找到张保城,说明来意,开了价,问张保城的意见。张保城说:“农村房子不值钱,别人买,千二八百的,我就卖。你家买,给金山银山,不卖!”赵守粮气鼓鼓地回家了。他暗下决心,一定要把房子赎回来。

后来,张保城去世。赵守粮觉得机会来了。人死了,恩怨也该跟着了断。接下来可以找张保城的儿子张胜利谈谈赎房的事。张胜利是村书记,站位高,或许同意把房子卖给自己。一天,赵守粮去找张胜利谈赎房的事,话一出口,张胜利当场拒绝,说他不可能违背父亲的遗愿,把房子卖给赵家。气得赵守粮扭头离开。

赵守粮和张胜利的过节并不是由这件事引起,毕竟房子是张胜利的,人家不卖,赵守粮没什么好说的。后来又发生的一件事,真正将他俩推向了对立面。庙会会长陈忽来找到赵守粮,告诉他会里打算在原址上修缮庙宇,提议赵守粮另找住处。庙不是自家的,人家提出要求,赵守粮也没什么好说的。再者,住庙本就不是长久之计,自己建房自己住才是正道。赵守粮去找张胜利,要张胜利给他批个盖房地址。张胜利说:“不可能,你爹卖掉房子,就不能再申请宅基地。”赵守粮说:“我申请。”张胜利说:“那也不行,你和你爹一个户口,不符合要求。”赵守粮一听,生气了,说:“张胜利,别欺人太甚,你不批,从明天起,我住你家去。”赵守粮甩门而去。

第二天,赵守粮提两瓶酒去了陈忽来家,请求陈忽来通融一阵子,他想办法搬走。陈忽来是个酒迷,收下酒,一口答应下来。赵守粮明白,要修房子就得给张胜利低头,说下气话。去他的,想都别想。不给批地址,你小子也别想安生,看谁先低头。自此,两人唱开对台戏,你不给我批地址,我就搞乱村务。你给我搞乱村务,我就不给你批地址。

张胜利有自己的心病。他当年娶媳妇那天下大雨,进村路湿滑难行,迎亲队伍只能步行进村。张胜利背上新娘,踩着路面的脚窝子向前行走,经过一段陡坡路,路上方的泥土松动,滑落下来。张胜利疾走躲避,踩进一个泥坑,身体一晃,掉下陡坡。他媳妇撞到石头,断了一条腿。他本人头部受伤,昏了一个礼拜。醒来后,发现自己和妻子在医院躺着。妻子告诉他,她的右腿没了。

进村路成了张胜利挥之不去的梦魇。他发下狠心,一定要改造进村路,以此抚慰妻子,造福后人。自任村书记之日起,他把修路定为首要任务,随后还组织村民实施了几次,都没成功。一方面年轻人都在门外,缺少劳力。再方面修路占地,部分村民不愿意。更糟糕的是,个别人老找各种理由阻挠修路。赵守粮就是其中的头头。张胜利对此很头疼,不得不几次搁置,另寻时机。

今年正月,张胜万回村省亲,其间和张胜利谈话,提出他的惠民公司愿意出资五百万开发家乡。瞌睡递来枕头,上天遇得龙爪,张胜利高兴极了,立马表态:欢迎投资,全力配合。双方定下方案,第一步就是改造进村路。三月,惠民公司进驻村内,组织工程队开始改造进村路,作业没几天,工程被赵守粮和一众村民挡下来。张胜利派村主任赵小兵出面调解。赵小兵劝走了大部分村民,剩下赵守粮无法调和。张胜利心里清楚,赵守粮这是在较劲,逼自己出面去跟他协调,要真去了,就上他的当了,非但解决不了问题,还得挨他一顿话扎,他可不做那自讨苦吃的事,但问题搁着也不是办法,怎么办呢?想了一会,他拿起手机,按下了拨号键。

