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与故乡越来越远了。即使偶尔回家,也只是想走走儿时的乡间小路,闻一闻熟悉的泥土味道。但乡野却面目全非了,完全没有了儿时的童趣。昨日的老池早已夷为平地,没有了蛙鸣,没有了嬉闹。那棵儿时常常依偎着的古槐早已风烛残年,不知了去向。
抛去繁文缛节的叙述和浮光掠影的描写,我将故乡还原到三十年前那个D镇泾河塬畔叫做要子坪的小村子。关于占村子60%人口的整个白氏家族的由来,传言是从山西大槐树下迁徙而至。我不知道这个流传甚广的版本到底有多大的可信度。以至于今天,我会常常在不经意间想起小说《三侠五义》中那个气宇不凡、行侠仗义的叫做白玉堂的男子。当然我的祖上可能与此毫不沾边,和那个风度翩翩的男子扯上关系只不过是我的一厢意愿罢了。但是从远去的祖父准确地叙述中,我影影绰绰地记得,我的祖父的祖父中是有个叫做白玉堂的教书先生。只是后辈那些不孝的子孙并没有继承先生的衣钵,将教书育人的本领发扬光大。
历史的考证往往是曲折而艰辛的。所以整个家族悠远的历史随着很多年前那个村上辈份最高的、叫做白万宝的老人的去世便成了一个无法解开的谜。
作为白氏家族的子孙,我无法目睹先辈们的尊颜。以至于今天,随着岁月的流逝,残存在脑海中的对祖父谆谆教诲的回忆也是模糊的。所以对太祖以及以前所有先人的只言片字,在同辈乃至父辈的叙述中,是找不到丝毫蛛丝马迹的。所以关于整个家族历史的叙述,往往是断章取义的。
我不知道,作为整个白氏家族繁衍生息的历史,究竟该从何处着手。整个家族的历史犹如打着手电筒照不到的黑暗一样,是葳蕤兴旺还是衰落低糜, 我不得而知。何况,我天性里入骨般不可剔除的淡淡忧郁,经常地在桃花的短暂的盛放以及开放后迅忽的缤纷摇落后,生发出漫长的无可排遣的孤独和寂寥。所以,我作为一个在某种程度上深刻的继承了我们祖辈生命里的脆弱和忧伤的诗人般的性情,是我对所有的凋落和为了凋落而铺垫的美艳有着遥远的恐惧。那个光滑精美得如同瓷器破碎一样的阵痛,时时撕扯着久远的梦。
我知道,延续生命最重要的方式就是吃和性。
但是对泾河塬畔这个贫穷落后的叫做要子坪的村子整个白氏家族历史的精密梳理,还必须从我那未曾谋面的祖母说起。
祖母
关于祖母,我是没有丝毫印象的,甚至连大致的轮廓也没有。对于祖母,那个从大爷手里抱养过来的充当祖母儿子的我唤作父亲的男子,记忆也是模糊的。只是后来,从母亲断断续续的不知经过多少人加工的叙述中,我才渐渐明白,那个从遥远的河南逃难至此的小脚的苏姓女子,是怎样从河南颤巍巍走到陕西这个贫穷落后的小村子的。饥饿是那个时代最鲜明的特征和标志。
我的祖母,那个小脚的苏姓女子,直到生命的尽头,也不曾回过自己逃离的家乡。我的祖父,那个身材魁梧的不善言辞的打了一辈子长工的男子,也没有因为这个小脚女人不曾给他生育一男半女而遗弃她。这在今天看来,依旧是匪夷所思的事。
母亲对祖母的全部了解,也是婚后从邻人的口中得知的。两个苦命的女人终是没有见过一面,甚至连对身后事的交代也没有。我不知道,对祖母人品个性的叙述,是不是有渲染加工的成分。但是从祖父那深邃的充满忧郁的眸子中,我读懂了那个年代生活的不易和艰辛。
