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歌
放学急急忙忙地赶回家,一进门,屋里冷冷静静。我问妈妈:“爷爷奶奶呢?”
爷爷奶奶说好今天从乡下来。
妈妈板着脸:“问你爸去!”
我拨通爸爸手机:“爸,我爷爷奶奶呢?”
爸爸半天不吭声。
“爸,爷爷奶奶不是说今天来吗?怎么没见人?”
爸爸这才说:“你爷爷奶奶在酒店。”
“酒店?怎么在酒店?”
“……我正忙着呢。”爸爸烦躁地说。
“在哪个酒店?”
爸爸告诉了我酒店名字和房间号码。我放下电话,拔腿就跑了出去。
酒店并不远,我们班同学薛薇过生日我们在那里聚过餐。薛薇她爸爸是酒店经理,里面可豪华了。
我爸爸是复旦大学的高材生,开始在广州一家国企工作。他和妈妈就是在那里经人介绍认识的。他俩那时要打拼,根本顾不上我,我一断奶就被爷爷奶奶抱回了老家。后来爸爸妈妈回到妈妈的老家杭州,爸爸进了一家私企,工资当然比国企高多了,妈妈去了舅舅所在的医院。不几年,他们买了现在这套二居室。我上五年级时,他们把我从老家接了回来。寒假我要让爷爷奶奶来,妈妈说我得追赶当地的孩子,假期要补课;六年级又怕影响小升初。考完试后,妈妈说夏天热不方便,国庆小长假又说人挤买不到票,拖来拖去一直拖到现在。
到了酒店房间门口,刚要敲门,我忍住手,捏着鼻子,嘴巴贴在门缝:“周秦瀚、夏女娃,你们俩听着: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爷爷奶奶打开门,哈哈笑着:“就知道是你这个小家伙。”
“爷爷,奶奶!”我一蹦搂着他俩的脖子。
奶奶站不稳,身子一趔趄,拿手轻轻一拍我的屁股:“这猴孩子!”奶奶说着眼泪流了出来,爷爷眼圈也红红的。
“爷爷奶奶,你俩怎么啦?”
“没事没事。”他俩喜滋滋地一人一边抬着我进了房间。
我让他俩站好,闭上眼睛,张开嘴巴。从兜里掏出两个巧克力糖,一人一个塞进他们嘴里。
“后天星期天,我领你们游西湖去!”我兴致勃勃地说。
他俩从上到下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我。就听爷爷说:“甭乱胡花钱。”
“西湖不要门票,免费的。花港观鱼,柳浪闻莺,雷峰塔,断桥,好多景点呢。还有岳飞墓。”
奶奶忌讳地说:“墓有啥好看的。”
“有秦桧夫妇。两口子铸成铁人,跪在墓前头……”
爷爷打断我:“念书咋样?到学校可要好好念,不敢跟娃娃打架。人家打架,你离远点。”
“知道知道。哎!我就纳闷了,我外公外婆离你们那么远,你们说话怎么都一个口气?”
“哪个大人不为娃娃好。”爷爷打开大提兜,拿出炒的其子豆、红薯泡、花生,还有红枣、杏干、柿饼。底下塞满了一袋袋绿豆、豇豆、小米、黄花菜,旁边还有一箱挂面。
我忍不住说他俩:“你俩开农博会来了。这么沉,路上也不嫌重。现在超市啥没有?”
奶奶揶揄道:“你爷爷还专门磨了一袋白面。听人说这边面没咱们那边好吃。贵贱是拿不动。”
“爷爷,你以后来啥都不要拿。你跟我奶奶年纪大了,栽倒了怎么办。”
爷爷不以为然:“没事,坐车呢,又不是自个背。”说着抓了把红薯泡塞我手里。
我郑重其事地说:“爷爷,我给你说正经的呢,你可要听话。”我可不希望他俩路上有个闪失。
“听话听话。以后啥也不拿了。赶紧吃,赶紧吃。”
我拿起个塞进嘴里嚼着,爷爷奶奶一旁目不转睛地瞧着。
我朝床上四仰八叉一躺:“真舒服!你小气的儿子头回这么大方。今晚我也睡这儿沾沾光。”
奶奶一推我:“哪有儿子这么说他老子的。”奶奶不安地对我说,“奶奶问你个事儿。”
“啥事儿?你说。”
“你爸跟你妈好着吧?”