这天黄昏,赵守粮离开工地,回家吃饭。他一边走一边寻思,工程挡停三天了,张胜利怎么没有一点反应?他不怕工程半途而废吗?回到破庙,一个梳大背头的男人坐在庙檐下的凳子上,正和赵忠国谈话。赵守粮咳嗽一声,走了过去。那男人听到动静,缓缓站起,手指赵守粮,说:“守粮?守粮老弟。哈哈哈!”他捞起赵守粮的手使劲摇,“三十年没在村里住,我担心认不出你老弟,”男人上下打量赵守粮,“结果,你刚才咳嗽,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哈哈!”男人给赵守粮让座,倒显得他是主人似的。赵守粮知道男人是惠民公司的老总张胜万,估计是为挡工程的事来说情,便摆出一副冷架子,坐下说:“胜万,你堂堂一个老总,来这破地方干啥?”张胜万说:“守粮,我今天来是为解决事情的。”“解决不了,”赵守粮咳嗽两声,“进村路破坏环境,必须停下。”张胜万说:“我来不是为修路事。”“那为啥?”赵守粮问。“给你说了嘛,”张胜万说,“为了解决你的问题。”赵守粮一脸疑惑,失去方寸。张胜万说:“是这样,惠民公司设在村里的办事处现在缺人,我想把你爹娘请过去,给公司看看大门,收收报纸,传传话,管吃管住开工资,你看咋样?”赵守粮说:“那你得问我爹我娘愿不愿意。”旁边的赵忠国说:“我俩的身体还行。”“那就好,”张胜万握赵忠国的手,“叔!你们收拾收拾东西,明天就来上班。”

第二天,赵忠国带着老伴去办事处上班。赵守粮呢,上山劳动去了。三年前,医生查出他得了煤肺病,告诫不能再下煤窑。他从那时候开始务农,不再下窑。赵守粮有他的盘算:俗话讲,修路打井盖学校,花钱出力也得干。阻挡工程队不是他的本意。张胜利要是讲几句软话,事情早就过去了。如今,惠民公司解决了他父母的住房问题,帮了大忙,他怎么好意思再去阻挡工程呢?山里的活多着呢,他得多干活,将来好建房子。

一个月后,工程队完工了。一条宽敞的柏油路通进了村子。进村路开通以后,惠民公司派更多的人进驻南沟办事处。这些人整日扛着机器跑山头,往地里插小旗,手拿图纸走走停停,指指划划。赵守粮在山里劳动,有时会碰上这些人,问他们干什么。这些人说测绘。赵守粮不懂测绘的意思,也不多问,问那没用,好好劳动,多产粮食才是正道。

十月,另一批人带机器进村了。他们驾驶机器整村里的撂荒地、边角地、沟洼地,半个月下来,都整成了宽梯田。一天晚上,赵小兵来破庙找赵守粮。赵守粮刚吃完饭,在炕上铺褥子,放枕头,准备睡觉。三个孩子出门打工,家里只剩赵守粮和妻子,生活特别规律,每天就干三件事:劳动,吃饭,睡觉。“四叔在不在?”赵小兵隔窗喊话。“叫你老子做甚?”赵守粮打开门说,“有事还是闲串?”赵小兵说:“有事。”赵守粮说:“有事让张胜利自己找我谈。”说完就要关门。赵小兵连忙说:“四叔,让我把话说完行不行?”赵守粮说:“有什么话,赶端截近地说,明天的活多,我得早点睡觉。”赵小兵说:“四叔,再过几天,惠民公司准备拆庙造地,你能不能挪个地方住。”“住哪?”赵守粮板着脸问。赵小兵说:“张保城买你家的房子不一直空着嘛,张书记说你可以去那里住。”“放屁,”赵守粮大骂,“坟地里拴叫驴——日踏老先人。”赵小兵见赵守粮大动肝火,二话没说溜了。赵守粮气得肚子疼,一晚上没睡稳。

第二天,赵守粮刚起床,陈忽来找上门来。他提着两瓶酒,进门客气地说:“老赵,我来看看你。”“你拿回去吧,”赵守粮说,“我明天就搬家,不难为你。”陈忽来放下酒瓶说:“老赵,我今天来是求你别搬的。”“噢?”赵守粮倒吸一口气,“为什么?”陈忽来说:“昨天,我听到消息,惠民公司要拆庙造地?”赵守粮说:“没错,赵小兵已经通知我了,要我搬家。”陈忽来说:“多少年来,这块地一直闲着,我刚要建庙,他们就来拆,这不是诚心搅事吗?”赵守粮说:“老陈,就算惠民公司不拆,庙也保不住。宗教局的干部来过这里,说这座庙是拆除对象,我住着,他们才没动手。”“所以啊,老赵,你不能搬走。惠民公司也罢,宗教局也罢,你住着,他们就不能对庙怎么样,事情还有转圜余地。”陈忽来握住赵守粮的手,“老赵,这次算我求你了,千万别搬走!”赵守粮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容我想想。”

