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歌
到教室刚坐下,俞鑫他们几个进来,走到班长沈韵彤跟前,嘴里苍蝇苍蝇地说叨个不停。嘴上一边说,眼睛一边不住地往沈韵彤身上瞟。
“你们烦不烦?你们不觉得自个就像苍蝇吗?”沈韵彤生气了。
俞鑫嘴一撇:“我们哪有这份‘荣幸’!”
“俞鑫,你少跟我阴阳怪气!我是苍蝇?我又没象苍蝇一样在这儿嗡嗡乱叫!”
“谁是苍蝇?天下人都知道,是不是呀?”俞鑫嬉皮笑脸地朝着大家说。
“哈哈哈。”那几个“同伙”一齐跟着起哄。
“你们把话说清楚,谁是苍蝇?”
“谁是谁知道。”
沈韵彤噌地站起,杏目圆睁:“今天你们非把话说清楚不可!什么意思?谁是苍蝇?”
他们并不为所动:“哼!装,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看样子,俞鑫他们一定是抓到沈韵彤什么把柄了,要不也不会这么理直气壮。可别又偷鸡不成蚀把米。上次,班上组织知识竞赛,沈韵彤她们几个女生去买奖品。从小卖铺出来,一人嘴里吹着个泡泡糖,被俞鑫他们看见了,非说是贪污班费。最后弄清楚了,是店主免费赠送的。回到教室,叫人家里三层外三层,七嘴八舌,八姐九妹地。那一顿鹐,他们也只有抱头数鸡毛的份儿了。
我忽然发觉有些不对劲儿。搁在往常,遇到这样的寻衅滋事,沈韵彤那帮班委组长等姐们早已围了上去,冲锋陷阵了。可这回却一反常态,坐在那里纹丝不动,而且一个个低眉垂目、目不转睛,明显地在装模作样地看着书,学着习。
怎么回事?许多同学也都是一副“专心致志”的样子。
沈韵彤分明也注意到了这种不同寻常,便不再和俞鑫他们纠缠,愣了一会儿,拔腿就朝门外跑去。
沈韵彤并没往班主任的办公室,而是一口气跑出了校门。我想她也不至于为了这点事就去打小报告吧。其实从开学到现在,我还没有发现沈韵彤打过谁的小报告。
俞鑫之所以老找她茬,是上次早操迟到的事儿。俞鑫来迟了,正好过来一辆小汽车,俞鑫就猫着腰,贴着小汽车溜了进来。门卫没发现,也没登记。但沈韵彤还是按迟到把他的名字写在黑板右上角。俞鑫说他并没有让班里的名誉受损,所以就不应该写。可沈韵彤说迟到就是迟到。班主任上课时批评了俞鑫,于是他就给沈韵彤记下了。
上课铃响了,沈韵彤还没有回来。
班主任一进门,目光就投向沈韵彤空空的座位,接着一声不吭地走上讲台,拳心向唇,轻轻地咳了一声,然后让我们打开课本。
她连问都不问沈韵彤怎么没来。这种异常让人一瞧就觉得有什么事儿。
我悄声问同桌,她却问我:“你真的不知道?”
“啥事呀?”
“沈韵彤她爸爸叫抓了。”
“啊?咋回事呀?”
就听班主任叫我:“照冬,你把课文背诵一下。”
我站起来背了,班主任面无表情地说:“坐下!”
班主任肯定发现我们说话了,我便没再问。
我对沈韵彤并不了解,我们初一不在一个班,初二班级合并才分到一块儿的。以前我在我们班也是班长。到新班后,班主任二话不说就让沈韵彤当了临时班长,说等大家互相熟悉后再选举。班主任是沈韵彤以前的班主任。我心里不快:指定行啊,但应按考试分数,而不是“任人唯亲”。上学期期末榜现在还在外面贴着,我前面并没有沈韵彤的名字,班主任这样做明显就是偏私。俞鑫和原来我们一块来的都替我不平。也许因为这个原因,打一开始,我就对沈韵彤没什么好感。
临下课时,班主任说:“沈韵彤同学不在的这几天,班长暂由学习委员芮照冬同学兼任。”
一下课,俞鑫过来一把搂住我的肩膀:“哥们,恭喜你了!”
