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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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了晌午饭，爷爷、奶奶和我都在门套子里乘凉。天很热，小花狗都不来我跟前了，耷拉着脑袋，和芦花鸡一起窝在墙边丝瓜架的荫凉里一动不动。
爷爷摇着蒲扇对奶奶说：“今日立秋了。”奶奶说：“立了秋就有了早晚了。”爷爷说：“今年是后晌立秋。”奶奶叹了口气：“早立秋，凉飕飕；晚立秋，热吼吼。看来还得热些日子。”我爬在钢丝床上看《三国演义》，这是老师布置的暑期阅读。
爷爷轻轻一拍我屁股：“好啦，不看啦。这大热的天。歇会儿。”
“爷爷，你别打搅我。我今天的任务还没完成呢。”我给自己每天规定读二十页。爸妈在苏州打工。去年初考完后，他们专门把我接去那儿游玩。我们还去了杭州，上海。爸妈花那么多钱让我去的唯一目的，就是希望我好好念书，将来也到城里去工作，而不是象他们一样去打工。我答应了爸妈，我不能说话不算数。
“收假还早着呢，吃西瓜不？爷爷给咱切个西瓜。”爷爷拿蒲扇给我搧着凉风。
“不吃不吃。”
奶奶歇了会儿，过去把蒲篮端了过来，剥着早上刚从地里摘回来的豇豆。
爷爷说：“这么热，不剥了。”
奶奶说：“这又不费劲儿。”
五爷爷来了：“二哥，二嫂。”
我从钢丝床上下来到里屋去给他拿凳子。五爷爷喊住我：“不用不用。你学你的习。”
爷爷把他的凳子给他，五爷爷不要：“你坐你的。”他顺手从门后砖摞子上拿了块砖塞在屁股底下，“这坐上凉快。”
爷爷从兜里掏出纸烟，给了五爷爷一根。五爷爷接过，点着，吸了口，说：“我大后天想给峰峰待客哩，到时你跟二嫂和娃都来。”
爷爷说行。
奶奶问：“大后天？咋订到这时候？”
五爷爷说：“六腊月，不成亲。大后天刚好七月初一。”
“我是说，这天正热哩，置办的那些菜咧肉咧也不能放。搁冬天也少糟蹋些。”奶奶惋惜地说。
五爷爷说：“我也想，可没办法。他俩五一在学校结的婚。屋里只能搁在暑假待客。你要是放到寒假，拉的时间太长，都没新气了。”
爷爷点着头：“就是就是，由事不由人么。”
五爷爷说：“娃说不待了，我实实也不想待。刚买了房，还要还房贷。咱个农民，哪来那么多钱。可亲戚朋友巷里人都说，娃一辈辈的大事，不待叫咋回事么。”
爷爷说：“这可不是省的事，都是规程。你不待客村里人认为你没成家。亲戚都没认，也没办法走动。”
五爷爷说：“我说凑合待下算了。他们都说不能凑合，说娃瞎好在外面干事哩，席面咋都得比村里人强。唉！真是打肿脸充胖子。”
奶奶深有感触地说：“我觉得农村这规程就是不好。又花钱又麻烦。”
爷爷说：“都说不好，可还不都这样过哩。”
五爷爷走后，我问奶奶：“啥是六腊月不成亲？”
奶奶说：“就是六月不结婚，腊月不定亲。”
“为啥六月不结婚，腊月不定亲？”
“你把我给问住了，你问你爷爷。”
爷爷说：“这是老一辈传下的，肯定有它的道理。”
“啥道理嘛？”
“当然有它的道理。不然能传到现在？”
奶奶说我：“人家咋你也咋，操那闲心做啥哩，考试又不考。”
