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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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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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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龄认证

会议室里,各位村书记都到了。

杨镇长说:“现在开会。”他问王家村的村书记张胜利,“张胜利,你村的高龄认证工作又落后了,说说,什么原因?”

张胜利说:“许多老人不住村内,联系不上。他们又不用智能手机—— ”

“停,”杨镇长打断张胜利的讲话,“你说的情况别的村也存在,人家怎么就能解决?”

张胜利咂咂嘴,回答不上来。

会后,杨镇长找张胜利单独谈话。他说:“张胜利,真搞不懂你。说你不行吧,搞别的村务挺好。说你行吧,高龄认证年年落把儿。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特殊原因?”张胜利咧嘴笑笑,“没有。”杨镇长伸出两个手指头,“再给你两天时间,能不能完成?”张胜利说:“能。”

高龄认证是一项针对七十岁以上人群的年度工作,操作流程很简单,认证对象只要对着手机做眨眼摇头之类的动作,证明本人存活即可。通过认证的人能领到高龄补贴。

因为事关高龄人群利益,镇领导非常重视这项工作。杨镇长这段时间时刻关注各村的高龄认证,一旦进展不如他愿,他就找村书记们开会,挨个问原因,甚至提出批评。

张胜利已经不是第一次挨批评了。去年,王家村的高龄认证落后。杨镇长当时说张胜利,“刚当选村书记,要有干劲。”今年,王家村是全镇倒一,杨镇长不批评才怪呢。

回到家里,张胜利生闷气。王家村是个合并村,包括王家村、高家峁和刘家园则。高家峁有十二位老人未完成高龄认证,拖了本次工作的后腿。张胜利打通高家峁小队长的电话,发了一通脾气,要他加快认证。小队长说他在新疆种枣,没精力跑村务,求张胜利替他认证。

这可难住张胜利了。不答应他吧,给杨镇长交不了账。答应他吧,自己实在不愿意走进高家峁。母亲田莲花在村里住着。张胜利不想见到她。

田莲花在张胜利七岁那年,抛夫弃子,跟了高家峁的陈货郎过日子,从此再未与张家联系。张胜利结婚,父亲去世,田莲花都没露面,真是做到了绝情寡义。

张胜利曾经问父亲母亲离开的原因,父亲只是叹气,不说话。张胜利打心底不满母亲的做法。这些年下来,不满逐渐变成了仇恨。张胜利抱一个态度:你无情,我比你更无情。他从不谈及田莲花,更不愿见她的面。这就是为什么小队长求他帮忙认证,他感到为难的原因。

话说回来。由于田莲花的原因,张胜利很少去高家峁,也不怎么抓高家峁的村务,由此误了不少事。现在,认证工作堆在眼前,小队长又靠不住,他不得不自己上阵。张胜利分析十二位老人的情况。五位住在外地,一位住在敬老院,两位住在移民小区,三位住在本村。他母亲田莲花是住村者之一。

张胜利打了一连串电话,通知这些老人的子女们给父母认证。遇到说不会的,张胜利在电话里教他们认证办法。联系不上的,他记下人名字。下午,他去了一趟敬老院,给一个“五保户”做了认证。

晚上,杨镇长打电话问认证进展。张胜利说还有两人未认证。杨镇长问原因。张胜利说一人无法联系,另一人村里住着,叫田莲花,还没来得及联系,明天联系。杨镇长说当天能做的事别推到下一天,要他立刻联系田莲花,完成认证。

张胜利撒了谎。他不是来不及——而是不愿联系田莲花。因为联系她,得通过一个人——陈宝娃。陈宝娃是田莲花的前家儿(陈货郎的第一个妻子所生),在镇里打理一个废品收购站。张胜利与他有过节。

大前年,张胜利还是村主任的时候,陈宝娃找他,让他帮忙给田莲花办低保手续。按实际情况,田莲花生活困难,符合成为低保户的要求,但他当时怀恨田莲花,拒绝了陈宝娃的请求。二人就此结下梁子。

去年二月,张胜利竞选村书记。按民意,他的赢面大。结果陈宝娃半路杀出,舍钱出力帮对手拉票,打得张胜利措手不及。张胜利费了很大劲才稳住局面,赢得竞选。从那以后,两人彻底翻脸。

田莲花年纪大了,在家待着。要联系她只有两个办法:上门找本人或者先联系陈宝娃,通过他传达信息。张胜利是绝对不会联系陈宝娃的。

接完杨镇长的电话,张胜利推出摩托车,打算上门找田莲花认证。他妻子嫌天黑,不让走。张胜利说吃了公家饭,就得按公家的要求办,推开妻子,骑上摩托走了。

张胜利去高家峁有另一层原因,他觉得在纳低保户的事上,自己愧对田莲花。去一趟高家峁,上门为她认证,可以释减他心中的歉意。

高家峁离张胜利所在的王家村二十里远,两个村子之间连着一条乡村公路。白天,张胜利骑摩托去高家峁需要十分钟。晚上,他骑得慢,得多费些时间。

月亮上来了。公路上散布着团团树影。晚风吹过,树木摇摆,路面的黑影随之蠕动。有时候,这些黑影其实是偷牧者的羊群,得注意避让。

进入高家峁,村子里的狗开始叫,几户人家的窗户亮了。“对面路上的是张书记吗?”附近树林里传出一个声音。张胜利停住摩托说:“陈圪羝,你又在放羊?”