我心里说这有什么喜可恭的,不就是替沈韵彤暂代几天班么。
我和俞鑫一起去上厕所。出了教室,发现全校的学生都三三两两围在一起窃窃私语。我就问沈韵彤她爸爸到底怎么了。
“贪污,都上网了,电脑上全是。”
放学回到家,好长时间都没有笑容的妈妈却是喜不自禁,一见我就按捺不住地说:“你知不知道?害咱的沈卢忠叫收拾了。哼!老话说得真是没错: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谁?”
“就那个沈卢忠呀。”
我书包都顾不上卸,一把拿起家里的电话:“俞鑫,沈韵彤的爸爸是不是叫沈卢忠?”
“没错,是沈卢忠。”
沈卢忠,他是沈韵彤的爸爸?他是沈韵彤的爸爸!
沈韵彤的爸爸以前是我们镇土地所的所长。
小学四年级时,爸妈想在家做粉条,便把原来的旧木房拆了盖成平房,这样就能一边在下面做,一边在上面晾晒。房子刚盖了一半,土地所来了,说我家院子超占了,罚了两千元。过了几天,县里在村委会门口搞宣传,治理农村三乱。我觉得土地所罚我家的钱,就像上面说的属于乱罚款。我便把他们开的白条拿了去。他们登记后还给了我。我就问我们家的院子是不是超占?因为爸爸说我们家的院子是老院子,不属于超占,为了把房子顺顺利利盖了,这才把罚款交了。我想把这事弄清楚。可他们说这个不归他们管。第二天下午放学回到家,妈妈兴奋地说土地所把罚咱的钱还咱们了。我还没来得及表功,沈韵彤的爸爸进门了,气势汹汹地叫停工停工。等家里人弄清楚了事情的原委,爸爸把我好一通埋怨。爸爸把钱给人家,说好话都无济于事。沈韵彤她爸说什么都不原谅我们的“不识抬举”,房子说啥都不能盖……
没法,爸爸妈妈只好照他们说的做。粉条做不成了,爸爸便来到县城找活干。刚好面条店要转让,在朋友的撮合下,就临时接了这个面条店。我们一家三口就这样来到了县城。
匆匆吃完饭,也顾不上替妈妈收拾碗筷,撂下饭碗我就跑出门。爸爸喊我:“干啥去?”“上学。”“不拿书包?”
我返回去拿起书包就跑,我想知道沈韵彤他爸到底犯了什么罪。一到俞鑫家,连忙打开电脑……
去学校的路上,我一句话都不说,实在气不过,就冲路边的电线杆踢上一脚。俞鑫不住地问我出了什么事。我欲言又止。气归气,可沈韵彤毕竟跟我一班同学。再说,她爸是她爸,她是她,我可不会干那伤口上撒盐的事。
上课了,老师讲的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放学回到家,妈妈把饭做好端到桌上。看我闷闷不乐,就问怎么了,是不是病了。我没吭声。一家三口围桌坐定,我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沈卢忠女儿和我是同学。”妈妈紧接道:“往后少搭理!”爸爸说:“大人的事,关娃啥事。”
这并不是我要说的,想了想,还是把在电脑上看到的告诉了他们:咱家院子就没超占,是院基证填错了。当初办证时大家都以为要收钱,人为地量少了。许多地方都是这样。而且国家就没让罚款,沈卢忠就是利用大家不懂才胡乱罚款的……
妈妈张大嘴巴,半天合不拢。爸爸放下筷子,坐在那儿低头不语……
我不想再让爸妈伤心,可更不想让他们蒙在鼓里。
上完夜自习回来,爸爸妈妈都没睡。爸爸叫我:“冬冬,你过来。”我过去坐在床沿上。爸爸帮我把书包卸了,说:“你听爸说。爸也劝了你妈一下午了。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他也受法办了。再者说呢,只怪咱不懂。可话说回来,要不是这事,咱也来不到城里,生意又这么顺。最主要的是你好好学习了,不像在村里那么贪玩了;考到了前头,还当了班长;星期天帮着拉面送货,街坊四邻都夸懂事。现在事情也明了,他也受法办了,事情也过去了。以后呢,一心一意好好念书,和人家娃娃处的好好的。学好本事有了出息,我和你妈比啥都高兴……”
星期五下午放学时,班主任叮嘱我们不要歧视沈韵彤,更不要在她跟前冷言冷语。她让大家星期天分头去沈韵彤家劝劝,打消她的顾虑,因为沈韵彤说啥都不来上学了。
不明真相前我或许会去,但现在不会了。说什么我都不会原谅她爸爸那种人。虽说跟她无关,可谁让她是他的女儿呢。那些天,看着爸妈伤心难过,我也没好受过。
星期一,沈韵彤没来。星期二,星期三还没有来。
晚上一回到家妈妈就说班主任来过了,问我为啥没到沈韵彤家去;还说沈韵彤跟着打工的姑姑转到外地去念书了。妈妈对班主任说了家里发生的事。末了,妈妈唉声叹气地说:“自个不学好,叫家里人都跟着遭罪……”
两个星期后。
班主任走进教室,扭头朝向门外,和颜悦色地说:“进来,进来呀!”大家都把目光聚到门口。还是没有动静。班主任出去,手牵着一个女生进来。她走到讲台旁边站住,微微抬了下头又低下,我这才认出是沈韵彤。
同学们失声地啊了起来。
她怎么瘦成那样?!