“好着呢。怎么啦?”
“好着就好,好着就好。”
看她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我说:“奶奶,你有啥话就直说吧。我是你孙子,又不是旁人。”
奶奶打量着房间,说:“我刚才跟你爷爷问了,这房子一晚就五百!”奶奶说话那神气就像被吓着了似的,伸直的五个手指半天收不回来。
“呵呵呵,我知道你啥意思了。没事儿,你儿子现在挣钱了,也该让你俩享受享受了。”
爷爷把我拉起:“这孩子,跟你说正经的呢。”
“爷爷,你和我奶奶好不容易来一趟城里,也尝尝这高级酒店啥滋味儿。”
“啥滋味,俩眼一闭,啥都不知道,还不是一样地睡觉。”
奶奶心疼地说:“一会儿天就亮了,这才多大功夫就五百!两天就一千。一晚上顶农村种两亩地。”
“奶奶,还有一晚几千几万的呢。”
“那都是傻子!”
爷爷说奶奶:“你管人家事干嘛。”
奶奶说:“我连自个都管不到头,还管人家。不兴跟我孙子说道说道。”奶奶就问我,“未未,这跟前有没有便宜的小旅馆啥的?”
“住旅馆还不如住我家呢。”
“住你家?你老姨不是要来么?”
“我老姨来?我咋没听说。你听谁说的?”
“你爸说的。”
“啥时来?”
“说是今晚就来。”
不对呀,我老姨每次来都住外公家。我给妈妈打电话:“妈。”
“怎么啦?”妈妈还在气头上。
“我老姨要来家?”
“你老姨要来家?你听谁说的?你外婆……”
“我知道啦。”我放下电话,对爷爷奶奶说,“是我爸骗你们的。噢,我明白了。我爸是为了让你俩安心在这儿住才编的谎话。还真是孝顺呀。爷爷奶奶,这可就是你儿子的不对了。我昨天下午放学回家,在门外听见我爸跟我妈在屋里争执。我爸说不但要住酒店,还要住最好的酒店。我妈一听能不心疼,能不生气吗?”
爷爷奶奶急了:“他俩还争执了?”
“是呀,我爸的话我听得真真的。”
爷爷就埋怨道:“你爸也真是。我说这是自家父母,又不是外人,不住家住外面,象啥话!”
“就是。”我说,“你俩要是不愿在这儿住,那就住家去吧。你俩住我的房间,我睡沙发。要不我跟你俩睡,我打地铺。”
爷爷望着奶奶。奶奶拿不定主意,就说:“瞅我干啥,你说啥就啥。”
“那就走呗。”
我从床上下来,帮忙收拾东西。爷爷说:“不用你管。你去跟你爸打电话,看能不能把房钱退了。”
“不住当然得退了。”我又一想,这事不能跟爸爸说,爸爸知道了肯定不让。
我出去找到薛薇的爸爸,退了房,和爷爷奶奶拿着行李出来。在门口拦了辆出租,可爷爷奶奶就是不坐。说一会儿就走到了。
走着就走着。身子虽然累点,可心里舒服。这就是我的爷爷奶奶。他俩啥都舍不得花钱,对他俩我可是再了解不过了。有一回放寒假,爷爷送我去爸妈那里。为省路费,搭村里送红薯的大卡车到了火车站。因为来的早了,在火车站硬生生地坐了一晚上。爷爷本打算把我一放下就回去,过段时间再让爸爸把我送回来。可我哭闹着死活不愿跟爸妈待,爷爷只好留下陪我。我们只待了三天。这三天可把爷爷憋坏了。爸妈当时在广州租住的是一间半的小屋子,做饭睡觉都在里头。按爷爷的话说,连个转身的地方都没有。爷爷一回来就跟奶奶把城里说得一无是处。啥都要钱,哪比得了农村,棉花杆拔回家就够做饭烧一年的。还不说黄河滩里那些种的萝卜白菜莲藕,大的拉走了,小的不要,捡回来搁菜窖里就能吃一冬。我经常跟着爷爷奶奶刨人家出过的花生、土豆、红薯。有时刨到大的,高兴得就跟捡着宝似的。到了杭州后,我把同学坏了不要的铅笔盒修修继续用。油笔破了折了,可笔芯还好着。找截窟窿眼粗细相当的竹子穿进去,照样写字。裤子扯了个口子,妈妈要扔,我死活不让。妈妈气得说我是捡破烂的,抠抠索索,一点城里人的样子都没有。
到家了,我敲开门,显摆地对妈妈说:“看!谁来了?”