这个从河南流落至此的女子,与我那倔强的祖父而言,只是她那如三寸金莲般的小脚上又臭又长的缠脚布一样的絮叨,仍然清楚可显。飘落的影子,时时索绕在祖父的脑海。这是五十多年后,祖父清楚地,又一次意味深长地回忆起这个河南女子的第一次庄重而严肃的表述。此后,他便将对与自己相守了几十年带着浓重河南方言的女子的全部思念,陷入到浓稠而漆黑的子夜中。这个性格倔强耿直的老头,至殁也不曾在我这个长孙面前提起关于那个小脚女人的其他只言片字,甚至连姓名也不曾告诉我。
我不知道,这个风一样飘乎的女子,从那遥远的河南涉尘而来,究竟是为了还一个前世的因缘,还只仅仅是为了对付那嗷嗷待哺的肠胃。但是,在她与祖父相守相依的十多年间,她留给祖父的唯一的念想,便是她那浓稠得化不开的方言和冗长的絮叨。
我的父亲,这个从教三十多年、桃李满天下的会两国外语、擅长绘画的男人,也不曾告诉我,关于他的养母的一丁点信息。所以对祖母的回忆,完全是我一厢情愿的臆想和孤独的猜测,是凌乱的,也是孤寂的。
祖父
对祖父的回忆,一直贯穿在我对整个白氏家族历史脉络经年累月的搜肠刮肚中。
祖父是个不幸的人。祖父的不幸源于贫瘠潦倒的生态环境:少时失亲,中年丧偶,唯一的寄托便是我那叫做父亲的养子。所以对父亲过分的溺爱,使这个看起来伟岸的男子除了教书之外,对几乎所有的农事操作起来显得笨拙而迟缓。以至于成年之后,我仍能清楚地记得三夏农忙时节祖父与父亲在扬麦场上争执得脸红脖子粗的骇人场面。
我对所有过往的发生从来没有先知先觉,对于祖父那年冬月毫无征兆的戛然离逝,我始终报以无法理解的疼痛。以至于若干年后,当我坐在温馨的办公室里,还天真地以为祖父只是刚刚睡去。
祖父的耿直,犹如他作务农活的精细一样闻名乡里。直到那年冬月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还惦记着田里的农事。对于小弟的偏爱,全家人是有目共睹的。对于这个小我两岁的弟弟,祖父的偏爱并没有过多地影响他的成长和进步,只是加速了他学业上的放纵。从小聪明机灵的小弟,在那年冬月离世的祖父坟前悲恸欲绝的哭泣,我是理解的。所有离经叛道的想法和轻率的不加思索的诱导,在那个落后的年代,往往是致命的。
那一晚,我在祖父病榻的床前辗转难眠。祖父静静地躺着,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得如同一张没有颜色的纸一样。我紧紧握着祖父的手,在耳畔轻轻地唤着“爷爷,爷爷”。我生怕死神一不小心把祖父从身边带走。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自己,却一下子泪如泉涌。这个我唤作祖父的刚强了一辈子的德高望重的男子,竟被病痛折磨得气息奄奄。
祖父还是走了,在我那年高考落榜不久的时月里,走了。他那凌乱的目光终没有看到我这个白氏家族长孙最后一眼,把浓得化不开的疼痛留给了我。在五味杂陈的交织中,我一筹莫展。
在我对泾河塬畔这个叫做要子坪的村子整个白氏断章取义的叙述和架构中,祖父早已离开了我们。这个在苦难的日子中煎熬的我叫做祖父的男子,如今,早已风化在历史的尘埃中。荒草中的墓茔,便是生命的全部归宿。
短暂得如同田野马路边车前草上光洁的露珠的一样瞬忽即失的疼痛,时时浸淫着我的心脏。时至今日,对夭夭之态桃花与生俱来的厌恶,一直让我对短暂得如昙花一样的春天有着深深的误解。虽然春天与大多数人而言,是美好而舒适的。
祖父离去的地方,早已墓茔成堆。祖父以他无与伦比的英武和伟岸的身躯,在D镇这个近万人的地方竖起了一道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