原来沈韵彤到了她姑姑那里水土不服,吃啥吐啥,学也没法上,只好回来,已经打了三天点滴了。老师搂着沈韵彤的肩膀:“以后再不许胡思乱想,什么没脸见同学,看把自个折腾成啥样了……”说完,她抬起头,对大家说,“来,让我们一起欢迎沈韵彤同学回家!”
大家齐刷刷地鼓起掌来。
女生们跑上前去紧紧抱住沈韵彤,许多都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坐沈韵彤座位的同学还主动地让出座来。
这时,不知谁喊了声:让沈韵彤继续当班长!
教室里一下子沉寂了下来。
许多目光都朝我张望。我“若无其事”地翻着手里的书本。
就听班主任说:“大家现在也相互熟悉了,班长也该选了。那就放在这周的班会上,好不好?”
选就选。代理班长的这些天,不论哪个同学问题,我无一不是有求必应,有问必答。再是,班上全级数学竞赛第一名的荣誉,也主要是我的功劳。我有这个自信……
星期五的班会上,大家开始无记名投票。
结果,出来了……
沈韵彤票数第一,我第二。
在大家的掌声中,沈韵彤站了起来,满眼泪水,朝大家深深一鞠躬,想说什么,却哽咽着没有说出来。班主任走到沈韵彤跟前,手抚着她的肩膀:“昨天下午沈韵彤同学跟我说了,一是她还没有从爸爸的事情中走出来,再就是落了那么多的课程,所以想退出班长的竞选。我想我们应该尊重她的选择……鉴于沈韵彤同学弃权,按照票数,我们班的班长是:芮照冬同学。”
从学校出来,我一个人顺着人行道往家走。
刚才,班主任把我叫去,专门说了这次选班长的事。她问我说,她明明知道沈韵彤弃权了,为啥还要举办这次选举?问我想没想过沈韵彤为什么会赢?我赌气地说大家出于同情想安慰她。班主任说:“看来你真的一点都不了解沈韵彤。她对班里的事比你关心,对同学也比你热心。同学问你题你是不推脱,不敷衍,可你从来都不主动,也不喜欢跟同学交流。我就说一件事儿,沈韵彤走后,后面的板报你没有换过吧?沈韵彤每星期换一次,她上面写的内容你大概都没认真看过。沈韵彤喜欢看课外书,她只要发现好的文章,好的解题方法,都抄在黑板上……我也了解了你家里的情况,要是以为只要自个长大了,有本事了,别人就不敢欺负;甚至认为只要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就行了,对他人袖手旁观,不闻不问;久而久之,这眼睛里除了自己,自己家人,还会有别人吗……这几天,我一直想沈韵彤她爸爸的事。她爸爸跟我是同学,他跟你一样,也是小学从农村转到城里的。沈韵彤他爷爷在煤矿上班,后来把沈韵彤她爸接了来。因为是农村来的,班上有的同学瞧不起,她爸就两耳不闻窗外事,班上的活动也不参加,整天爬那儿学习。不可否认,他学习特别认真,成绩也非常好,好多同学都不如他。可是今天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一,自私自我,眼里除了自己谁也没有;二,自负自大,觉得谁都不如他,高高在上,别人都应该低他一等。因为成绩好,老师家长经常表扬,便以为一好百好,久而久之就有了一种优越感。参加了工作,到了社会上,你日子比他富裕,比他有钱,他就想不通,心里就不平衡,不服气。一旦有点权就膨胀,就自以为是,目中无人……”
一路上,我都在想着老师说的那些话。回到家,我从抽屉里拿出摘抄本。以前,我在我们班当班长时,黑板报就是找个同学,随便从报刊上抄篇作文或文章应付差事。沈韵彤上三年级时,班上没人办板报,就自己去学画画学书法。这些事儿是听老师说的,但有件事却是我亲眼所见。开学不久,班上有个女生和男生口角,放学后,那个女生的表哥拦住这个男生要报仇,沈韵彤毫不犹豫地上前挡在他们中间……