赵守粮决定找张胜利谈自己的住房问题。他打算过了,造地是好事,应该支持。搬离破庙可以,但不去住张胜利的房子,他要建自己的房子,堂堂正正地住进去。之前,张胜利说自己的户口在父亲名下,批不了宅基地,现在分户了,他可以自建房了。队部办公室只有驻村第一书记康小余在,他安排赵守粮坐下,去倒水,“老赵,有什么事吗?”赵守粮说:“我找张胜利批个宅基地。”“批宅基地?”康小余递过水杯,“没必要了,张书记今天去县里了,你猜他去干啥?也是批地址。”赵守粮说:“他有两院住房,还批地址?”“哈哈哈,你还不知道吧,县政府和惠民公司共同出资,给咱村修建移民房,人人有份,个个能住,方案已经定下了,明年开春就动工。张书记这段时间一直跑手续呢。”康小余靠向椅背,“所以说,你就别瞎费劲了,等着住房就是了。”赵守粮问:“移民房建哪?”康小余说:“镇里。”“那不行,”赵守粮放下水杯,“房子隔村子六十里远,村民怎么种庄稼?”“哈哈哈哈,老赵啊,不种粮了,”康小余走到一面墙下,指着墙上的图说,“村里将与惠民公司成立合作社。村民拿土地入股村企合作社,进入企业上班,挣工资,领分红就是了。”康小余指另一张图说:“这是咱村的十年发展规划,看见没?这一片地发展山地苹果。旁边这一片,樱桃。这片呢,户外娱乐,还有餐饮住宿。”康小余坐回椅子,“所有这些项目的收入呀,足够养你们。你就住镇里得了,还种什么庄稼呢,是不是?”

赵守粮这下听明白了,惠民公司现在整荒地,将来整粮地,还要把村民迁出村子呀。这不是夺农民手里的镢头把吗?他后悔年初对惠民公司妥协,让对方修路进村。现在,惠民公司人进来了,机器进来了,方案定好了,马上就要改造村子了。人家是刀,村子是肉,人家砍刀子,村民还有活路吗?张胜利呀张胜利,你难道看不出其中的利害吗?还为他们卖力气,你就是吃里扒外的叛徒。赵守粮离开队部,去了陈忽来家。他对陈忽来保证:“我在,庙在。”

赵守粮说话算话,赵小兵几次劝他搬家,他都给骂走了。赵守粮坚决不搬,惠民公司没办法,只好调整计划,整其他地块去了。惠民公司计划把丰沟坝地改造成山地车娱乐场。赵守粮听到这个消息,找陈忽来商量对策。陈忽来说:“我在,坝地在。”

十一月初,惠民公司的人考察坝地。赵守粮打电话通知陈忽来行动。赵守粮带领村民占领路口,不让惠民公司的车辆进入坝地。赵小兵来到现场,把赵守粮拉到一边说:“四叔呀!你别跟张书记较劲了,张书记对你不错。前天,民政局的领导来村里调研,张书记汇报工作,建议纳你家为低保户。人家这么做,说明不计较你,你可不能再计较他了。”“你懂个屁?这是个人计较的事吗?”赵守粮拍拍肚子,“这是事关肚皮的大事。丰沟坝地,咱村唯一平整的地块,土质好,产量高,怎么能随便让外人糟蹋呢?”赵小兵说:“哪里糟蹋了?村委算过,确定改造后的收益大于种粮收益,才决定实施的。”赵守粮说:“怎么算的?你把话说清楚。”赵小兵说:“四叔,你种坝地,一年收入多少钱?一千五是疙瘩铁,对不对?改造成山地车游乐场呢?三千。你干还是不干?”赵守粮问:“钱从哪来?”赵小兵说:“这你别管,公司自有赚钱的办法。”赵守粮推开赵小兵,说:“你们这些黄嘴岔一个德行,把赚钱想得跟挖土一样简单。你回去告诉狗腿子张胜利,休想动坝地一方土。”陈忽来指挥村民搬石头堵路。他手提酒瓶,摇摇晃晃地走到惠民公司的负责人面前,说:“惠民公司,立、立马给我滚、滚出村子。”

