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歌
爷爷年轻的时候,除了种庄稼,就去“溜溜地”——他们那时的行话,就是刨古墓。当时正值战乱,也没人管,附近原上挖得到处都是窟窿眼儿。爷爷主要是收购,然后到城里去卖。
这天,他刚做完一桩买卖往回赶,突然想起一阵噼里啪啦的枪声。他习惯地往旁边壕沟里一滚,麻利地刨了个坑,把身上的东西埋好,做了记号,这才猫着腰,爬上山梁,看是怎么回事。不看不打紧,一看他毛发倒竖。下面竟然全是鬼子,一个个正趴在那儿朝对面打着抢。因为有山崖挡着,看不到跟鬼子交火的队伍。爷爷想退回来,可身子象抽了筋似的瘫作一团。他只好一动不动地爬在那儿,不敢弄出丁点儿声响。
枪还在那儿打来打去,腿脚终于有了点气力。正当爷爷准备退回来时,一道耀眼的光亮在他眼前一晃。爷爷本能地伸出头去,那光又晃了一下。他悄悄拨开沟沿上的草丛,朝发出亮光的地方瞅去。
离鬼子不远的地方,他看见两个鬼子一动不动、仰面八叉地躺在那儿。看样子是叫打死了。亮光就是从死鬼子跟前发出的。
爷爷大着胆子爬到跟前,再次探出头去。
那东西足足有两个拳头大小,裹它的布蓝莹莹的,是块好绸缎。他凭此判断,里面的东西一定错不了。再说,不是好东西,鬼子能去抢?对了,他们不会为了它才打起来的吧?
这么一想,心里更痒痒了。爷爷入行不深,本钱也不多,褡裢里出出进进都是些小玩意儿。要真是件好宝贝的话,只这一档子买卖,一辈子便吃喝不愁了。
鬼子都忙着爬那儿放枪,没人顾得上。顺着山坡溜下去,草那么深,鬼子一定发现不了。
事关一辈子的吃喝,这样的险当然值得冒。再是,做他们这行的都迷信,要想发,就得撞大运。而且这样的机会老天爷顶多也就给你一两次。给你了,你再抓不住,那就注定是溜西瓜皮的命。
思来想去,爷爷认定,这就是老天爷赐给他的那一次机会。
他打定主意,爬那儿足足观察了一袋烟的功夫,确定那俩鬼子的确死结实了,这才像狸猫一样悄无声息地溜下了沟。草正绿,爬在上面没有声响。
往前,往前,再往前……
看见鬼子尸体了,包裹也看见了。
爬到能够着的地方,爷爷伸出了胳膊,把包裹抓在手里,在怀里揣好,原路退了回来。
爷爷爬上坡,正要翻过山梁,就听一声怪叫。紧接着,一颗子弹贴着他的头皮呼啸而过。爷爷爬起,飞奔而去。
鬼子哇哇叫着追了过来。
前面就是通往自家村子的路口,当然不能领着鬼子去。爷爷继续往沟里钻。鬼子穷追不舍。
嗖——一颗子弹从他耳旁飞过。
爷爷下意识一弓腰,脚下一绊,差点摔倒。
翻了三道还是四道沟了,鬼子依然咬住不放。从那一声比一声尖利气急的怪叫声中,爷爷感觉今天遇上一伙逮住就不撒口的狼了。
看来凶多吉少了。
爷爷从怀里掏出那宝贝,一瞧,大喜过望,老天,玉玺!皇上的印章!上头盘着那龙,横眉怒目,张牙舞爪,就跟活的一样。至于啥年代,凭他那点见识,根本看不出来;上面那字,更是一个也不认得。
这可是个宝贝,大宝贝!
难怪鬼子追得这么凶呢。
要是没被鬼子发现该多好!
看来鬼子不会轻易罢休了。
这东西揣在怀里咯得肚皮难受,而且越来越感觉沉重。
爷爷瞅好了一个窟窿,把东西往里一塞,继续往前跑。
很快爷爷就清楚不能再这么跑下去了。前面山沟光秃秃的没有遮挡,好几次枪子儿紧贴着他头皮飞了过去。爷爷记起附近有个山洞,穿过去能到对面的山沟……
进去后,没想到里面已躲有人了,而且足足有二三十个。爷爷径直往里走,可并无去路。
爷爷四下瞅着,满脸疑惑:“走错了?”。
靠在洞壁上一个年轻人就问他:“找啥呢?”
