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歌
沟下路边的空地上,草笼和镰刀横七竖八地摆放在一旁。冬冬他们几个孩子玩弹珠正玩得起劲。
不知从哪里过来一位陌生的大人,捡起冬冬的弹珠,拿在手里,捏了捏,然后搁手心里翻来覆去地瞧着。
“给我。”冬冬上前去要,那人不理,若无其事地又对着太阳看。末了,在手里掂了掂,问冬冬:“珠子哪儿来的?”
“捡的。”
“捡的?哪儿捡的?”
“反正是捡的,你给我。”冬冬急着想把弹珠要回来,不想跟他多说。
那人攥在手心,又问亮亮他们要:“来,把你们的珠子也让我瞧瞧。”
亮亮他们戒备地把手背过去,躲在冬冬身后。
“叔叔不白要,给你们钱。”那人说着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叠揉皱的钞票,抽了张五元的先给冬冬。
“我不要,我要我的弹珠。”冬冬看也不看他的钱。
“五块钱到商店能买一大把,比你这个还圆还好看。你看你这个,又不圆,又不好看,中间还有个窟窿眼,这哪是弹珠?”
“你别管!我就要我的弹珠。”
“你这孩子,咋听不来好赖话呢?”
多少钱冬冬都不会卖的。那几个伙伴都知道,冬冬对自己的玩具可珍惜了。前年爸爸给他抱了只小花狗,冬冬一天到晚跟它形影不离。小花狗可懂事了,上学送他,放学接他。长大后还替他看衣服,背书包。小花狗被偷走后,冬冬哭了一晚上都没睡觉。
弹珠就跟小花狗一样,不管那人说什么,冬冬就是不卖。
那人把冬冬拉到一旁,悄声说:“这样吧,我给你十块,其他人五块。咋样?我看了,他们都听你的。”
冬冬这才发现路边那人停着的旧摩托车,车上都是些旧东西。有镜框、杆秤、铜盆,还有许多他没见过,叫不出名的东西。
冬冬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了,收老货的!这儿的人把古物叫老货。冬冬对这些人没有好印象。
前年来了个收老货的,你知道看上啥了?看上人家大门底下那一对儿石狮子门墩了。人家不卖,他缠着不走。人家大门正用着,给了他门往哪儿支?你知后来怎么着?第二天早上起来去开大门,嗵地一声,门倒了下来。多亏躲得快,要不砸身上了。仔细一瞧,门墩石不见了。
后来,村里这家门口的拴马桩丢了,那家墙上刻字刻花的砖叫起走了,还有人门楼上雕着龙凤的檩头都叫锯了。
想到这里,冬冬反而有些害怕。那人要是硬抢怎么办?我们都是孩子,离村又这么远,喊也听不见。
周围也没个人。
见冬冬不吭声,那人装模作样地说:“小兄弟,这价可是最高的了。你这珠子看着像玉,其实是一种石头。不信你瞧。”他拿起对着太阳光,“一点也不透。给你十块,我真是赔大发了。”
冬冬忽然有了主意。他偷偷地给亮亮他们使了个眼色,然后朝村子的方向努了努嘴。亮亮他们也不由得紧张了起来,一个个就去拿草笼。冬冬心里埋怨说:“啥时候了,还顾得上笼。”
冬冬趁那人正拿珠子对着太阳瞧,伸出手一把从他手里夺了过来,拔腿就跑:“亮亮,快!快跑!”