妈妈并没有象我想象的那样开心。她极不自然的叫了声爸妈,声细得我都怀疑奶奶听没听见,不然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我忙对奶奶说:“奶奶,我妈叫你呢。”“噢,噢,噢。你看奶奶这耳朵……”奶奶忙不迭地说。
爷爷对妈妈说:“你,你今天没上班?”
“没有,休年假。”
我们刚要进去,妈妈急忙拦住。进去拿了她和爸爸的旧脱鞋出来,要爷爷奶奶换上。
我帮爷爷奶奶换上,进去。
“爷爷,奶奶,你俩坐沙发上。”我拿了两盒酸奶,把管子插好,一人一盒塞在他们手里,“你俩喝。”
我把爷爷的大提兜打开:“妈,看爷爷拿了啥东西。”我一包一包往出拿让妈妈看。她却恼了,说我:“我刚把茶几抹干净。拿厨房去。”我只好放了回去。
爷爷奶奶把酸奶放在茶几上。
我催他俩:“你俩喝呀,可好喝了。”
“不渴不渴。”爷爷奶奶拘谨地说。
妈妈说:“都打开了。”
爷爷奶奶这才又拿了回去。
我想起了,急忙跑到厨房,拿了个小盆子,倒了半盆热水,出来把酸奶搁里头。爷爷奶奶不能喝凉的,咳嗽。
妈妈进房间去了。我给爷爷奶奶打开电视,调到戏曲台让他俩看。
我推门进了妈妈房间,她朝里躺在床上。我过去扳着她的肩膀:“妈,妈。我找的薛薇她爸,住宿费一分没扣全退了。”
她躺在那儿,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妈,你别跟我爸生气了。他回来我跟他说,是爷爷奶奶要回来的,不管你事。”
妈妈还是不理不睬,我就挠她咯吱窝。妈妈最怕挠咯吱窝了。没料想妈妈并有没象平时那样向我讨饶,反而把我一推:“就你事儿多!”
我拉她起来,她把胳膊抽了回去,用杭州话说我:“小西斯,你很烦喏……”
大门响了,爸爸下班回来了,我赶忙跑了出去。
爸爸对爷爷奶奶说:“我去宾馆,说你们退房了。”
爷爷不快地说:“有地方住住哪干啥。一晚上四五百!”
奶奶拿指头一指他,用极低的声音埋怨说:“就你事多!”
爸爸问我:“你妈哩?”
“在房间呢。”我连忙说,“是我爷爷奶奶要回来的,不关我妈的事。”
爸爸去了厨房,一看冰锅冷灶,出来对爷爷奶奶说:“走,吃饭去。”
爷爷问他:“去哪儿?”