“我记得这个洞子挺深的。”爷爷说。
旁边拿铁锨的年轻人说:“早塌了。鬼子飞机轰炸,炸塌了。”
爷爷顿时紧张了起来。再拐回去已经不可能了,周围无路可去,这可咋办?
过来一个背褡裢的中年人,看样子是生意人,急切地问他:“外面咋样了?是不是鬼子来扫荡了?”
爷爷心不在焉,胡乱地点了下头。
“你看见鬼子了?”
爷爷嗯了声,又慌忙摇头:“不!没有,没有看见。”
“到底看没看见?”
爷爷没心思说话:“没没。”
爷爷说着转身就往外走。没走几步,就听见那熟悉的叽哩哇啦。爷爷中了邪似的收住脚,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鬼子到了洞子跟前。
爷爷故作镇定地从那些人身边走开,来到墙角,贴着墙壁蹲下身子。
蹲了会儿,爷爷回过头,打量了下这群人,不是拿着锄头就是挎着草笼,看来多是附近的农民。
鬼子就在洞口,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爷爷不住地打着哆嗦。年轻人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生意人紧紧抱着怀里的褡裢。
“太君,这里有个洞。”
话音刚落,进来了四个鬼子和一个二鬼子,就是翻译。
鬼子训练有素地隐蔽在洞口的土堆后面,枪口对着洞里。二鬼子举着手枪,缩在一个鬼子旁边,开始喊话:“里面的人听好了,扔下手里的东西,手抱在头上,马上出来,要不开枪了!”
大家窸窸窣窣一阵骚动。
叭!叭!两个鬼子往洞顶射击。
二鬼子:“再不出来就扔炸弹了!我数三下。一,二……”
前面裹头巾的中年人扔掉锄头连忙朝外喊:“别打枪,我出来,出来。”
二鬼子:“赶紧点儿!”
裹头巾的中年人出去了,其他人扔下手里的东西跟在后面。
二鬼子很意外:“怎么这么多人?”
二鬼子叫他们站成一排,两手抱在脑后。
洞里剩下爷爷和年轻人。
二鬼子朝洞里喊:“里面还有人没?”
年轻人对爷爷说:“走吧。”
爷爷起了几起才站了起来,跟在年轻人身后,出去同他们站成一排。
二鬼子问爷爷:“里面还有人没?”
爷爷摇了下头。
领头鬼子一挥手,两个鬼子端着枪站起进了洞。一会儿功夫出来,把枪背在身后,开始挨个搜他们的身。
另外两个鬼子这才端着枪,走到他们跟前,逐一打量着他们。
二鬼子问:“谁拿了皇军的东西?好大的胆子,皇军的东西也敢拿!”
没人吭声。
“咋,真想吞哪?先摸摸自个有没有那么大的肚皮……”二鬼子嘴上一边说,眼珠子一边逐个在他们脸上扫描。
还是没人吭声。
二鬼子威胁说:“要是不交出来,你们一个也别想离开!”
鬼子搜完身,叽哩哇啦一阵吼叫后,端起枪,对着他们咔嚓咔嚓拉着枪栓。
二鬼子说:“听见没有?皇军说了,不交就把你们统统枪毙!”
裹头巾的中年人就对二鬼子说:“我们都是跟前的农民,正锄着庄稼,听见打枪,就躲到了洞里,一步都没离开过。”
“是呀,是呀。我也正平着地,听见枪响,赶紧躲进来了。”
“我也是,我也是……”
二鬼子大声喝道:“不许吵!都站好!站好!”
二鬼子附在领头鬼子耳边一阵叽里咕噜,那个鬼子点了下头。
二鬼子回头对着人群:“皇军叫你们都进洞去,进洞去。”
爷爷第一个进了洞,回到他原来的地方,蹲下身子。
年轻人站在他对面,靠在洞壁上。
四个鬼子端着枪,虎视眈眈守在洞口。
二鬼子站在洞口的土堆上对他们说:“我告诉你们,拿东西的人肯定就在你们中间。我们一路跟在他屁股后头追到这里,绝不会错。”二鬼子扫了大家一圈,继续说,“我刚才跟皇军说了,看你们都是老老实实的穷百姓,这回就放你们一马。只要把东西拿出来,这事就算了,不计较了;要是不交,给脸不要脸,你们一个也别想活着离开!”