“不跟你俩说了，耽误时间。”我赶忙爬那儿看起我的书来。
剩五页晚上再看。我合上书，一骨碌爬起来。穿上上衣，换了鞋子。提起笼，拿上镰刀，去滩里打猪草。
“爷爷奶奶，我走了。”
“到滩里不准下水！”爷爷奶奶每回都要这么叮咛。
健勇从屋里出来，我俩一块到振超家门口喊：“振超，振超。”
振超出来了，后面一如既往地跟着他弟弟鸣超。
我们下了沟，一口气跑到外滩河渠子跟前，脱掉衣服，一个猛子扎了进去……
我们一直玩到太阳落山，才上来打了猪草回家去。
五爷家先一天就杀猪宰羊，搭帐篷，摆席桌。半条巷子都摆满了。巷里大人都过去帮忙。
第二天是结婚的日子。晌午，我刚坐完席下来，看见媛媛姐骑着电动车来了。
“媛媛姐。”我一边喊着一边飞奔过去。媛媛姐在县里上高一。
媛媛姐把车停在门口，从后座上下来个跟我大小差不多的男孩。
媛媛姐问我：“豪豪，那谁家干啥呢？”
“五爷家的峰峰叔待客呢。”
“哦。外公外婆都在给帮忙吧？”
“嗯。我给你叫去。”
我去跟爷爷奶奶一说，奶奶正洗着碗，把手在抹布上擦了擦就出来了。
“外婆。”媛媛姐叫了声。
那男孩礼貌地说：“奶奶，您好！”
奶奶愣住了，目光询问着媛媛姐。
媛媛姐说：“这是睿睿。”
“睿睿？”
“我姑家娃。”
“噢，想起了想起了。”奶奶抚摸了下他的脸蛋，“都长这么高了。上回见才三四岁。”奶奶问他，“你妈跟你爸都回来了？”
睿睿说：“没有。就我一个人回来的。”
媛媛姐说：“他一个人从深圳回来的。”
“啊！”奶奶惊讶的说，“你爸你妈这心也就是大！就是再忙，顾不上，叫你爷爷奶奶接去。咋能叫一个人回来！”
睿睿说：“没事的奶奶。一下飞机坐地铁到火车站，火车站出来就是汽车站。我都大了，记着路。”
媛媛姐说：“这家伙可是独行侠呢。”
奶奶说：“下回可不敢了，这多让大人担心！”
奶奶回头问媛媛姐：“你妈呢？”
“我妈在砖厂干活呢。这两天订砖的人多。”
奶奶说：“这些人真是，这么热的天订啥砖呢。”
爷爷来了，奶奶对他说：“这是媛媛她姑家娃。几天不见长这么大了。”
爷爷乐呵呵地问：“上几年级？”
“初一。”
“也上初一？我记得你比豪豪小一岁吧？”
媛媛姐说：“城里娃上学早。”
爷爷叫媛媛姐和睿睿：“走，坐席去。”媛媛姐说她吃过了。爷爷说：“赶紧走吧。”奶奶说：“这有啥难为情的。巷里人都坐席呢。又不是旁人，是你五爷，咱自家屋。”
“真的一点都不饿。”媛媛姐和睿睿不去。
媛媛姐把电动车推到屋里没多久，炮仗就响了。奶奶说：“新媳妇来了，走，看去。”
接新媳妇的轿车进了巷。帮忙的人把门口地方腾开，把竹桥摆好。
睿睿跑到跟前，稀奇地问：“这是鹊桥吗？”说着就掏出手机拍了起来。我纠正道：“这不是鹊桥，是竹桥。”
“不是渡鹊桥，夫妻相会吗？”
“不是。是过竹桥。”
他疑惑不解：“过竹桥，啥意思？”
“这是我们这儿的风俗。”我自豪地告诉他，“电视台还在我们这里录过像，电视上都播了呢。”
自打上了电视出了名，项木匠专门做了这个竹桥出租。村里人想得开，二十块就二十块，这比以前两个板凳绑个竹梯可要好看多了。
睿睿说：“我知道是风俗，有什么寓意吗？”
“寓意？这是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就像过年放炮仗一样。”
