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歌
去过华山的人都知道,现在华山实行联票,一票可游三景:华山、西岳庙和仙峪。
仙峪在华山以西,紧挨着华山,并不远。仙峪没华山峪那么陡,那么险。这里山谷空旷,流水潺潺,山花点头,鸟儿致意。脚下木阶廊桥,两旁秀树奇石。与手攀铁索,脚踩陡级的华山相比,这儿宛如茶余饭后的闲庭信步。
其实仙峪只开发了前面很小很小的一段,里面还很远很远呢。
爸爸答应领我去,可他总是加班走不开。爸爸小时候,爸爸的舅舅,我叫老舅,经常领着他挖山药采山果什么的,说里面有多美多美,有多好玩多好玩,等我长大了也带我去。去年国庆假本来说好的,可他加班,今年又是。爸爸在一家商场工作。
爸爸抚摸着我的头:“别嘴噘脸吊了,我跟你老舅说好了,让他带你去。”我立马转怒为喜。老舅是峪口跟前的村民,但看上去一点都不老。这山里山外,他比爸爸可知道的多多了。
一早起来吃完饭,我跟着老舅进了山。把现在的景区走完,我们顺着河边的山道继续往里走。
山道很崎岖,许多路都掩藏没在草丛里,就像是游走在草里的蛇,半隐半现的。要不是老舅领着,还真不一定能找得到。
河一会儿跨过来,又一会儿跨过去。脚踩着河心的卵石,宛如蜻蜓踩在荷苞上。不过蜻蜓惬意多了,而我得小心谨慎。
老舅是个忠厚随和的老头,总是笑眯眯地,就是嘴笨点,不爱说话,噙着个烟管儿,不时地给我指指这儿,指指那儿。
也不知道走了多少里路了,我的腿都有点困了。晌午,我们来到了一个比仙峪开阔许多的河谷。二三十户人家,聚集在一扇缓坡上,坡下平坦的谷地种着庄稼。让人称奇的是,山坡背靠一道高不可攀的笔直的石壁,刀削斧劈一般,俨然一道天造地设的屏风。
老舅说这就是仙岭,传说上面住有神仙,因此得名叫仙岭。
我这才明白,因为这仙岭,这峪道呢,才叫作仙峪。
仙岭石壁上草木不生,可顶上却是草木葱茏。
去村子的路上,老舅伸手一指。我抬头一看,紧挨仙岭的一座山上,一只大松鼠,不,是石松鼠,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们。
老天!我真的惊呆了。你看那头、身、四肢,还有托在身后毛茸茸的大尾巴,简直惟妙惟肖,活灵活现,而且无一缺处,亦无一多处。
真是神了!绝了!
“这是不是谁雕的呀?”
老舅笑而不语。
此言一出,我都哑然失笑了。那么大的石头,那么高的山……
对了,它是这村里的守护神吗?抑或是被村民救过,前来报恩?
想着想着心里就不平了起来。叫什么仙岭仙峪呀,攀龙附凤;哪有这松鼠岭松鼠峪,名副其实……
村子里都是很简朴的房屋,房子都是随地形建造,朝南朝北,朝东朝西,东南、西北,各种朝向都有。家和家也没有院墙,顶多也就扎个篱笆。
我跟着老舅走进一户人家。
一家人可热情了,他们和老舅是多年的交情。那老伯伯和老舅一样,也不爱说话。寒暄过后,儿子儿媳厨房做饭去了,老伯伯和老妈妈倒水泡茶,陪我们说话。
我有些按捺不住,便问起这仙岭、松鼠石的来历。
我知道,许多地方,即便一口井,一条巷,都有来历和故事。我喜欢听这些。
“你说的是那松鼠妹妹。”老妈妈望了眼窗外说。
“不是,那松鼠石。”我指着松鼠石的方向说。
“呵呵。我知道,我们把那叫松鼠妹妹。”
“松鼠妹妹?那是不是还有个松鼠姐姐?”
“是呀。这孩子真聪明。”老妈妈依旧乐呵呵地说。
“还真的有姐姐哇?在哪儿呢?”我喜不自禁,回头问老舅,“刚才您怎么没跟我说?”
一般都是一地一故事,一景一传说。象巨灵神手推华山,脚蹬首阳,从而在黄河两岸留下手印脚印这样成双成对、相映成趣的故事景观,一般是少之又少,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
“松鼠姐姐变成人了。”老妈妈煞有介事地说。
“什么?变成人了?”