说着,二鬼子从土堆上下来,走到裹头巾的中年人跟前,拿枪顶住他的胸口:“你拿的?”
裹头巾的中年人连忙摇着双手:“不,不是我。”
“那是谁?”
裹头巾的中年人哭蹙着脸:“我,我哪知道哇。”
“你家住哪儿?”
“杨沟村。就在沟对面。”
“你叫啥名?”
“杨长悌。”
“你刚才在做啥?”
“锄地。”
“锄头呢?”
裹头巾的中年人急忙从地上拿起自己的锄头。
二鬼子问他身后的老头:“你呢?”
老头提起笼和镰刀:“剜点野菜。”
二鬼子逐个查问。
爷爷好容易让自己的腿脚不再哆嗦。
年轻人过来,把自己身上的褡裢搭在他的肩膀上,弯下腰,在他耳边悄声说:“问你就说南义庄的。我雇的伙计。”
二鬼子问那做生意的:“你呢?”
做生意的谄笑着说:“我就住在前面的镇子上,郭记饭馆。来这边看羊。老总有空欢迎光临。”
二鬼子眯起眼,拿枪一拨拉他身上鼓鼓囊囊的褡裢:“里面是啥?”
生意人忙从肩上拿下,铺在地上,把里面的东西一一取出。末了解开绳子,拿起块点心,捧在手里:“老总尝个。”
“去去。”
二鬼子走到爷爷跟前,见爷爷不动,抬腿就是一脚:“起来!”
爷爷站起身。
“做什么的?”
爷爷嗫嚅着,抬手指了下对面的年轻人。
二鬼子不耐烦地又是一脚:“我问你呢!”
年轻人上前陪笑道:“老总消消气。乡下人不会说话。”年轻人掏出香烟,递给二鬼子一支,擦着火柴点着,“是我雇的伙计。南义庄的。”
“你是做啥的?”
“我县城张记布庄的,出来收些账。”
“城北张记布庄?”
“城东,县城就那一家。”
二鬼子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了他会儿,撇了撇嘴,转身走了。
二鬼子回到土堆:“谁拿了,我劝你还是自个站出来,不要为难大伙,也不要让这么多人跟着你一个人遭殃。日本人的脾气你们不是不知道。万一大家有个三长两短,这上有老下有小的……话我就不多说了,作为乡党,我向你们保证,交出来啥事没有。要是不交,日本人发起火来,到时大家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们。”
还是没人吭声。
领头鬼子在二鬼子耳边嘀咕着什么。二鬼子就说:“皇军发话了,拿东西的人你们肯定知道。所以这个人你们得交出来。”
大家面面相觑,一阵嘈杂。
裹头巾的中年人哭丧着脸:“这我们哪知道哇……”
话音未落,一个鬼子哇哇叫着朝他头上就是一枪托。血顿时流了出来。身后那老头刚说了句你们咋能打人,另一个鬼子上来一脚把他踹倒在地。
两个鬼子肆意踢打着众人。
二鬼子说:“皇军给你们一袋烟功夫。要是再不交,那可不是拳打脚踢那么简单了。”
裹头巾的中年人一手捂着伤口,一手扶起老头:“二伯,不要紧吧?”老头扎挣着站了起来:“没,没事。”叔侄二人搀扶着往里走了几步,靠着洞壁,坐在地上。裹头巾的中年人从地上抓了把土摁在伤口上。老头扭头望着埋头坐在里面的爷爷,起身走了过去,压低声音说:“小伙子。”
爷爷抬起头。
“东西是不是你拿的?”