他打破砂锅问到底：“过年放炮仗是为了驱赶‘年’这个妖怪。贴对联是替代桃符，为了吉祥。过竹桥是为什么呀？”
我想我已经说得够清楚了，这是风俗，跟过年一样的风俗。
就在这时，婚车到了跟前，大家都围上前去。
我赶忙提醒他：“来，你一看就知道了。”
婚车在门口徐徐停住，新郎先下了车，然后把新娘抱在竹桥上。新娘扶着新郎的手，一步一步走过竹桥，跨过干草火堆，新郎把新娘再次抱起，在众人的簇拥下，进了大门。
新郎和新娘一走，那些爷爷奶奶、叔叔婶婶，急忙把自家的孩子都唤了来，叫在竹桥上走一遍。说是沾沾新气，图个吉利，将来考试如意顺利。爷爷奶奶把我和媛媛姐，睿睿都叫去走了一遭。
媛媛姐和她的几个朋友在聊天，没想到睿睿又跑去问媛媛姐。媛媛姐也不清楚，菊侠姐就告诉他说：“我也是录电视时才知道的。周文王你知道吧？”
睿睿点了下头：“知道。周武王他父亲。”
菊侠姐说：“对。周文王娶的妻子太姒就是我们这里的。周文王亲自来迎娶，不料那天下大雨，把门前的路淹没了。周文王就用竹竿搭了竹桥，把新娘子接了去。”
睿睿一听，就在手机上百度了起来。他边看边点头：“菊侠姐，这其实就是个临时救急的竹桥。我还以为是鹊桥呢。谢谢你！”
“呵呵，不客气。我也是鹦鹉学舌。”菊侠姐笑着说。
睿睿看着竹桥：“那这竹桥其实并没什么涵义。不过是后人跟模学样，牵强附会。”
“嗯，不错，也可以这么说。”菊侠姐赞同地说。
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不知是对菊侠姐夸奖他的嫉妒，还是对他轻视我们习俗的不满。
“豪豪，豪豪。”振超，健勇跑了过来，鸣超尾巴一样跟着。
振超问我：“沟里去不？”
振超说的沟里就是我们在后沟建立的“根据地”。以前一放暑假，大人们要午休，我们没瞌睡，大人嫌我们吵，就赶我们出去玩。我们就跑到沟里，发现了这个地方。沟沿上凉快，有从黄河滩吹来的野风。这几年退耕还林，树都已长大，浓荫蔽日，坐下面打扑克，玩弹子，下狼吃娃；沟里又有崖枣，草丛里还有野梨瓜、马泡瓜、野葡萄吃，要多自在有多自在。
我叫媛媛姐跟奶奶说一声。媛媛姐叫把睿睿领上。我问他去不？他问去哪儿。我一说，他连声说去去。
路上，睿睿也学我们脱了上衣，别在裤腰带上。
到了沟边，睿睿站在合欢树下，望着远处的黄河滩：“这儿真凉快，天然风扇。”
健勇跳下埝摘梨瓜去了。一会儿回来，手里只拿了一个：“只熟了一个，其它还没熟。”振超接过，在衣服上揩净，一手托着，一手握拳，照梨瓜啪地就是一拳。梨瓜裂开了个口子。他把梨瓜掰成五块，一人一块。
吃完了，我过去摘了些苘麻叶子让大家擦手。睿睿擦完，拿着叶子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端详：“这啥叶子？这么结实，再揉不烂，跟纸一样。”
我跟他说这是苘麻，皮能捻绳。我顺手摘了一个苘麻果实，剥开，露出白色比芝麻大的籽儿：“这也能吃，你尝尝。”
他捏了个，放进嘴里，在前面的牙齿间咀嚼着：“嗯，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味儿。”
他拿出手机又拍了起来。