“去外面。”
“去啥去!就搁家里。”
我上前一拉爷爷:“走吧爷爷,我爸给你接风呢。你也尝尝杭州的小吃。小笼包,定胜糕,西湖醋鱼。我知道一个地方,好吃又不贵。”
爸爸说:“都说好了,今晚在外面吃。”
奶奶就小声对我说:“叫你妈去。”
我朝奶奶一抱拳:“得令。”我跑进妈妈房间,“妈,我爸今天请客。你不是最爱吃钱塘人家的醋鱼么,咱们就去那儿。”
“我头疼,不去了。”
“我爷我奶刚才都把我爸说了,你也该消消气了。快点,走吧,我都饿了。”
“你饿你去吧。”
“妈,我爷爷奶奶头一回来。你就看在我爷爷奶奶和你儿子的薄面上,甭跟我爸计较了。”我搂着她的脖子,“唐新华小主赏光,咱家侍候您起驾吧……”
我使出浑身解数,妈妈就是无动于衷。我知道她的大小姐脾气又上来了,跑去对爸爸说:“你哄哄你媳妇去。”
爸爸拿起车钥匙:“走,咱吃咱的。”
“吃啥吃?这咋还吃得下!”奶奶压低嗓音说爸爸,“你说你爸你妈头一回来,就惹得媳妇不高兴。叫旁人以为寻人家媳妇不是……”
“妈,你想多了。”
“哪都不去。就搁家,我跟你爸开水泡馍!”
爸爸没法,只好找妈妈。一进去就把门一关。我蹑手蹑脚过去,耳朵刚贴到门缝上,就被爷爷拽了回来。
他俩总算出来了,我们一块儿去吃饭。
吃饭的时候,他俩也很少说话。我顾不上他俩,一边吃,一边不住地给爷爷奶奶夹着菜。
吃完饭回到家,妈妈径直回了她的房间,我在客厅写作业,爸爸跟爷爷奶奶说着话。唠了会家常,说了些村子里的事,爷爷关上房门。
我竖起耳朵,就听爷爷说过日子不能大手大脚,男人要有肚量,宰相肚里能撑船,不要斤斤计较,跟媳妇要搁好,家和万事兴之类的话。爸爸只说了句,你不知道事儿,便再也不言语。
过了一会儿,爸爸出来,疲惫地往沙发上一趟,说我:“今晚你跟你妈睡去。”
我学着他平时教育我的口吻:“爸,遇到问题要积极面对,不能逃避。你就不能给我妈认个错?男人要有肚量……”
“去去去。”他跟我商量,“要不把钢丝床支起,你睡你爷爷奶奶屋里。”
“爸,我爷爷奶奶远远地来,你俩,尤其是你,就不能忍一忍?”
他一推我的脑袋:“忍什么忍?你跟你爷爷胡说啥了?”
爷爷出来,一瞪爸爸:“我说了一晚的话都白说了?”
爷爷站在那里,眼瞅着爸爸进了妈妈的房间。
第二天一大早,奶奶早早地起来,在厨房进进出出,摸摸索索。我问她找啥,她悄声说你睡你的。
早上,妈妈买了豆浆油条、葱包烩、小笼包。吃完饭,奶奶就抢着收拾。说妈妈好不容易歇个假,多歇息歇息。奶奶说她一早到厨房看了,也不知怎么生火。说饭她来做。时间长了,这么多人,老买也不是个事儿。妈妈手下意识地一蜷遮住嘴巴说:“不用。”
我和爸爸上学上班去了。
中午回到家,妈妈没在,爸爸中午单位回不来。爷爷奶奶坐在房子里。
“妈妈呢?”
“你妈说她有事出去了。”
“啥事?”
“没说。”
“你俩咋不看电视?”
“不看,太吵了。”
我给妈妈打电话,妈妈说她跟朋友在外面有事不回来了,叫奶奶给我下挂面。我听见电话里寥金阿姨问妈妈这件丝巾咋样,原来她俩逛商场去了。我放下电话:“奶奶,我们吃面条吧。”
我在锅里添上水,搁在电磁灶上,打开开关。又从冰箱拿出火腿。发现有块牛肉,也拿了出来。
奶奶把菜摘好了,边淘边问我:“你在家经常做饭?”
“嗯。他俩经常加班,我就自个给自个做。”
“奶奶问你个话,你可得老老实实跟奶奶说。”
“啥事?”
“你,你妈跟你爸好吧?”
“你咋又问?好着呢。”
“那,你妈给你爸做饭吗?”
“做呀。你儿子那甩手掌柜,啥也不会,还不如我呢。”
“哦。”
“咋啦奶奶?”