爷爷头摇得就像个拨浪鼓。
“你来时满头大汗,慌里慌张。再是,你来没多久,鬼子就来了。”
老头半祈求半埋怨,“要是拿了就给人家吧。总不能真为了东西连命都不要了哇。还叫这么多人跟上你遭罪。”
那些挨了打的都围了过来:“就是就是。拿了赶紧给人家吧。”
就在这时,叭地一声枪响。一个人应声倒下。就听一个小伙大叫一声:“哥。”
叭!又是一声枪响。
旁边又一个人栽倒在地。
小伙止住脚步,没敢往前,也没再哭喊。
年轻人拨开人群,赶到前面一看,一个正中眉心,一个正中心脏。两个开枪的鬼子得意洋洋,相互朝对方竖着大拇指。
二鬼子说:“皇军可没耐心跟你们磨蹭,再不交把你们全打死!”
小伙过来一把採住爷爷的领口要他偿哥哥的命,说着朝爷爷脸上就是一拳。
爷爷也不还手,任他打骂。
有人就说:“这人在哪儿见过?”
戴瓜皮帽的人走过去瞧着爷爷,认出了他:“他是贩古董的,来过村里。”
“对对,就是他,就是他。”
人们知道了爷爷的底细,顿时怨声四起,嫌爷爷把鬼子领了来,末了叫爷爷赶紧把东西还给人家。爷爷缩作一团,不敢吱声。他心里明白,要是把东西交出,百分百没命。一想到死,他害怕了起来。
小伙提着爷爷领口:“你聋了?说话呀!”
大伙明显不耐烦了,你一言我一语:“做生意哪能光赚不赔!”
“是呀,好汉做事好汉当,少连累旁人!”
“叫这么多人陪葬,你忍心吗?!”
“都是乡党,我们不想把事做得那么绝。要么你想办法把鬼子弄走,要么你就自动把东西还给人家。”
叫他把鬼子弄走,爷爷哪有这个本事。无奈,他只好埋着头继续装聋作哑,不吭不哈。
“你耍死狗是不是?”小伙不耐烦了,对大伙说,“咱们都去告发,就说他拿了。”
年轻人过来提醒他们:“鬼子只认东西不认人。你们把他推出去,他死不承认,鬼子会不会以为你们想糊弄他们?”
他们一想也是,可这前也不得,后也不得,到底该咋办呀?说着说着就忍不住你一下他一下地推搡了起爷爷来了。
爷爷自知对不住人家,也不还口,更不还手。事毕竟是他惹的,大家是他连累的。按理他就应该主动承认,可一想到死,他害怕了,真的害怕了。
年轻人让大伙安静,说他跟爷爷谈谈。他把爷爷叫到一旁,小声问他:“你拿了人家啥东西?”
爷爷早已方寸大乱:“我,我没拿。”
“你家在哪儿?”
爷爷警惕地瞅着他:“你,你想干嘛?”
年轻人并不在意:“你是当地人吧?告诉我,我有紧急事。”
爷爷并没完全乱了阵脚:哼!少骗我!
年轻人又问他:“牛脚坪你知不知道?”
爷爷心不在焉:“知道。”
“去过么?”
“去过。”
“真去过?”
爷爷没好气地说:“猪槽沟往东,羊蹄岭往南四十里……”
年轻人止住爷爷,没让他继续往下说,悄悄指了指身后墙角的土缝,身子前倾,嘴巴几乎贴到爷爷的脸颊:“记住!出去后,千万要把里面的东西赶太阳落山前,送到牛脚坪部队手上。他们被发现了,鬼子今晚准备偷袭。”
爷爷定睛一看,土缝里果然塞有东西。
年轻人叮嘱爷爷:“一会儿不论发生啥事你都不要管,有机会就赶紧拿上东西往出跑。记住没?”
爷爷忙不迭地点着头。
二鬼子在土堆上踱来踱去,不时地抬起头瞅一眼他们。
年轻人站起身,把拿铁锨的中年人、小伙和瓜皮帽叫了过来,压低声音说:“跟你们商量个事。”
年轻人环顾着人群:“这些人你们都认识吗?”
瓜皮帽说:“认识。好多都一个村的。啥事你说。”
“我们不能相信鬼子,得自个想办法出去。”
“咋出去?”
“咱们想办法把鬼子制服。”
瓜皮帽紧张地:“制服?收拾鬼子呀?”
年轻人嗯了一声。
拿铁锨的中年人紧张地问:“咋收拾呀?”
