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华山

白雪歌

老妈叫我起床屡试不爽的法子就是把音响开得老大。 开就开吧，你放个歌曲也行，她不，都是呼来嗨去的秦腔戏。而且不放人家正儿八经、名家经典什么的，全是她自录自唱的。那腔调，一会儿风，一会儿雨，一会儿雷，一会儿电，一会儿窜上了天，一会儿掉下了地。本来在音响里面唱就够让人难受的了，她还要再拿着话筒给你来个二重唱……

“妈，妈。您关了，我起我起。”

我都坐起来了，不行，非要你穿好衣服下了床不可。

老妈把床收拾了，饭端了来，我也洗簌完毕。

“妈，您能不能不这么残忍？这中考完才几天，哪个同学不在家里补觉？”

“几天？都一礼拜了。哼！我看还是不乏，乏了也不会天天熬到半夜。”

我不说了。这么多年了，她就这么一句，我愣是不知怎么反驳。

高中说啥都要住校。

老妈给小姨打电话：“一骏这就过去。你问问人家，行的话，下午就开始补。”

老妈让小姨给我找了个退休老师，提前补高中的课。交换条件是，过后剩余时间归我支配。

本来说半个月之后开始，可那老头要去女儿那里过暑假，我也只好提前结束“休假”了。

跨上赛车刚出门，只见四个和我一般大小的小伙子，满头大汗，一人推着一辆老式加重自行车，正站在我家门前马路边的梧桐树下东张西望。

看到我，其中一个上前问道：“麻烦问一下，往华山怎么走？”

原来是上山的。听那口音不是本地人。刚才我还以为是我们当地哪个农村的。

我指着旁边的高铁站说：“这是华山北站，顺着站前华岳大道一直往南就是华山游客中心，在那儿买票。”

“谢谢！”

我刚要转身，另一个小伙叫住我：“等一下。麻烦再问一下，哪儿能看到华山？”

“到游客中心买了票，工作人员会把你送上上山的车。”

“不是，我们只想看一下华山。”

“看华山？”

我们当地把上华山叫朝华山，他们那里叫看华山？想想也对，到山上不就是看嘛。

“那就去看呗。”我说。

“麻烦你，哪里看比较好？”

“我都说了，到了游客中心，什么都不用你们操心。你想坐索道，还是自己爬，人家保证给你送到地方。”

“那游客中心能看到华山吗？”

“游客中心咋能看到？你上了山不就都看到了。”

又过来一位跟我说：“是这样，我们不想上山，只想看看。”

“不上怎么看？”

“就是在山下看看。”他还拿手比划了一下。

我好像明白了，原来还真是看呀。我滴神啊，还有这么看华山的？现代版的走马观花呀。

我把赛车撑好，想弄个究竟：“你是说你们不上山，就在山底下看？”

“是是。”

“你们从哪里来的？”

“黑池。”

“黑池？”

“黑池镇，是合阳县的一个乡镇。”

“合阳县我知道，大荔县过去就是。”

“对对。我们没走大荔那边，我们是从黄河滩过来的，这边路近。”他指了指身后。

“你们骑了多少里路？”

“具体也不清楚，听人说我们那里到这里一百多里。”

我低头一瞧，一个个裤裆湿湿的。

他们没想买票上山，就只想看看。

从他们身上的衣着，脚上的鞋子，推着的自行车，车篮里大塑料瓶里的水，布袋里的干馒头，后座上绑着的老式充气筒，对了，还有平平展展的衣兜，我已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了。

本想劝劝他们，这大热的天，辛辛苦苦跑这么远的路，来一趟多不容易，拿准考证买半价票也就九十块，不到一百……可我还是把这些话咽回了肚里。

刚才一见他们我就想起我同桌，那衣着，那神态，跟他们一般无二。每次打饭都是最便宜的。有回我故意打得多，借口吃不了想给他夹个鸡块，不料好心没好报，反而招来一个礼拜的冷脸。后来我们熟悉了，提起这事，那家伙端直给了我一句：拿父母的钱慷慨那不叫本事！后面应该还有一句，他不说了，自个想去。