“没事没事,奶奶随便问问。”
吃完饭,奶奶问我平时拿啥熬稀饭。我说,你不用管,一会儿我搁电饭煲里把米放好,你到时插上电就行了。
第二天星期五,中午放学回来,发现爷爷奶奶俩人孤零零地坐在小区的石凳上。我悄悄过去,想吓他们一跳。走到跟前,就听奶奶说:“农村没文化的媳妇这样,城里有文化媳妇也这样。唉!要不咱俩早点回吧。”
爷爷说:“你这早回去,村里人说远远地看儿子去了,这么早就回来,人家肯定会说闲话……”
我揭下脸上的口罩:“呔!”爷爷奶奶果然吓了一大跳。
“你俩咋坐这儿?天这么冷,雾霾这么大!”
爷爷笑着说:“我跟你奶奶出来转转看看。”
“我都听见我奶奶说要回去?咋啦?”
爷爷赶忙掩饰说:“没有没有,刚来走啥走。”
“就是。我不准你俩回去!听见没?”
“不回不回。”
我拉着爷爷奶奶的手回到家,妈妈正躺在沙发上看电视。
妈妈起来,一声不吭,到厨房端饭去了。
下午放学我一进门就唱:“星期了,星期了,领上爷爷奶奶玩去喽!”
妈妈说:“马上月考了玩啥玩!在家好好复习功课。”
“不,我都答应爷爷奶奶了。”
“霾这么大,不许出去。”
“我都看天气预报了,明天就散了。”
爷爷奶奶忙说:“听你妈的。好好念书,念书要紧。”
我拖着哭腔朝爸爸喊了声:“爸——”
“去去,读那多书有啥用!”爸爸话里有话地说。
妈妈嗵地把菜蝶往桌上一蹲,眼睛瞪着爸爸。我连忙跟妈妈说:“星期六,就星期六一天。星期天我学,行了吧?”
妈妈刚坐下,爸爸紧接着说:“星期天我带你爷爷奶奶去乌镇。”
奶奶说:“不去,我哪都不去!”
第二天吃过早饭,我同爷爷奶奶出发了。
虽然是晴天,可南方的太阳就象是一位害羞的少女,脸上总是遮挡着一层轻纱。
爸爸把我们送到门外,给我手机破天荒地发了一千元红包,叮嘱我去哪个哪个景点。还特别安顿我,午饭晚饭都在外面吃,吃好点!
我们在站台等开往西湖的公交时,爸爸手机响了:“我这就过去……行,行……”
“爸,你干啥去?”
“我,单位加班。”爸爸闪烁其词。
“加啥班呢,我电话都听见了不醉不归。爸,你不在家陪妈了?”
爸爸星期天可是陪着妈妈的。再说,他平时也不喝酒呀。
爷爷说他:“喝啥酒呀,又伤身又耽误事儿。歇个星期不在家呆跑啥跑!”
“别听你未未胡说,是单位加班。”
公交来了,我和爷爷奶奶上去。只见爸爸转回身,朝家相反的方向走了。
手机响了,是外公打来的,叫我晌午跟爸妈过去吃饭。
“外公,我今天领我爷爷奶奶去西湖玩。”
“你爷爷奶奶来了?啥时来的?”
“大前天。”
“大前天?”
“嗯。”
“那,那你领上你爷爷奶奶好好玩玩。我和你外婆明天看你爷爷奶奶去。”
“好。外公再见!”
到了西湖,我们先上了断桥。我给他俩讲许仙白娘子的故事。爷爷奶奶看过白蛇传戏。奶奶张大嘴巴,环顾着四周:“还真有这事呀!”
奶奶指着山上的保俶塔问我:“那是法海住的地方?”
“不是。法海不住这儿。法海的金山寺在江苏镇江。这里是浙江杭州,不在一个省。”
“不在一个省?那他咋跑这么老远管人家的闲事?”
“他云游到这儿,碰上了。”
“游你就好好地游,管人家闲事干嘛。”
爷爷说她:“你还说人家。法海又关你啥事。”
“嘴里就是说说么。”
花港、雷峰塔、灵隐寺、岳飞墓、钱塘桥……天黑赶到家,我的腿困得都抬不起来了。
没多久,爸爸一身酒气地回来了。他径直推开妈妈房门,进去,啪地又一声关上:“唐新华,我告诉你。你踩我红线了。我说过,我能容忍你所有错点,唯独对我的家人……”
“我对你家人怎么了?你说!你说!”