年轻人自信地说:“我想办法把鬼子引进来……”
话未说完,小伙、瓜皮帽连连摆着手:“不行不行,他们手里有家伙。”
年轻人胸有成竹:“二鬼子先不要管,交给我。那四个鬼子,咱们三个,不行四个对付他一个,肯定能成!”
小伙、瓜皮帽、拿铁锨的中年人面面相觑。
年轻人说:“你们一会儿去找人,找那些身强力壮,手脚麻利的。三个人,不,四个人一组。我一会儿把鬼子引进来,你们就各自站在鬼子身后。看我手令,一个人先从后面死死抱住鬼子脖子,另两个人各抓一只胳膊,把他摁在地上,不要让手活动拿抢,最后一个人按住双腿。先制服了再说。”
瓜皮帽张口结舌:“真、真的、能、能行吗?”
“没问题。你们赶紧联系人,我去找二鬼子。你们看我手势,然后大家一齐动手。”
拿铁锨的中年人忧心忡忡:“大伙都没干过这事。”
“不要怕。平时打过架吧,就像平常打架那样。鬼子就四个人,一人难敌四手。要不我们都走不了。”
小伙心有余悸:“我想还是保险点吧。你叫他把东西还给人家不就得了?”
年轻人说:“鬼子那德行,给了,肯定恼羞成怒,翻脸不认人。再是,那是咱们自己的东西,凭什么给他们!咱们人这么多,他们才四个,绝对有把握制服他们。”
二鬼子又在催:“快点!最后一分钟。”
鬼子咔哧咔哧拉着枪栓,举起手雷。
年轻人拍了拍他们的肩膀:“放心,肯定能成!就照我说的去联系人。我去找二鬼子。”
年轻人来到洞口,对二鬼子说:“老总,来一下。”
二鬼子下来。
“我刚才跟人家说好了,愿意把东西拿出来。”
“那拿来呀。”
“你甭着急,听我把话说完。人家不是害怕嘛,万一拿了出来,日本人一生气,翻脸不认人,给上一枪。”
“现在知道害怕了?早干嘛去了!”
“现在就是后悔也来不及了呀。”
“只要把东西交出来,我去替他求情。”
“你当然好说了,可他们是日本人呀。”
“你啥意思?有话直说,少他妈磨蹭!”
“我的意思是叫日本人进来亲自给句话,保证不算后账。就像你说的,都上有老下有小的……”
二鬼子不耐烦地:“真他妈费事!”
年轻人回头给小伙和瓜皮帽他们递了个眼色。
年轻人和二鬼子进来,可后面只跟着两个鬼子。
领头鬼子对着人群一阵叽哩哇啦,二鬼子就说:“皇军亲口答应了,只要把东西交出来,就饶他一命。”
年轻人给拿铁锨的中年人和小伙瓜皮帽他们打手势,叫他们动手。
小伙、瓜皮帽和中年人却无动于衷。
年轻人一个劲地使眼色,打手势。
他们依然一动不动。
二鬼子催年轻人:“把东西拿出来呀!”
年轻人无奈地对二鬼子陪着好话:“你和皇军先在门口等着,我这就叫跟你们去取。”
二鬼子瞪着他:“你什么意思?耍呢?不想活了!”
年轻人忙陪着笑:“我哪敢呀。他这不是亲耳听见了嘛。我这就跟他说,叫马上去取,这总行了吧。”
二鬼子指着他的鼻尖:“我奉劝你一句,最好少他妈在这儿装神弄鬼!再不交出来,先拿你开刀!”
二鬼子他们一走,年轻人转身问瓜皮帽他们:“咋不动手?”
瓜皮帽心有余悸:“他们,他们只进来两个,门口那俩扔起炸弹咋办?”
“他们人在咱们手里,扔什么扔!”
瓜皮帽低着头不说话
年轻人惋惜地一拳砸在洞壁上。
中年人这才说:“大家都没干过,担心,害怕。再是,就是把那几个鬼子都打死了,跑得过初一躲得过十五,跑得了和尚跑得了庙?鬼子找来咋办?这人多嘴杂的,谁都认识谁……是不是?”