第二天星期六,一大早,和平时一样,我把火锅店和饭馆的面条送完,蹬着三轮车往回走。到农贸市场门口见两个三轮撞在一起。走到跟前一瞧,沈韵彤正坐在地上。我赶忙跳下车,把她扶了起来。问她摔哪儿了,要不要紧?就听跟前一位伯伯说:“小伙子,这话你是不是先得问问我?”我抬起头,不满地说:“你站那儿好好的,她摔在地上!”“我这是刚起来。喂,等等,看你那样子是我撞的她?”沈韵彤就拉我的衣角。我把她挡在身后:“你别怕,有我呢!”沈韵彤难为情地说:“是我撞的人家。”我回过头:“什么?你撞的人家?”
“你是她谁呀?”那位伯伯问我。我尴尬地说:“我是她同学。对不起伯伯,您没事吧?”“不会骑还敢上街?我一个劲让,一个劲让,让得都没路了。你看车头都扭成啥了,把我扭得都摔地上了,车差点都翻了,她非得跟你撞。”我过去帮他把车头扭正,拍打着他身上的土。
“行啦行啦。”伯伯揉着屁股,“这倒霉劲儿,刚磕马路牙子上。”他跨上三轮,“赶紧把车挪开,我还等着卖菜呢。”我把沈韵彤的三轮车推到一旁。我俩一人一边,帮伯伯把车推到他的摊位跟前。要帮他卸菜,伯伯不让,说我们不知道往哪儿摆,还得他忙二回,我们只好作罢。伯伯一摆手:“忙你们的去吧。”沈韵彤过意不去:“伯伯,您真的不要紧?要不上医院看看。”“瞎耽误功夫。没事没事,走吧走吧。”
刚走了几步,他喊住我们:“女子,记住,学会了再往街上骑。”沈韵彤感激地:“谢谢伯伯!”
到了街上,我问她:“你真的不会骑三轮?”她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不会骑还敢上街?”“我以为跟自行车差不多。”她咬了咬嘴唇。我问她:“你这么早干啥去?”她说:“我想帮妈妈把家里的几个凳子拉到店里。”
我听同学说沈韵彤爸爸出事后,她妈妈就开了个卤肉店。她妈妈以前就是开卤肉店的,生意一直不错。
我让沈韵彤把车推回店里,坐我的车去搬凳子。沈韵彤忙说不用不用。我说我面都送完了,没事。在我的一再坚持下,她终于同意了。
搬了凳子回来,路过一块空地,我把三轮停下:“你妈妈不急着用凳子吧?”沈韵彤不解地点了点头。
“我教你骑车。”
不容分说,我把三轮车推到空地上。
沈韵彤迟疑不决地骑了上去。
我告诉她,三轮车头偏,所以先得学掌头。我让她先不要蹬,只管掌好头,我在旁边推着。开始我慢慢推,等她稳点了,再渐渐地加快。
没想到她胆子那么小,要不就是刚才被吓着了。我稍微推快了点,她就喊:“千万别丢手!别丢手!”
等头掌稳后,我让她开始半圈半圈地蹬。
“好了,蹬浑圈。”我说。
一圈,两圈,三圈……
我不时地撒开手。
等她转过来,一见我站在边上,身子一颤,但很快就稳住了。
再一圈回来,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太阳升起来了,不知从哪儿飞来一群麻雀,落满了树枝,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沈韵彤汗都顾不上擦,骑了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
我一握拳,对沈韵彤,同时也对自己,暗暗地说了声: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