“你心里明白,我也心里明白。今天我不想跟你吵,你最好也别惹我!”
“你把话说清楚!我对你家人怎么了?我是没让你爸你妈吃了,还是没让你爸妈住了?”
“我都说了。我爸我妈来不图吃你穿你,唯一就是图你个笑脸。跟旁人都能有说有笑,对我爸我妈就不行?就没话了?”
爷爷奶奶从房间出来。我急忙跑去推开爸妈房门:“你俩别吵了!我爷爷奶奶在外面听着呢。”
爸爸从柜子拿出被褥,铺在地板上,倒头就睡。
第二天吃完早饭,爸爸和爷爷奶奶他们正准备出门,外公外婆来了。爷爷奶奶说啥都不去了。外公说:“去吧去吧,咱有的是时间聊。过年就不回去了,这边暖和。”
爷爷说:“不了不了,后天就回去。”
“后天?!”我和爸爸异口同声。
爷爷对外公说:“说好的一星期。家里没人照看。再是地里还有些活儿。”
爸爸说:“冬天还有啥活?”
“不冬灌了?”
“有我姐跟姐夫呢。”
“你,你姐冬天砖窑厂给人家干活,哪走得开。”
“不行!不回去,坚决不回去!”我紧紧拉着爷爷奶奶的手。
外公对爷爷说:“这事先不说了,今天先游玩,回来了我跟苑清给您和嫂子接风,让我们也尽尽地主之谊。”宋苑清是外婆的名字。
爸爸他们走了,我在房间写作业。
外公就问妈妈:“你公公婆婆来了,你也不说一声?叫人家还以为咱们不懂礼数。”
妈妈没吭声。就听外公继续说道:“你是不是又和遂明闹别扭了?你呀你,你叫我怎么说你。”
“爸,我的事我知道怎么做。”
“你这孩子能不能长大点儿?能不能懂点人情世故?”
“是我不懂人情世故还是他周遂明不懂人情世故?他说他爸妈要来,我说来了叫住到咱隔壁小旅馆。白天在家吃饭,晚上搁那儿休息。他立马跟我翻脸,非要叫住到家里。我说咱家地方小,又不是人家楼上楼下,谁不影响谁。这么多人挤在一起,谁都休息不好。我还不是为他爸他妈着想。我把钱花上,还落不下好。”
“遂明叫住家里你就叫住到家里。嫌挤叫未未住我那边。我还不知道你的心思,你还不是嫌弃人家爸妈。”
“爸,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平时不习惯屋里住生人。尤其一想那马桶……还咋坐呀?”
“那你不会给马桶多准备个垫子?”
“不光是马桶垫子。关键是那,那味儿……”妈妈忍不住哕了声。
就听外婆说:“老唐呀,叫我说,农村和城里生活习惯还是有区别的,遂明还是有些太保守。现在哪家来亲戚不是住宾馆?”
妈妈说:“遂明不但要叫在家里住,一天三顿饭做上,还要叫我陪着说话,笑脸相迎。你说我跟那老头老太太有啥话说呀?没笑总不能装笑呀?我也不是那会装的人。”
外公说:“你就是不想说话,没话说,坐到旁边陪陪,倒个水,递个瓜子水果总会吧?老两口来不会呆长,几天功夫你都应付不下来?人说哄哄世事,哄哄世事。咱心里就是再不爱,面子总要过得去吧。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他俩面儿,总得看遂明,看未未的面儿吧?你这样嫌弃人家父母,人家就不嫌弃你父母?不嫌弃你?夫妻间的裂隙往往都是因为这些小事产生的……”
马桶?原来是这么回事儿。我正在那儿琢磨,就听外公说:“明天叫你公婆都到家来,搁家吃顿饭。”
妈妈说:“你是不是又让妈妈做?搁外面吃顿得了。”外婆腰间盘突出。
外婆说:“你公婆头一回来,就听你爸的吧。”
外公外婆走了,我赶忙回到桌上。妈妈推门进来,看我爬那儿写作业,拉上门走了。
马桶?马桶?