年轻人瞅着他们,脸颊抽搐着,嘴张了几张也没说出话来。他紧紧地闭上双眼,垂下脑袋。
大家都眼巴巴地望着他。
过了会儿年轻人睁开眼睛,仰起脸,长长地叹了口气。
年轻人走到陈万得跟前。
陈万得看他两眼充血,有些害怕。
年轻人声音小,但不容置辩:“告诉我埋东西的地方。我去把他们引开,你赶紧把东西送去。”
爷爷嘴嗫嚅着。
“只有把东西给他们,他们才可能放你们走,知不知道?!”
爷爷手足无措,脑袋空空。
“快点!没时间了。他们不见东西绝不会放人!你那东西值钱,还是部队那么多人,还有你,这么多人的命值钱?!”
二鬼子在催骂。鬼子咔咔咔拉着枪栓。
年轻人眼睛要冒出火来:“快呀!”
爷爷这才哆哆嗦嗦把嘴巴凑到他耳朵边上……
年轻人摁了下爷爷的肩膀:“东西千万要送到!”
年轻人起身过去对二鬼子说:“东西是我拿的。我领你们去取。”
二鬼子拿枪顶着他:“我早看出来了,十有八九都是你小子干的。”
两个鬼子和二鬼子同年轻人取东西去了,剩下两个守在洞口。
过了半个多时辰,就听唧哩哇啦一阵喊叫,守在洞口的鬼子扔下他们走了。
洞里的人一涌而出,转眼间跑得一干二净。
爷爷赶忙掏出土缝里的东西紧紧攥在手心里,路过那两具尸体旁边,没忘鞠上一躬。
一出洞子,他边跑边展开纸条,上面写的跟那人说的一模一样,这才撒开腿脚朝牛脚坪奔去。
爷爷把东西交给队伍,端上来的饭也顾不上吃一口,只喝了碗水就往回走。
月亮升起来了,四周寂静得就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
爷爷找着藏宝贝的地方,下意识地朝四周瞅了瞅,这才伸手朝窟窿里摸去。
什么都没有。
再摸了遍,还是一样。
爷爷转身刚要走,一扭头,发现不远处躺着一个身影。
爷爷心一揪,疾步走到跟前,低头一瞧,年轻人的肚子被戳了个大窟窿。
爷爷一下子瘫倒在地……
原来,年轻人领着那俩鬼子找到包裹,迅速跑到山崖边,对二鬼子说:“你叫鬼子把洞里的人放了。要不我就把它摔下去!”年轻人说着伸直胳膊,把包裹朝向崖底。二鬼子忙说:“路上不是说好的,东西一交立马放人。”年轻人说:“我信不过鬼子!”二鬼子说:“那鬼,日本人就信得过你?”年轻人说:“我要是食言,鬼子还能回村,回城找我找他们。鬼子要是食言,我上哪儿找他们去?”二鬼子一愣,随即奸笑道:“说的也是。”二鬼子去跟鬼子商量。领头鬼子恶狠狠地盯着年轻人,点了下头。另一个鬼子转过身,两手做成喇叭状,放在嘴上,叽哩哇啦朝洞子的方向喊叫。二鬼子对年轻人说:“皇军答应放人了,你该把东西拿过来了吧。”年轻人说:“等那俩鬼子回来了再说。”二鬼子拿枪指着他,咬牙切齿:“那你就等着吧你!”
那俩鬼子回来了。
二鬼子上前,一把从年轻人手里夺过包裹,交给领头的鬼子。
一个鬼子趁机从身后朝年轻人身上戳了一刺刀。
前面两个鬼子一齐把刺刀戳进年轻人的肚子里……
半夜,牛脚坪方向响起了密集的枪炮声,咱们的队伍打了一个漂亮的伏击站……
爷爷醒了过来,脱下衣裳,盖在年轻人身上,然后跪在地上,用手一下一下刨着坑……
爷爷把那位年轻人埋了。因为不知道名字,便竖了块恩人之墓的牌子。打那以后,爷爷再也不倒腾古董了,也不准家里人倒腾。每年的清明,他都要带上全家老少到这里来扫墓,祭拜。
后来陆陆续续来了好几拨人找那位送信百姓的下落,政府要感谢和奖励,但爷爷不让说。
爷爷去世后,爸爸又领着家人来祭拜……
今天,我决定把这个故事讲出来,告诉给大家,不仅仅是为了爷爷,更不仅仅是为了那位什么都没留下的,无名的叔叔……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