见冬冬空着手,亮亮他们也扔掉草笼,撒腿飞奔了起来。
到了村口,回头一看,那人并没有追上来。大家气喘吁吁,惊魂未定,也顾不上说话,就各自跑回家去。
冬冬到家跟爸爸一说,爸爸将信将疑,同他一块出来。走到村口,四处张望,那人已不见了踪影。
亮亮他们几个家的大人也出来了。他们凑在一块,接过孩子手里的弹珠,瞧来瞧去,议论纷纷:“这是玉?不会吧?人造的吧。”
“不知道,不懂。”
“瞧着也不像,先不圆么。”
“找个懂行的叫看看。”
“就是玉也值不了几个钱,这么小个玩意儿。”
“要是值钱那收老货的早撵得来了……”
大人们不以为然。
冬冬他们去把草笼和镰刀拿了回来。
回到家,爸爸把珠子还给了冬冬。当初冬冬刚拿回家的时候,爸爸也是这么不在意的瞧了眼。一听说是捡的,顺手还给了他:“拿着玩去。”
那是去年秋天,冬冬到沟里去打猪草时,发现一个小猪獾。猪獾能做药。把它放进一个罐子,埋在地下,过上一年就化成油了。身上哪儿叫烧了烫了,一抹,立马就好。
冬冬赶忙去追。追着追着,猪獾钻进了一个洞子。冬冬一看,惊出一身冷汗,忙不迭地往后退了一大截。这个洞子里面有蛇,锨把粗呢。冬冬虽没亲眼见过,但见过人家在洞子口捡到蛇蜕的皮,身子那么粗,嘴巴那么大。
冬冬转身刚要往回跑,脚底下一硌。低头一看,是几个白珠子。他一把抓起,一口气跑下了沟。
回到家,冬冬发现这些珠子大小正好做弹珠,就给亮亮哲哲他们每人一个。他们给珠子起了个名字:弹珠王。平时他们用杏核弹,这下用弹珠王,输了给个杏核。
第二天刚吃过早饭,亮亮急匆匆地跑了来:“村里来了个收老货的,要收咱们的弹珠王。”
冬冬跟爸爸出去看咋回事。
是镇上的老侯,开着一辆小面包车,他老早就收老货了。他说他是昨天听人家说的,过来瞧瞧。
他拿出一个精致的小手电,把珠子搁在上面照。照完了,他关上手电,沉端了一会儿,对哲哲的爸爸说:“嗯,是玉。但不是好玉,一般的玉。再是手工太粗糙,你看钻的这眼,又粗,还不直。最多值十块。”
“十块?那点钱能弄啥,还不如叫孩子拿上玩呢。”哲哲爸爸从老侯手里拿过珠子。
“你们谁还有?我看看。”
冬冬爸爸把冬冬的珠子给了他。
老侯打开小手电,边照边说:“品相跟那个差不多。”
“这个能卖多钱?”冬冬爸爸笑着问他。
“差不了多少。”
“十块?一点都不加?”
老侯没吱声,盯着珠子看了会儿,想摇不想摇地摇了下头。
“那就留给孩子玩吧。”爸爸说着伸过手去。
老侯并不急于还他,而是拿手电照着叫他看:“你看,看里面。玉应该是白的,对不对?你看你这都变黄了。这叫沁了,就是污染了。影响品相,肯定影响价格。”
“直说吧,你最多出多少?”爸爸从他手里把珠子拿了回来。
“最多再加五块。行了行?不行实在没办法。不信你可以找找懂行的打听打听。”
老侯走到面包车跟前,拉开车门,却回过头说:“那原先是个手串。只那几个也串不起来,也就卖不上价。要是把其它的珠子都能找到,就是另一个价了,到时咱再说。”他给爸爸他们每人一张名片,“找齐了给我打电话。”然后上车走了。
老侯走后,爸爸疑惑地瞧着手里的珠子,他也学老侯对着太阳看。可他并没看出什么名堂。
后晌,冬冬跟爸爸来到百囤爷爷家。百囤爷爷见多识广,德高望重,村里人有啥事都爱找他。
“百囤叔。”
“爷爷。”冬冬跑上前去。
“哎。来来来,坐坐坐。”
奶奶给冬冬和爸爸端来了茶水。
爸爸把珠子拿给百囤爷爷,把事情简单说了一遍,百囤爷又问了冬冬捡珠子的地方和经过。得知冬冬把珠子分给了伙伴们,百囤爷爷高兴地说:“这小子成,一人一个,大伙儿都玩得起来,玩得开心。好好好!你有他没有,就玩不起来,也没人跟你玩了,是不是?”百囤爷爷弯起手指,轻轻刮了下冬冬的鼻尖。
百囤爷爷戴上老花镜,瞧了会儿珠子,摘下老花镜,对爸爸说:“前些年,塬上来了好多盗墓的,三更半夜把地里挖得到处都是窟窿,后来叫派出所制止了。你也知道,咱这里原来是那古莘国,老一辈都说有古墓。我分析哇,孩子捡到的玉珠子,很可能是下雨被雨水从古墓里冲出来的。”
“那这是老货了?”爸爸欣喜地说。
“我想是吧。我也拿不准,这上面咱也不太懂。”
“我发觉老侯说话遮遮掩掩吞吞吐吐,有些不对劲儿。”爸爸拿起珠子瞧了瞧,张大嘴巴说,“这会不会是皇上帽子前后吊的那两排珠子?”爸爸分明被自己的猜测鼓舞了,兴奋万分,不住地拿手比划着,“要真是,那肯定值钱了!难怪老侯会二返长安呢。”
百囤爷爷不动声色地瞅着爸爸,说:“丰娃呀,你既然来找老叔了,老叔就跟你聊几句吧。”
“您说您说。”爸爸眼睛已被那珠子吸引住了,挪不动地方了。
“放那儿吧,没人拿你的。”
百囤爷爷这么一说,爸爸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转过脸来。
“我可能年纪大了,脑筋有些老旧,许多想法跟不上这个时代。你就说炒股票这个事儿,我咋想都想不通。一年四季啥活都不做专干这个,一会儿买,一会儿卖。一会儿赔了,一会儿赚了。东头老范家孙子,大学出来就干这个,还说这是本事,大本事。一不打粮食,二不造机器,三不修路盖房子,啥东西也没给社会生产出来,你说这是啥大本事?还有这收老货,贩古董,炒这个,炒那个的,你卖给我,我卖给他,倒来倒去。人人都这么做,不打粮食不织布的,吃啥穿啥?咱不说啥大道理,就是笨想一下,是不是这个理儿?”