“是呀,变成人了。”
“怎么会变成人呢?”我有些想不通。
“老一辈传下来的。你想听,我就给你说道说道。”
“那个松鼠姐姐,也变成石头了么?”
“她变成人了,怎么还会变成石头?”
老妈妈给我们把水倒好,就讲了起来。老舅和那位老伯伯也不说话,坐在一旁听——
说是这仙岭呢,又高又陡,以前从未有人上去过,后来终于有一个小伙子上去了。
这天,小伙子正在山上采药,刨着刨着,发现一个洞。洞里堆满了松果,一个个又大又圆又饱满。小伙子掏了把正在那儿瞧着,只见两只松鼠在不远处着急地上蹿下跳,蹦来蹦去,嘴里叽叽咕咕叫个不停。小伙子知道这是它们越冬的食物,就把松果放了回去,把洞口原样掩埋好。
第二天,小伙子又去采药,两只松鼠跑到他跟前又叫了起来,然后就朝前跑去。跑了几步,见小伙子站在原地没动,又回过头来冲着他叫。
小伙子意识到了什么,便跟在它们身后。来到一处山坡,一看,坡上全是上好的草药。小伙子很快采满了一篓。走时,他把自己带的干粮放在一块石板上,作为答谢。
他们就这样熟悉了。松鼠帮小伙子采药,小伙子带好吃的给它们。它俩最爱吃的,还是煮熟了的五香松子,比它们采摘的原味可好吃多了。特别是妹妹,才吃了几次,就已经觉得山上的食物难以下咽了,小伙子带来的任何一个都比它们的美味可口。
冬天,即便不采药了,小伙子也隔三差五地来看望它们。
天长日久,这两只松鼠就喜欢上了这位小伙子。可是,动物和人怎么能相爱呢?这难不倒它们,旁边不就是仙岭么,等神仙一回来,它们就去求他,把它俩变成人。
神仙云游归来,姐妹俩迫不及待地跑到岭上。
“你们为什么想变成人?”神仙问它们。
姐妹俩害羞得说不出口。
即便不说,神仙也知道。神仙接着问:“你们两个都变成人了,可小伙子只有一个,你们打算谁嫁给他呢?”
姐姐低头不语,妹妹便回答说:“将来由他做主。他选姐姐便是姐姐,我绝无二话。”
神仙就问姐姐:“你呢,也是这个意思吗?”
姐姐顿时慌乱了起来。按她的想法,等他们成亲后,另给妹妹找个好人家。没想到妹妹也……既然妹妹也有这样的心思,它做姐姐的怎么能跟妹妹争呢……
姐姐正在那里心神不安,拿不定主意,就听妹妹回答说:“我已跟姐姐商量好了,它也是这个意思。”
姐姐咬了咬嘴唇没有说话。
妹妹自信满满。每次那小伙子来都先逗它,跟它玩,因为它毛色鲜亮,皮肤光滑,又长得漂亮。姐姐呢,长期在外采摘食物,日晒雨淋,又不注意保养,所以毛色灰暗,手脚粗糙。即便变成人,它也一定比姐姐好看。
神仙不动声色,打量了这姐妹俩一会儿,说:“既然想做人,那你们可知道这人跟动物有什么不同?”
妹妹嘴快:“当然不同了。人长的那样,我们长的这样。”它一边说一边比划。
“除了外表,就没有别的不同了吗?”