再说了，父母疼孩子无一不是尽心尽力，有求必应。就是再没有，上趟山大人绝对是舍得的。

除非孩子体贴家长，舍不得花。就像我同桌，每星期一百元的饭钱总也花不完，而我总是不够。可人家照样吃得香甜可口、津津有味。

每个人怎么做都有他们的道理。我同桌在我眼里小气抠门，我在他眼里不也是“拿父母的钱慷慨不算本事”么。骑自行车看华山对我来说是匪夷所思，可对他们来说再正常不过。或许早有人这么做了，我只不过是头一回遇到，少见多怪而已。

因此，缺识少见的话最好还是别说，咱没有资格搅了人家这难得的旅行，这难得的兴致。

说不定这是他们人生第一次旅行呢，留下一份美好的记忆那是多么的宝贵和重要。

就说我，以前跟老爸出去旅游，到了景点，想照张相留个纪念，啪啪啪一连出来八张，气得立马转身回了家。谁要是不信，那八张一模一样的照片就在柴房的纸箱里堆着，从拿回来的那天起，一张都没往出挂，怕影响心情。

一次的伤，永久的痛啊。

“噢，你们想看哪。” 我用平常的语气说，回头指着远处的华山顶，“那就是华山，这儿离得比较远又有山挡着，看不清楚。你们去文化公园吧，那儿和华山正好端对，不远不近，最佳的观赏位置，西峰东峰南峰一清二楚，一目了然。”

他们一个个踮起脚，伸长了脖子，已经顾不上听我说话了，一道道目光毫不掩饰内心的喜悦。“那就是华山！我终于看到华山了！”这一定是他们此刻的心里话。我似乎也受到了感染，仰起脸庞仔细端详起这朝夕相处的美丽的山峦。

等他们的脚后跟一一回到地面，我告诉了他们去文化公园的路线：“华岳大道往南，到第一个十字路口往西拐，到市区后，沿太华路再往南……你们还是边走边问吧。说了你们也记不住。”

“谢谢！”

“甭客气。对了，看完华山再去山底下玉泉院转转，远远来一回了。”

我刚转过身，又听到一个突兀的声音：“文化公园要门票吗？”

“啊？不要，玉泉院也不要，都是免费的。”

他们眉头舒展了许多。

 “对了，你们是做什么的？”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他们是学生。

“上学，学生。”

“刚中考完？”

“是。你怎么知道？”

“我也是。”

他们眼睛一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闪现出一种亲切的光。

“要不我领你们去文化公园吧，那儿比较远，七拐八拐的。”

“不用，不用。你忙你的吧，不好意思，打搅你半天了。”

“那好吧。旅行愉快！”

“谢谢！谢谢！”

我跨上自行车，可不知为什么，心里在替他们不甘和惋惜。辛辛苦苦远远地来，这么瞧上一眼就走……

忽然，我想起了。

我急忙调转车头。

一转弯就瞧见他们几个正站在那儿吃着馍，喝着水。这是他们的早饭还是午饭，我不知道。

我到跟前刹住车：“各位，我有个建议。”

离我最近的那个小伙子礼貌地从袋子里拿了个馍伸向我。

我没客气，接过，掰了块，塞进嘴里，又接过大塑料瓶子喝了一口。

我想尝一下这馍的滋味。

我把剩下的还给他：“这馍好吃，有劲。自家蒸的吧。我们都是买的，拿发酵粉做的，一点都不好吃。”

我说的是实话，没想到他们可爱得一人拿出一个要给我。

“不不不。”我挡了回去，“你们想不想去看华山仙掌？”我自豪地补充说，“关中八景之首！”

“华山仙掌？那要上山呢。”

我张开五指贴在脸上：“这是在山上看到的效果。”我把手掌朝前推开：“这是在华山火车站看到的效果。”

“华山火车站？”他们扭过头去。

“不不不，这是高铁站。华山火车站在孟塬镇呢。不买票是进不去的，但旁边有条小道，在那儿看也一样。对了，还有西岳庙，那里要门票，但城楼城墙在外面都看得到。”

他们喜出望外：“去！去！你告诉我们怎么走？”

“你们拿笔没？我给你们画张地图。小道太偏僻了，不一定能打听到，许多人都不知道。”

他们没带，我回家去取。

老妈一见我：“这么快就回来了？”
“还没去呢。”

“怎么没去？”

“来了几个朋友。”

“在哪儿呢？”

“门口。”