第二天,赵守粮发现惠民公司的人又去了坝地,他赶紧组织村民跟梢,防止对方偷偷开工。到了坝地,惠民公司的人已经离开,并没有动工迹象。赵守粮他们也散了。赵守粮突然发现一个问题,这次来的村民明显少了。第三天,惠民公司的机器开进了坝地。赵守粮给陈忽来打电话,要他带人去坝地。陈忽来说他在县里办事,三天后才能回来。赵守粮挂掉电话,急忙赶往坝地。坝地里全是惠民公司的人,一个头头模样的人找到赵守粮,说:“老赵,我们不会动你的坝地,你回去吧。”赵守粮说:“其他人的也不准动。”头头说:“那不是你管的事,走吧。”

独自回到家,赵守粮坐在炕头抽烟锅子,一锅子接一锅子地抽。他妻子担心他的肺病,夺下烟锅子,说:“不要命了吗?”还要骂,发现赵守粮眼睛湿汪汪的,鼻子两翼,泪水像蚯蚓蠕动。

改造丰沟坝地的同时,惠民公司又在村子里聚水打坝,建坝区房,植树种花,打造水世界休闲养生区。赵守粮没去阻挡水世界工程。一方面,没人支持他,他去了,惠民公司不当回事。另一方面,他儿子大军的状况足够他愁了,哪有心思往这上面花。

大军初中毕业后,去兰城干工地活儿,五年下来,成为一个小有名气的包工头。今年十月,他接了一个泥墙活。干完一月,他找老板结算工钱,结果老板跑路,工钱全落到了他头上。工友们堵住他,要他想办法。拖了半个月,看他实在没钱,小工们动手打他,几个匠工看不下去,自掏腰包给小工们支了些钱,打发他们走了。匠工们送大军去医院包扎。医院先给大军做检查,结果发现大军的三根肋骨骨折。匠工们得知情况,先后离开了医院。大军独自在医院的座椅上躺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一位年长的医生经过大军,发现大军面色惨白,手脚发抖,立刻叫人施救。随后,医院查出大军属于低保户,给报销了大部分医药费,剩下的也给免了。出院后,大军辗转回家,卧床休养。张守粮和妻子整日精心照顾。

惠民公司的各项工程进度显著提升,形势一片大好。老总张胜万向张胜利提出修整粮地,打造生态农业的计划。张胜利召开两委会研究讨论这个提议,与会人员只讨论不表态,把决策权留给张胜利。张胜利明知粮地对农民的重要性,一旦让出去,等于饭碗子掌握在别人手里,到时候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担不起那责任。张胜利不做决定,事情一直拖着。张胜万坐不住,找张胜利要说法。张胜利矛头一转,把责任全甩给赵守粮,说一旦修整粮地,赵守粮会闹出人命的。张胜万了解赵守粮的脾胃,强整粮地,势必会搞出乱子。他对张胜利说:“你做好村干部的工作,剩下的事我办理。”张胜万走后,张胜利叫来赵小兵,说:“你去一趟赵守粮家,告诉他整粮地的事,听听他是什么意见。”

赵小兵硬着头皮去了破庙,离老远喊四叔,赵守粮照例回他“叫你老子干甚?”赵小兵走进赵守粮家,四处看看,问:“大军我哥去哪了?”赵守粮说:“陈忽来叫去玩牌了。”赵小兵说:“是得出去走走,对身体有好处。”“张胜利又叫你来干甚?”赵守粮问。赵小兵说:“四叔,我今天是来看望大军哥的。”“放屁,”赵守粮放下烟锅子,“空手赤脚,两个肩膀抬一颗头就来看望人?有啥事快说。”赵小兵说:“四叔呀,你老对我好点,别老骂呀!跟你说吧,村委决定要整粮地,你老能不能别拦呀?”赵守粮问:“整了粮地干啥?”赵小兵说:“发展生态农业,观光农业,订单农业,用处多着呢。只要发展起来,收益肯定多于种粮,”赵小兵搓拇指和食指,“四叔啊,手里有钱还怕没粮吗?”赵守粮说:“娃娃,你不懂,有钱有粮是假的,有粮有钱才是真的,慢慢琢磨去吧。”赵小兵说:“你老给个痛快话,到底会不会拦?”赵守粮说:“不动我的地,我就不拦。”

惠民公司开始修整粮地。机器绕山头转,把地整成一条一条的带田。陈忽来给张胜万引荐了大军,张胜万了解了大军经历后,决定任命大军为惠民公司驻南沟村办事处副经理,负责村内观光路线的设计与硬化。村民们大都加入了惠民公司和村委合办的合作社,把土地交给合作社使用。赵守粮没有加入合作社,也没去拦惠民公司的机器。一个月下来,南沟村大变样,山地变良田,沟坝成景区。张胜万和张胜利站在高处,望着眼前变化,满怀憧憬。