陈圪羝是高家峁的一条老光棍,以放羊为生,爱搞些问神打卦的事。陈圪羝是他的外号。陈圪羝为避封山禁牧小组的巡查,常常白天睡觉,晚上偷偷放羊。

陈圪羝没接张胜利的话茬,又问:“张书记,这段时间让不让办庙会?”张胜利说:“疫情防控期间,禁止群聚,你消停消停。苗家村前天办庙会,会长吃冷饭去了,你度量度量。”陈圪羝再没说话。

张胜利重新发动摩托,向村子深处行去。到了田莲花家,张胜利咳嗽、跺脚、制造响动。田莲花家没有任何反应。敲门,发现门头吊着锁子。原来家里没人。张胜利有点失望,又觉得释然,调转车头离开了。

行至村头,张胜利停下摩托,朝路边喊:“陈圪羝!”路边的树林里,陈圪羝回应,“噢!是不是要问你娘去了哪里?”他自问自答,“陈宝娃接去镇里住了。”张胜利听完,一拧油门走了,嘎啷啷的发动机响声沿路滚动。

第二天一大早,杨镇长又打来电话,要张胜利带上互助基金协会材料,去民政局办理年检手续。杨镇长还提了高龄认证,要求中午前见真章。

吃过早饭,张胜利去队部取材料,路上,他碰见了高家峁的赵蛤蟆。赵蛤蟆顾赶驴拉车,没看见张胜利。张胜利大喊一声:“赵蛤蟆!”

赵蛤蟆吓了一跳,抬头一看,也大喊:“张枣棍?哈哈哈哈。”

张胜利上前握赵蛤蟆的手,“老同学,三十多年没见了呀,啥时回来的?”赵蛤蟆说:“昨晚赶回来的。”

一阵寒暄后,张胜利问赵蛤蟆干什么去。赵蛤蟆说他父亲病重,昨晚拉回了村子,不久后去世了。他去镇里采办些丧葬用品。张胜利问:“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赵蛤蟆说:“赵清贵。”

“啥?赵清贵?”张胜利想起昨天无法联系的那位老人也叫赵清贵,不禁问,“赵清贵是你爸呀?”

赵蛤蟆说:“是啊,咋了?”

张胜利说:“本该给他做高龄认证,现在人走了,没必要了。”

与赵蛤蟆分别时,张胜利说:“老同学,现在是疫情管控期间,镇里规定白事简办。”

赵蛤蟆嫌张胜利管得宽,说:“你在,我还忙着。”一甩袖子走了。

张胜利带上材料去了镇里。他把材料托给班车司机,要他捎给一个叫张胜万的人。张胜万是张胜利的弟弟,在县里经营一个百货门市。张胜利给张胜万交代过了,要他收到材料后,替自己去民政局办年检。这样能省去许多麻烦。

办完材料的事,张胜利合计手头工作。十二个认证任务,完成十个。一人死亡,无需认证。目前,只剩一人还未认证,那就是他母亲田莲花。

张胜利决定去一趟陈宝娃的废品收购站。收购站在远离街道、靠近河道的碱滩地上。露天经营。成堆的废品堆出个方形来,算是经营场所。东北角上有两间石棉房,一台磅秤。

张胜利来到石棉房前,四下张望。一只瘦狗突然冲出来,朝他狂叫。

“谁呀?”废品堆里,一位老人站起身,手搭额头望张胜利,“卖废品吗?放下东西,宝娃回来给你算账。”

张胜利听出来了,说话人是田莲花,随口说:“忙啥呢?”

田莲花听出是熟人口吻,急急拌拌走过去,“你,请回家里坐。”让张胜利回家。

田莲花住的地方很小,床以外的地方最多容纳五人站立。田莲花让张胜利坐床上,她提起暖壶,往一口瓷碗里倒水。“喝水,”她递过瓷碗,“你喝水。”

张胜利接住瓷碗,说:“好。”

田莲花给张胜利的印象是,视力下降,听力衰弱,生活勉强自理。张胜利掏出手机,给田莲花做了认证,说:“认证通过,好了,我走了。”

“胜利,”田莲花撴住张胜利的袖子,“我知道你是胜利,再坐会,我有话说。”

张胜利顿了顿,坐回床边,手足无措。

“胜利,你今天来得好,有件事在我心里憋了很久,正要说给你呢。”田莲花挨张胜利坐下,“其实,我不是你的亲妈。你亲妈在你一岁时病死了。你两岁时,你爸续了我,把你认给我,我成了你娘。我和你爸一起过了五年。你爸发现我不能生育,于是提出离婚。他态度坚决,甚至给我找好了下家,就是陈壶村的陈货郎。我孤儿出身,无亲无故,只能顺从你爸。我是在你七岁生日那天走的。走时,你爸给我定下规矩,不准我与张家再有任何瓜葛。”

张胜利脑海里浮现出父亲当年叹气时的那副表情,无望、哀怨。他终于知道父亲做那副表情、避谈母亲出走背后的原因了。

田莲花继续说:“我走后,你父亲原打算再娶一房。”

“别说了,后面的事我知道。”张胜利站起来,躬身握住田莲花手,说:“妈,我错怪你了,应该早来看你。我还有事,先走了,你保重身体,我会再来看你的。”

走出田莲花的住所,张胜利一提鼻子,流出两行热泪。

张胜利看看时间,十二点整。他拨通杨镇长的电话,“杨镇长,王家村的高龄认证全部完成。”

杨镇长在电话里说:“干得好。不过你得来政府一趟。”

张胜利问:“有什么事吗?”

杨镇长说:“高家峁那个外号叫陈圪羝的,搞迷信敛财被综治办的干部逮了个现行,人被带到政府了,你来认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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