“那咋不让进屋？”

“他们有事，急着要走。”

“你这孩子，一点都不懂事，都到门口了，咋能不让进屋呢？”

老妈说着就急忙出去了。少时就听见女一声男一声你来我往的进屋进屋、不麻烦不麻烦……

老妈回来，从冰箱边收拾吃的边感慨：“农村娃就是可怜，上山来了就拿了几块干馍。”

我把地图画好了，和母亲一块儿出来。他们说什么都不要老妈的东西 ，让来让去的倒叫周围的邻居以为在吵架，都出来站在门口张望。

这几个家伙真爷们！人难免需要帮助，可自己的馍能充饥，别人的火腿香肠再好再香看也不看。

他们拿着我画的地图千恩万谢，满心欢喜地走了。我同老妈回到家，顺手从她手里的袋子里拿了听果汁靠沙发上喝了，这才出门驱车往小姨家去。

一拐上华岳大道就看见他们正围着一个老大爷问东问西。

怎么现在还在这儿？我地图不是标的清清楚楚么？再说，这么个走法，啥时才能到哇。华山火车站还有十几里地呢，而且还要爬一个两三里长的大坡。

我到跟前看怎么回事，原来他们有人迷方向，硬说西岳庙在西边。

瞅了会儿他们，我掏出手机给小姨打电话：“小姨，我临时有急事过不去了，麻烦您跟人家说一声。”然后跨上车，“哥们，跟我来。”

见那个退休老头有的是时间。

前面的路口往东，就是仿古步行街。两边一崭的两层小楼，都是平脊斜檐，蓝瓦青砖。一色的青石条铺就的路面上，只见人来，而无车往。

街道尽头就是西岳庙。名为西岳庙，实为皇家行宫，仿故宫而建，又称小故宫。当地人叫作大庙或皇庙。与小门小户的步行街比起来，这里却是另一番天地：黄瓦红墙，金碧辉煌；飞檐斗拱，气势恢宏；前殿后宫，暮鼓晨钟；楼阁巍峨，一览山河。金水桥，御花园，玉凤凰，石麒麟，檩缠莽，柱盘龙。真可谓“天威咫尺”、“尊严峻极”……

庙里保存有天下第一碑遗迹，为唐玄宗皇帝所立，后来被雷击了。再就是乾隆御碑，天下最大的卧碑，至今保存完好。这些他们隔着墙是看不到的，只能听我说了。

围着西岳庙外墙一圈转下来，我们就相互熟悉了。他们知道了我的名字，我也知道了他们的：长祺，新锋，兆宇，歌言。

我把他们领到庙前广场的中轴线上，叫闭上眼睛，让后摆动着他们的身子朝南站定，这才让抬起头，睁开眼。

他们一个个睁大了惊奇的眼睛：华山怎么会在正前方？

离开这条中轴线，不管在左还是右，再看华山，又回到西南了。

神奇吧！

怎么回事，你们自己去琢磨吧，我们得赶路了。

五辆自行车，一字排开。跨过华岳大道，沿着杨震路，对了，杨震就是东汉那位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四知”先生。还有初唐四杰、诗人杨炯，以及隋炀帝杨坚，都是华阴人。

穿过主城区，再顺着太华路往南，到贵妃路口往西直走，就是文化公园了。

雍容大气、仪态万方的杨贵妃的汉白玉雕像，老远就向我们颔首致意。

一进大门，宛如置身于江南水乡。

湖水淼淼亭台岸，波光粼粼绿树堤。

这里没有群山阻隔，华山奇险峻秀的雄姿一览无余。

我同桌在他的作文里这样写道：遍观天下诸峰，只石为岳者，惟华山！

一石直上直下，只身独立。高就高，矮就矮，无须大山扶，无须小山垫。石就石，土就土，不用草遮，不用树掩。山不旁倾，峰不他斜。即便西有长安帝都叠锦堆绣，东有泰山恩宠如日中天；即便南雨淫淫，即便北风酷寒。