傍晚,爸爸一回来,我就把他拉到厕所:“爸,爸,我知道妈妈是啥原因了。我都想好了,一是把咱家马桶换了,换成那种蹲式的;要不就装两个马桶,爷爷奶奶咱们一个,妈妈专门一个,问题不就解决了?”
“你咋知道的?”
“你们走后,外公外婆跟妈妈说话我都听见了。”
爸爸不以为然地说:“你知道什么呀。回去写你的作业去,大人的事不要你管。”
星期一下午放学,爸爸妈妈和爷爷奶奶在学校门口等着我。我们一块开车去外公家。
外婆做了一大桌的菜。
大家围桌坐定。酒过三巡,外公给妈妈使了个眼色。妈妈端起酒杯,对爷爷奶奶说:“爸,妈,我敬你们二老一杯!”爷爷奶奶慌忙端起,跟着妈妈一起喝下。
外公拿起酒壶,爷爷捂着酒杯:“咳咳,亲家,我俩都不会喝酒,不敢再喝了。咳咳……”
“我知道你不能喝,所以才开的红酒。红酒软化血管,祛风去寒,喝点对身体有益。”
“亲家,真的不能喝了。”
“那好,最后一杯,最后一杯。”
外公端起:“二位亲家,十里乡俗九不同。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孩子有什么地方不到的地方,还请见谅!”
爷爷忙不迭地说:“没啥不周的,好着好着。我这次来,看了他们三口,再见到二位亲家,我就放心了,放心了!”
“坐坐。”外公让爷爷坐下,说,“亲家,我看你俩也是直性人,咱有啥说啥,我也就不掖着藏着了。现在城里这孩子都过独了。你看我这大的房子,楼上楼下。就这,儿子儿媳结婚宁愿掏钱在外面租房,都不愿一块儿住。”
爷爷说:“甭说城里,农村都一样。结婚得给另划院子,另盖房子,一天都不跟老人在一起过。”
外婆给奶奶夹了块鱼:“老嫂子,说心里话,甭说她不愿跟咱待一块儿,我还不愿跟她待一块呢。”
奶奶说:“不待就不待,只要娃娃们过得好就行了。”
“就是就是……”
末了,外公对爸妈说:“你俩也一起喝杯吧。”
我连忙站起,过去拿起酒壶:“我倒我倒。”
晚上,睡到半夜,奶奶忽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爸爸从房间出来,进去问奶奶怎么啦。爷爷叫爸爸倒了杯热水先叫奶奶喝了口,然后拿出小药瓶倒出三粒甘草片,又拿出一板阿莫西林胶囊抠出两粒,叫奶奶服下。爸爸要去医院,爷爷说不是去医院的事。
奶奶好多了,叫我和爸爸睡去。
妈妈站在门口,看我和爸爸出来了,回了房间。
奶奶咳嗽了几声就不咳了,我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中午放学回来,不见了爷爷奶奶。我床上被罩床单枕套都揭了。妈妈正在卫生间哼着越剧十八相送的调子,洗衣机在嗵嗵嗵地响着。我过去问她:“爷爷奶奶呢?”
“回去了。”
“回去了?我不信!”
“不信我也没办法。”妈妈把马桶垫取下来扔在洗衣机跟前。
我给爸爸打电话,爸爸说奶奶有气管病,受不了这潮湿阴冷的天气;爷爷的嗓子也不适……
“咋不等我回来?”
“怕你胡搅蛮缠……”
放下电话,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妈妈一戳我脑门:“你个没良心的,连妈妈的话也不信了!赶紧写作业去,这几天你都玩疯了……”
我怔怔地坐在那里。
不知什么时候还能再见到爷爷奶奶,我心里一阵难受……
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发明了一种马桶,上面安装了好多马桶圈儿。妈妈,爸爸,爷爷、奶奶,一人一个……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