健勇掰了些高粱叶子铺在地上，我们刚坐下来准备打升级，睿睿胳膊伸得笔直：“看，看，那是啥地方？”
我扭头一看：“那是龙王山。”
睿睿问：“上面还有路呢。那里能去不能去？”
振超说：“能去。那龙脊上才凉快呢。四面都是风。”
睿睿兴致勃勃：“那咱们去那儿玩吧。”
我赶忙说：“那儿没啥好玩的。又没有树，可晒了。”
健勇朝我坏笑：“胆小不敢去就是不敢去，还会找借口。”
我急了：“谁胆小了？谁不敢去？”
健勇激我：“那就去呗。”
也真是奇了怪了，我站在沟沿上，下面再深都不怎么害怕。可一到龙王山，就两股战战，迈不动步。更让我奇怪的是，振超，健勇和我一样，都农村孩子，对了，还有那个小鸣超，他们为啥就来去自如，而我就胆颤心惊。
现在健勇又当着外人将我的军。虽然有些心虚，可折不下这威气。再说，以前那是小学，现在中学了，也不会再那么胆小害怕了吧。
我一咬牙，站起身，赌气地说：“去就去！”
我们顺着沟边，走到龙尾跟前。
从这里看龙王山，就像一条蜷着身子趴在那儿饮水的长龙。龙脊两边都是深沟，龙脊上一条蜿蜒起伏，一尺来宽的小道。这是以前的采药人和庙里的和尚留下的。
睿睿不停地拍着照：“太象了！”
看来恐高症跟你是小学生还是中学生并没多大关系。一身临其境，我就原形毕露。健勇一定是从神色上看出了端倪，所以才不怀好意地要我在前面给大家领路。我才不上他的当呢。不要说他咯吱我一下，就是冷不丁地大喊一声，我都会吓得够呛。
振超领着鸣超走在最前面，健勇紧随其后，接下来是睿睿，最后是我。
上了龙脊梁，没走三五步，睿睿就吓得蹲下身子：“不行，不行。太陡了，我有恐高症。”
振超健勇拐了回来，关心地问：“不要紧吧？”
睿睿一动不动：“不行不行，我得适应一下。”
振超说：“这样吧，我找跟棍子，把你拉上，你就不害怕了。”
健勇说：“拿苘麻拧根绳子，前头绑到振超腰里，后头绑到你腰里。保证没问题。”
睿睿说：“不不。你俩前面把鸣超看好就行了。”
健勇说：“那家伙跟山羊羔子一样，不用管。”
“我给你弄根棍子拄上。”振超要从睿睿旁边经过，回去折树枝，睿睿吓得叫他别过来别过来，怕碰到他。
振超和健勇没再动。
睿睿蹲了会儿，缓缓站起身子。
开始腿还在陡，过了有五六分钟，腿不再抖了。他脚开始一点一点往前挪。
健勇戏谑我：“喂，你咋回事？还不行动？”
我回敬道：“我绷完银幕再走。”
健勇再也不吭声了。健勇上小学尿床，他妈妈晾褥子被我们发现。健勇硬说是喝水不小心倒上面了。怕我们到学校乱说，甚至不惜跟我们翻脸。后来，我俩就拿绷银幕调侃，他有口难言。
振超说：“那我们就在前面等你俩。”
他俩连蹦带跳地前面走了。
我也学着睿睿的样子，先一步一步地适应。睿睿叫我不要着急，先把身子控制住了，不再颤抖摇晃，再慢慢往前走。我问他怎么知道这个法子。他说上体育课练平衡木时，老师告诉的。我们也有平衡木，可我怕同学，尤其是那些女生笑话，谎称脚脖子崴了逃了课。
我一边照着睿睿教的法子，一边把目光尽量收缩在脚底下的路面上而不往两旁的深沟看。可身不由己，眼睛一瞥见旁边的深沟，腿肚子哗哗抖得就像站在震颤机上一样。我赶紧闭上眼睛。正当我不知所措时，只见睿睿返回身子，说：“不行不行，还是不行。我放弃放弃。”