华山，道不并行，路不双过。身疲力竭，亲朋难施援手；践危履险，他人难以扶搀。上，凭自，下，靠己。故匮勇乏志者，莫登华山……

尊卑不仰龙凤，贵贱不仗神仙……

他把华山比作整装待发、一气冲天的长征火箭。比作只需抖落覆着的那层石皮，登时就是金光凛凛、除妖降魔、威力无比的定海神针！

气宇轩昂似开天之盘古，铁骨铮铮如掀山之巨灵……

我是真服了那家伙，外表看上去木讷，肚里一点都不含糊。

他们不但眼睛睁得大大的，连嘴巴也张得圆圆的。在我的一再催促下，他们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文化公园。五辆自行车沿环城路继续往东驶去。穿过一处高速路涵洞，有条通往华山火车站的近道。

骑了一会儿，我停下来，把车支在路边的柿子树下。这是一条小路，只能过过自行车，摩托车，电动车啥的。这么热的天，路上也没行人。我们往里走了几步，站成一排，对着庄稼小解……

小解完回来，新锋把他的水瓶打开盖，递给我。我接过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

真舒服！

我不耐渴，一路上走到哪儿喝到哪儿。

“你们也喝呀。”我抹了下嘴边说。

“没事，你喝。”

我这才发现他们一个个口干舌燥。

原来他们是怕我路上没水喝，所以才不喝。我还以为他们比我耐渴呢，这心粗的。

我把瓶子还给新锋：“都把水喝完，到前面村子再灌。”我眼看着他们把所有瓶子都喝个底朝天。

上了310国道，就得下来推着自行车爬那道长坡了。

坡上有个村庄，我同桌家就在那儿。

早已汗流浃背了，脸和胳膊晒得通红，隐隐作痛。

我推开门，汪汪地跑出一条小狗，一见我止住叫，摇起了小尾巴。

婶子出来了。从她口里得知，同桌跟他爸去工地了。

我给他们相互做了介绍。

婶子给我们切了个大西瓜就去烧水。水开了，我提着水壶准备往里灌，婶子拿出个盆子，说倒在里面先凉一凉。

“婶子，不麻烦了。我们还得赶路呢。”

“这孩子，这么热的水把瓶子烫坏了。”

婶子跟我们说了一会儿话，水也晾凉了，婶子给我们一一灌满。

从婶子家出来，再上一扇坡，然后沿铁路线往南，穿过铁路桥洞，继续往南，又一道坡，坡口西边有一条窄窄的小巷道，进去，走百十步就到站台外面了。

把自行车停在路边，我伸手一指。

长祺眼尖，立马喊了起来：“仙掌！仙掌！看！看！那是拇指……”

“真的！真的！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拇指。”

他们激动地伸直了手臂：“五个手指，跟真的一模一样……”

他们竖起手掌，象是要按上去似的。

今天天公作美，没有云，也没有雾，仙掌的五根手指历历在目。

“太美了！”

“太神奇了！”

“鬼斧神工！”

……

也就是奇怪，华山这边有个掌印，对面山西风陵渡的首阳山刚好就有个脚印。有了这掌印脚印，就有了巨灵神开山黄河东流的传说。西峰顶上，有块一分两半平淡无奇的石头，也就有了劈山救母那么一大串的传奇……

华山仙掌就是这个地儿能看真切。如果向人打听车站，肯定被指到车站广场去了，虽然一步之遥，但那里有山挡着，什么也看不到。这条小道平时少有人过，也就是个别铁路职工上下班走走，想打听都打听不出。这也是我要领他们来的主要原因。

看完仙掌出来，他们这个拍一下我的肩膀，那个捏一下我的脖子。虽然嘴上不说，可我明白他们的心意。

其实每到一个景点，一看他们美滋滋的样子，我心里的感觉比他们还美。

一路下坡，凉风扑面。一会儿就到了华山游客中心，宝莲灯下。

该和这些“讨厌”的家伙们说再见了。玉泉院华阴人都知道，我才懒得替他们操心呢。下午还要赴那个老头的约会，但这并不是我要提前离开他们的理由。

骑上车，四个家伙齐齐举起手。我逐一拍过，头也不回：“一路顺风！”

下次也约几个同学，骑车出去溜达上一圈。

这真是个不错的主意。

从小姨那里回来，老妈说那几个小伙子给我留了一本书。我接过一瞧，是本名著，刚买的，书香浓郁。打开，扉页上有行字：

谢谢你，让我们看到了那么美丽的风景！尤其是，你让我们明白了，什么才是风景之中，最美的风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