百囤爷爷端起杯子喝了口水接着说道:“不论啥年代都教娃娃不偷不抢,拾金不昧。这不偷不抢好理解,为啥还要拾金不昧?捡到钱,一大笔钱,这下不用干活了,那钱花完了呢?到哪儿再捡去?就像娃们书上讲的那守株待兔,庄稼都撂荒了,一门心思捡兔子,这哪成呢?之所以要把捡到的东西还给人家,就是要叫娃们明白,要学本事,要靠劳动,要靠自己的真本事,因为啥都靠不住。在咱们这里搞沙土种植的那个大学生,你看人家培育的那个棉花,花生,长得多好,打得又多,大伙儿谁不说好,谁不佩服?叫娃学就学这样正儿八经的能耐,自立自强,不要看那些投机取巧、邪门歪道的样子……”
百囤爷说的是农科站的王锋大哥哥,就住在村部。没事就和冬冬他们玩,他们作业不会就去找他。村里人做了好吃的就给他送去,过节就把他叫到家里。
奶奶抚摸着冬冬的脑袋说:“我冬冬灵醒的,乖的,长大了才不会干那号事呢。要跟王技术员一样,干大事,有出息。给村里人争光。”
爸爸坐在那里,盯着桌子腿,若有所思。
百囤爷爷接着说:“叫我说,既然想把这事弄清楚,你就往县城文物局去一趟。把娃领上,叫娃也长长见识……”
第二天一大早,冬冬和爸爸上到塬上,坐着班车,来到县城。
文物局的伯伯叔叔们可热情了,中午还请冬冬和爸爸吃了饭,下午用车把他俩送回家。大家把珠子都交给了他们,他们登了记。
冬冬领着他们来到捡珠子的洞口,他们刚要进去,冬冬连忙说有蛇,他们都笑了,一个个猫着腰进了洞子。
他们出来后,说这是一个冲刷洞,很狭长,不好走,下次得拿些设备。
珠子要拿去省里鉴定。临走时,他们拜托村里的乡亲照看一下这个洞口,保护好文物。
半个多月后,来了好多人,拿着各种各样的探测工具。
冬冬和村里人这才知道,那珠子是和田玉,是秦代以前的文物。之所以粗糙,是因为那时候的工艺水平不高,只能做出那个样子。县上奖励了冬冬几个孩子每人一百块钱,还发了奖状。
那些叔叔阿姨们扛上工具上了沟,开始了勘查。
下午还早着呢,他们却早早地收了工。
一行人神色凝重地来到村委会,村干部都被叫去开会。
消息很快传了出来,村子得立即搬迁,因为上面的山体出现了断裂下陷,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坍塌滑坡。
村民们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
冬冬所在的村子是个小村庄,坐落在黄河西岸,河的对面是山西运城,往南一百多里就是潼关。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说的就是这里。村子以前在半山腰,后来修筑了拦河大堤,黄河不再东来西去,许多人便迁了下来。
造成这次下陷的原因也查明了,一是沟底常年挖土取沙,二是塬上的村子用了自来水,加上机器种地,不再养马养牛,雨水也不收集了,都排沟里了,沟里植被常年因为种植被破坏,这才造成了冲刷断裂下陷。
随后,镇上、县里、省里都来了人。帐篷也支了起来,家家户户都搬了进去,村子不许再住人了。
新村址很快就选好了,县里给各家各户发了建房补助。不几天,砖、楼板、水泥、钢材,一车一车地拉了来,工人也上了工。
冬冬他们都搬去大帐篷里念书了。
整个山坡都被黄带子围了起来,四周竖起了警示牌:山体滑坡,禁止入内!山脚下的路也被挖断了,要走得绕到大坝上。
勘查也停止了,冬冬捡珠子的那个山洞被填埋了。
一个多月后,房子建好了。大家陆陆续续搬了进去。
日子很快恢复了以往的节奏。除了上学,玩耍,帮家里干些零活儿,冬冬他们多了一项操心,就是每天早上出门都要站在村口瞅上一会儿。可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一点动静也没有。因为有那些黄带子保护着,山上的草和树倒是长得更加青翠茂密了。