年末,惠民公司给村民分红,户均分得两万元。村民们很高兴,这钱来得比种粮容易多了,且惠民公司保证了,在土地不产生收益的前三年,每年给村民分红。村民们不再种地了,合作社给他们分配工作,有的当保洁员,有的当护路员,有的当护林员。会技术的,当果树管理员,樱桃管理员等等,既挣钱又体面,哪朝哪代有过这个待遇呀?他们都兴高采烈地置办年货去了。

来年三月,村民按分工,各自上岗工作。一天晚上,大军对赵守粮说:“爸,跟你说件事。”“什么事?”赵守粮问。大军说:“公司决定修一条观光路,经过咱家的地。”“别说了,”赵守粮一扬胳膊,“我知道你啥意思,想都别想。”大军说:“爸呀,修路占地,公司给咱双倍补偿。”赵守粮敲烟锅子,“娃娃,你觉得我处处与公司作对,是为了钱吗?我问你,地养人,路能吗?慢慢琢磨去!”大军犯难了,他家的那块地,是观光路线必经之地,老头不同意,他也不敢自作主张呀!反过来讲,观光路线是公司交给他的一项重要任务,完成不了,又没办法给公司交代呀。陈忽来给大军出主意,要大军想个调虎离山计,把老头支出村住几天,其间突击修路。但是赵守粮似乎早就料到这手,每天照例上山劳动,不肯离开村子半步。

这天下午,赵守粮干完山里的活回家吃饭,经过水坝时,发现坝区水岸边的柳树已经绿了,柔软的柳条垂下来,像瀑布倾泻。树下的砖铺小路弯弯曲曲,通向林子远处。不少人在坝区游玩,有的垂钓,有的散步,有的玩牌。坝区宾馆门前的停车场,驶进不少车辆,陈忽来正在指挥一个司机倒车。赵守粮纳闷,现在的社会里,为什么有这么多闲人,他们不劳动,靠什么吃饭?“扑通”一个女子跳进水里,发出沉闷的响动。周围的人大喊救人,朝女子落水处聚集。赵守粮赶过去,水里的女子正缓缓下沉,他扔下镢头,扑身跳进水里,朝女子游去。岸上传来阵阵掌声。赵守粮游到女子身边,抓住她的胳膊向上一提。脸露出水面。赵守粮一看“天呢,这不是莉莉吗?”顾不得其他,赶紧拽着莉莉游向岸边。他逐渐体力不支,呛了几口水,更没力气,头一沉,眼前模糊一片。岸上的人,有的惊叫,有的加油,听起来乱嗡嗡的。突然,一股力量将他拽离昏暗,他又看到了明亮的水面,以及赵小兵的倒影。大军也赶来了,和赵小兵合力将莉莉和赵守粮拽到岸边。张胜万派来一辆车,众人抬赵守粮和莉莉上车。赵小兵对昏迷中的赵守粮说:“四叔啊,你今天总算没骂人。安心去医院吧,家里的事有我和大军呢。”大军推开赵小兵,关上车门,对司机说:“县医院,快走!”

莉莉是张胜利的女儿,从小学习优秀,大学毕业后又念研究生。去年起莉莉逐渐变得沉默寡言,避世独处,问原因也不说。原来,莉莉上了研究生后,发现自己的潜力和家境都落后其他同学,同学们老拿她开玩笑,于是产生了自卑心理,加上学习压力大,逐渐抑郁起来。今年开学,莉莉说她想再休息一段时间,然后去学校。张胜利同意了。他万万没有想到莉莉会跳水自杀,幸亏赵守粮及时施救,保住了她的性命。

医院里,莉莉和赵守粮在不同的病房躺着。莉莉的情况有所好转,只是不要人陪,弄得张胜利不知如何是好。赵守粮的情况比较严重,肺部发炎,需要住院治疗。一天,张胜利带着礼品,来看望赵守粮。赵守粮咳嗽得厉害,趁呼吸平稳期间,他说:“你终于肯露头了,问你两件事。第一,惠民公司万一哪天倒闭了,咱们的土地咋办?”张胜利沉默不语。赵守粮剧烈咳嗽,待呼吸平稳,又问:“咱的后代万一哪天在门外混不开,需要回村生活,没有土地怎么办?”张胜利点点头,说:“老赵,你好好养病,有啥困难跟我说,我先回去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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