我俩回到沟沿上，睿睿心有余悸地说：“我去年和我爸去上华山。苍龙岭上去有个韩愈投书处。说韩愈吓得坐那儿不敢动弹，把书扔下山去叫人来救他。我当时过苍龙岭并没觉得怎么害怕。今天才明白，那路已凿成了石阶，再有两旁的铁链护着，肯定不害怕了。韩愈以前的华山，说不定就是这样的原始山路，不害怕才怪呢。”
原来大人也恐高呀，并不是我胆小如鼠。去年春天干旱，村里缚了秋千祈雨。家里大人都稀罕地带上自己孩子。秋千一荡起来，我吓得眼睛也不敢睁，大喊着要下来下来。爸妈直怨我没胆，都不如人家女孩子。这下，我终于释怀了。可睿睿的率真和坦诚让我深感自愧不如。
我领着睿睿拐到滩坡，从滩坡下去，然后上了老龙头。
睿睿一见振超，伸起大拇指：“你俩厉害，佩服佩服！”
鸣超和健勇正躺在石条上，拿泡桐叶子盖在脸上遮着太阳，一听睿睿的话，翻身坐起：“还有我呢。”
睿睿说：“你也厉害厉害。”
振超叫我们过去坐下歇会儿。睿睿低头一瞧：“这儿怎么这么多石头？”
振超说：“都是原来庙里的。”
“庙里的？啥庙？”
振超指着周围的大片空地说：“这地方就是龙头，这上面以前就是龙首寺。”
“龙首寺？”
“可大了。我爷爷，豪豪、健勇爷爷都见过。”
“那后来怎么没有了？”
“日本鬼子那年打到对面山西，黄河挡着过不来，他们就拿炮轰。因为龙首寺太大，太高，担心成了鬼子的目标，就拆了，附近的人也都遣散了。”
睿睿若有所思地望着黄河对面。
健勇一跃而起，怕人家以为他不知道似的，指着旁边的土山对睿睿说：“你看那儿，秦驿山。商鞅就在山底下埋着。”
“商鞅？”睿睿一看，不相信，“商鞅怎么会埋在这儿？”
这些村里人都知道。我刚要开口，健勇抢着说：“商鞅被五马分尸后，他的亲信把他的尸首偷出来，准备运回他的家乡卫国埋葬。”健勇指着前方，“那里原来有个渡口，叫德丰渡。他的亲信准备偷渡时，被守军截获。亲信撂下商鞅的尸首跑了。那些守军和庙里的和尚便将商鞅埋在秦驿山下。后来修梯田把墓平了。我爸说他小时候拾羊粪时还见过。就在那儿。”
秦驿山紧挨着龙头山。秦驿山和龙头山一样，也是个土山包。我们走到跟前，到处都是杂草，商鞅墓早已没了踪影。
睿睿拨拉着身边半人高的草尖说：“上历史课总觉得那些事太遥远，没想到今天离得这么近。”
前方不远处就是新修的沿黄公路，车来车往。秦驿站，德丰镇，德丰渡口遗址的牌子都在路边悬挂着。村里还在路旁砌了墙壁，画了画：“孔子西行不入秦”处。孔子西行到了这里，遇上我们项家庄项橐几个孩子在路中间用砖土筑城玩耍。孔子车队要经过，项橐问他车给城让路还是城给车让路。孔子语塞，便打道回府了。
睿睿脱口而出：“这不可能。”
我问他：“啥不可能？”
睿睿朝那画一指。
我赶忙说：“你是说项橐不是我们这里人吗？”有人说，项橐是山东人。
睿睿说：“我是说这个故事。”
“这个故事怎么了？”
这些历史故事和传说，村委会和学校的墙壁上都画着。沿黄公路开通后，村里打算把这些景点都修起来发展旅游，增加收入。
睿睿郑重其事地说：“这故事不合逻辑呀。”
“逻辑？啥逻辑？”
“孩子玩耍筑的城并不是城呀。就像这墙上虽然画的是人可并不是人，假钱也不是钱一样。要是真有此事，那就是孔子不懂逻辑了？”
我心说，怎么会呢？三字经里都有：‘昔仲尼，师项橐’。又一想，觉得睿睿说的也有道理呀。孔子一行人辛辛苦苦跑了几千里路，末了却被几个孩子的砖砖块块给挡了回去，也不合情理呀……