转眼就到了秋天。星期天,大伙正掰着包谷棒子,天下起了雨来。冬冬和妈妈急忙赶回家,把晾晒在院里的棉花收到屋里。雨一下就是三天。第四天清晨,天依然阴着,但亮了许多。晌午时,已经能透过云层看见太阳那白色的轮廓了。可刚吃过午饭,天空又突然灰暗了起来,一会儿,雨又窸窸窣窣落了下来。这一下,又是五六天。
太阳像是被雨欺负怕了,再也不敢出来似的。雨肆意地,没完没了地下。有时阴上一两天,感觉就像是累了歇息似的。人们便借这个的空档,抓紧收割庄稼。
一个多月就这样过去了。
星期五下午放学早。巷子里见不到一个人影,大人们都下地去了。到了巷口,霖霖突然喊:“冬冬,冬冬。”
冬冬停住脚步,顺着霖霖的指尖,发现远处的山坡上,两个人正朝他捡珠子的洞口爬去。
大家你看看我,我望望你,不知怎么回事儿。
冬冬说:“走,去看看。”
他们踩着泥泞,来到黄带子跟前。
洞口啥时候给挖开了?仔细一瞧,洞口下面一道很深的凹槽,原来是被雨水冲开的。
哲哲吃惊的指着那俩人:“看!是收老货的老侯和要咱珠子的那个人。”
孩子们一个个睁大眼睛:“真是他们!”大家一下子明白了怎么回事,都着急了起来。
老侯他们走到洞口,朝里面张望了会儿就进去了。
哲哲着急地说:“他们肯定是去找珠子的。”
“不光珠子,还有别的东西。”冬冬说。
“该咋办呀?”霖霖回过头问冬冬。
警示牌上有电话号码,但他们没有手机。
冬冬皱着眉头想着办法。
有了。他对亮亮说:“你赶紧回去叫人。”然后对剩下的人说,“咱们一齐大声喊,就说人来了,先把他们吓出来再说。”
喊了会儿,毫无动静。
霖霖说:“是不是离得太远,他们听不见?”
“亮亮,亮亮。”亮亮奶奶背着一袱子棉花从地里回来,看见亮亮就喊。
亮亮返身跑了过去。
奶奶问他们:“你们跑这儿做啥?”
哲哲急忙说:“那俩收老货的钻进洞子里去了。”
刚说了句,就听嗵地一声,大伙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沟上面一个大土块滚落了下来。
不一会儿,又滚落下一个。
“是不是要塌了?”霖霖这么一说,大家顿时瞠目结舌,老侯俩人还在洞里呢!
“快喊!”冬冬说着双手做成喇叭状,朝着洞口的方向可气力地喊了起来,“快出来呀!山要塌了!”
大家一齐喊:“快出来呀!山要塌了……”
霖霖脸色煞白:“里面是不是听不见?”
冬冬挑起黄带子就要进去,被奶奶一把扯住:“你要干啥?”
“去把他们喊出来呀。”
“不许去!都往回走,往回走!”奶奶厉声命令道。
“那他们咋办?”
“我不知道,反正你们不许去!”奶奶不知所措,张开双臂,像赶小鸡一样把他们往回赶。
好多个地方的土都在往下掉,孩子们焦急万分。
冬冬想起了,转身不顾一切地朝村子跑去,脚底下泥浆四溅。
他拿着两大把过年剩的花炮跑了回来。
大家一人一个,朝向洞口方向。平时一见炮仗就吓得捂着耳朵躲得远远的霖霖也拿起一支,手臂伸得笔直,颤都不颤一下。
冬冬一一点燃。
叭——叭——叭——钻天雷、冲天炮在洞口周围吼叫了起来。
老侯他们仓皇而出。
“快跑呀!山要塌了!”孩子们可气力地朝他们喊着。
土大块小缕,接连不断地往下掉。
老侯他们连滚带爬到了沟底,跌跌撞撞地跑到跟前,脚上的鞋子也不见了,脸上身上全是泥浆,都分不清谁是谁了。他们抹去脸上的泥水。
就在这时,轰隆一声,巨大的山体坍塌了下来。
孩子们一个个吓得捂住了眼睛。
响声过后,孩子们一一睁开眼,惊恐地望着眼前突现的小山。
地里干活的大人们都急忙赶了回来。
老侯他们两个脸色煞白,惊魂未定地从地上挣扎着站起,走到孩子们跟前,满脸的感激和愧色。老侯从兜里掏出个玉环,往冬冬手里一塞,哆哆嗦嗦地说:“这,这是从,从里面捡到的,你交上去吧。”然后俩人转过身,一步一拐地,走了……
完
敬请斧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