“对了,他们把食物弄熟了吃,我们只会吃生的。”
“呵呵呵。”神仙笑了笑,又问姐姐,“你说说看。”
姐姐正在那儿出神,刚才妹妹那番话搅得它心乱如麻,不知所措。听见问话,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口。
“好了。”神仙说,“我也不难为你们俩了。我就简单地说一点吧。就拿你们松鼠来说,你们采集的果实,别的松鼠可以来偷来抢,同样,你们也偷过抢过别的松鼠的果实。对于动物来说,这些都是自然而然,天经地义的事。可人就不能这样了,他们得诚实劳动,吃苦受累,自力更生,自食其力。不能好吃懒做,不劳而获。别人的财物,不但不能去偷去抢,就是捡到,也要拾金不昧,物归原主……”
妹妹不服:“人就没有不偷不抢,不劳而获的?”它常常刨灰树鼠埋藏的板栗,山老鼠的核桃,这些食物对皮毛好。
神仙直言不讳地说:“有。但他们为此要受到指责和惩罚。在动物界,没有人指责和惩罚这样的行为。”
妹妹不解,回头望着姐姐。
“这些你们可得想好了。”神仙捋着下巴上的胡须说。
“我们愿意!吃苦受累我们不怕。”姐姐拉起妹妹的手,坚定地说。
妹妹连忙附和:“我们愿意,我们不怕。”
神仙这才说,在变成人这件事上他也无能为力:“心诚则灵,一切要靠你们自己的修行和造化。即便贵为神仙,我亦无可奈何。我就是勉为其难,用法术把你们变成人形,那也只能换得了身换不了心,到头来反而弄巧成拙,适得其反。”
说来说去,这一切都得靠她们自己。
姐妹俩悻悻而去。
转眼之间,大半年过去了。
这天,小伙子身绑绳索,悬在半山腰采着草药。姐姐在悬崖边担心地瞅着,妹妹躺在一旁剥吃着小伙带来的炒花生。
“嘣”地一声。
姐姐一惊,环顾着四周,找寻着声响的来源。
“嘣嘣。”紧接着一连两声。姐妹俩循声望去,大惊失色。小伙子吊身的绳索已被山崖磨断了好几股,下面可就是万丈深渊!
姐妹俩朝山下尖声大叫了起来。可离得太远了,小伙子根本听不见。这个时候又起了雾,小伙被深深裹在浓雾里,瞧也瞧不见。
姐姐对妹妹说:“你继续喊,我顺着绳子爬下去。”
绳子在一股股地断开,眼看着就要完全断掉了。妹妹吓得抱住姐姐不让它去。
就在这时,“啪”地一声,绳子彻底断掉了。姐姐不顾一切地一把把妹妹推开,纵身一跃,伸手就去抓那绳头。
妹妹眼睁睁地看着姐姐朝山下坠去,转眼便被那团浓雾吞没了。
惊恐万状,浑身无力的妹妹瘫了似的爬在那儿,绝望地望着山下……
雾,渐渐地散去了,太阳重新把山谷照得清晰明亮。
怎,怎么回事?
妹妹拭去泪水,睁大双眼。那个小伙子正好端端地和一位姑娘站在一起。
她似乎明白了,一跃而起,发疯般的朝山下跑去,追上他俩。
从那灰黄的头发和粗糙的双手,她一眼认出了那个女的就是自己的姐姐。可他俩已经不认识它了……
他们携着手回家去了。松鼠妹妹眼睁睁地瞅着他们一步步走远了,不见了。
松鼠妹妹愁眉苦脸,独自一人回到了山上。
每天,看着姐姐和那小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出双入对,形影不离,她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越来越不是滋味。
冬天到了,因为平时好吃懒做,四肢乏力,枝头又不敢去,松果都被其它松鼠采摘去了。她不得已,只好去偷,去抢,叫发现了,被咬得遍体鳞伤;去村子里找姐姐,又被猫追狗撵……
她形单影只,疲惫不堪。
如果不是那个小伙,姐姐就不会离开她,如果姐姐不离开她,她也不会这么狼狈……要是当时跟姐姐一块跳下……她正在那儿怨天尤人,悔恨不迭,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她赶忙跑出洞外。只见那小伙子正绑着绳索吊在半空。它大喜过望,都顾不上瞧那小伙子一眼,便飞奔到系绳子的地方。可这回绳子非常结实,和山崖磨来蹭去一点损伤都没有,更别说断掉了。
她眼睛一转,计上心来。它张开嘴巴,伸出牙齿朝绳子上咬去。没想到那绳子瞬间变成了钢索,它的牙齿差点被咯掉。
气急败坏的松鼠妹妹赌气地眼睛一闭,纵身跳下了悬崖。
就在快要落地的时候,她被树枝挂了一下。
等它醒了过来,第一件事便是忍着巨疼,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身后。不幸的是,那条毛茸茸的大尾巴还在,她并没有变成人形。
松鼠妹妹没受多大的伤。她拖着伤痛的身体绝望地回到了山上,坐在那儿,目不转睛地望着远处姐姐家的屋顶。
她就这样坐着,失魂落魄,一动不动,直到最后变成了石头……
吃完饭,我们起身回家。
从老伯伯老妈妈家出来,再看那松鼠妹妹时,就像是在那儿苦思冥想:它姐姐为啥能变成人,而它就不能?她一定是在纠结这个问题呢。
一路上,我时不时地回过头去。
也不知道那松鼠妹妹想明白了没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