本还想让睿睿去河渠游泳，可天色不早了，我们从滩坡返回。
热浪的威力丝毫不减，我们上来时嗓子都冒烟了。
到了振超家，跑到厨房，一人拿个大碗，揭开瓮盖舀起凉水就咕咚咕咚喝了起来。叔叔和婶子拿着穿了半截的红辣子进来：“我听着踢踢哒哒，还以为谁家羊群跑屋来了。”再一看，“你几个这是做啥了，一身的汗？”
“我们下滩了。”鸣超放下碗，手背一抹嘴，显摆地说，“妈，妈，我们走的龙王山。豪豪哥哥和他亲戚娃哥哥吓得不敢走，我一点都不怕……”
话未说完，就听啪的一声，叔叔伸手朝振超后脑勺就是一下：“给你说了多少回了，不准再去！不准再去！你就是不长记性。你把娃领上不说，还把人家亲戚娃领上。万一出个啥事咋办？”
振超捂着后脑勺低着头不敢言语。我和健勇见状，一拉睿睿衣角准备离开。没想到睿睿却上前说：“叔叔，这不怪振超，是我想去呢。”
叔叔说：“你甭管，这不管你的事。”
睿睿说：“即便是他领我们去，您也不应该打他。”
叔叔回过头：“不该打？皮的大人说上一回不听，说上一回不听，不打还给说好话呀？”
“您可以跟他探讨辩论呀。”
“啥？探讨辩论？”
婶子把叔叔一拨拉，对我们说：“来来来，都坐都坐。”她饶有兴趣地问睿睿说，“你爸你妈平时不打你吗？”
睿睿一摇头：“不打，而且我爸从来不让我做个听话的孩子。”
婶子讶异地说：“啊？老师的话也不听吗？”
“不是。爸爸说从小要养成自主的习惯。自己观察探索，自己分析辨别。就比如出门问路，至少应该问两到三人。并不一定说对方是坏人不能信任。而是有的人可能记错，有的人可能正闹情绪，或者喝了酒，随便给你一指。所以多问些人，然后自己再做出正确的判断。”
婶婶仰起头白了叔叔一眼：“看看人家，你光会打！打就能打出息？”
睿睿说：“打孩子会伤了他的自主和自信。自主和自信就像院子里果树的根一样。有了根树就有了生命，自己就会生叶开花结果。没了根，就是那塑料树，那些叶子花呀果的，都是粘上去的。”
婶婶兴致勃勃地说：“说的好！那婶子问你。你干没干过那些淘气的事儿，你爸你妈是咋样对你的？”
睿睿腼腆地一笑：“我刚上小学时，听同学说水比油重。把两个倒在一起，下面是水，上面是油，分得清清楚楚。可我总觉得两个应该融合在一起，就像墨汁倒在水里一样。回到家就舀了半玻璃杯水，然后拿油壶把油倒了进去。果然油是油，水是水，分得一清二楚。我觉得很奇妙。可怎么都想不通，油怎么会在水上面？就自个琢磨，一定是油太少，水太多，油轻水重，所以油在上，水在下。我拿杯子舀了很浅很浅一层水，然后倒了很多很多油。一看，还是油在上面，水在下面。爸爸妈妈回来，给我解释了半天，我似懂非懂。末了爸爸说，睿睿，你做试验爸妈不反对。可咱下次能不能不用鱼缸里的水，不然这些油还能炒好几盘菜呢。”睿睿说得大家都乐了。
其实睿睿有些冤枉叔叔了。现在的家长很少打骂孩子。我爸妈常年不在家，爷爷奶奶别说打，骂都舍不得骂一句。
回来路过峰峰叔家，酒篷里依然座无虚席，高升五魁的划拳声不绝于耳。大门口，竹桥高高地竖在旁边。我忽然发觉，它好像在咧着大嘴嘲笑我。这么多年了，竟没有看出它的真面目……
完
敬请斧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