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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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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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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子楼


              白雪歌     

                        

对我人生来说,这年的三十号,无疑是个最重要的日子。是的,比哪一天都重要!可以说,我这辈子,就是以后,大概也不会再有这样的日子了。你或许无法理解我说的话,但这是千真万确的。

我是个农民,木匠瓦匠油漆活都会干,而且在县里举办的能工巧匠的比赛中还得过奖,有证书的。这年头活倒是不愁找,就是工钱难要,两三年前的旧帐有的现在都还没要回来呢。不得已,姐夫托他姨家哥哥的外甥在外地给我找了份活,因为太远,父母年纪又大了,说实话,我真不想去,可没法子。

我还是头一次出这么远的门。坐了一天两夜的火车,又坐汽车在山里转了一天后,到了一个城市。“外甥”接着我,扫了眼,面无表情地只说了一句话:“往后光做你的活,啥也别问!啥也别说!”长这么大,我从来没说过这么冷硬的话,当然,听的回数倒不少。“外甥”说完就双手插在风衣兜里——不,打见面,他的手就没从兜里出来过——领着我出了汽车站,拐弯,过马路。虽说沾亲带故,可我们并没见过几次面,更连一句话也没说过。他都出去好多年了,年纪比我小,平时也不常回家。他穿着很洋气,礼帽,墨镜,但没拐杖,右手指头上套了一个大四方戒指,上面的老发字一目了然。戒指黄澄澄的,也不知真的假的。如果是真的,也太大了吧。可看那派头,又不象是戴假的人。一路走的时候,他不跟我说话,也不让我离他近。这些,我从他脸上那嫌恶的表情能看得出。他嘴上叼根烟,也没点着。我本来想给他点,可没敢造次,万一那是人家的作派呢。我只好悄无声息地、不远不近地跟着他。

穿过两条街,我们在一家公司门口停了下来。

“外甥”在门边一个一米来高的台子前站住,然后深深地弯下腰。我这才发现,台子下面还有一个孩子作业本大小的窗户。“外甥”撅着屁股在窗子上轻轻敲了下,窗子便开了。他把手里的纸条塞进去,一会儿,挡在大门口的不锈钢自动门便吱纽吱纽缩回去一尺多。我俩侧着身子挤了进去。

走了几步,我忍不住回过头,那石台越瞅越象是电影里的碉堡,根本想不到低下会有人。

迎面是一座很气派的象个啤酒瓶子一样的大楼。后来听这里一同干活的人说,它是这个城市最高的楼。刚盖成的时候,并没有上面那截脖子,别处起了新楼,比它高了,便续了上面那截,重新夺回了第一。续的那截脖子只是个摆设,没多大用,可样子却成啤酒瓶子了。自那以后,大伙都叫它瓶子楼。

楼底下全是门口那碉堡式的又矮又小的窗户,因为有花木挡着,外面根本看不到。窗子的旁边都有牌牌,上面分别写着人事部、财务部、总务部、后勤部、劳务部一、劳务部二、业务部一、业务部二,等等。外甥到劳务部一的窗子跟前,弯下腰,撅着屁股,又递进去一个条儿,咕咕哝哝和里面的人说话,说着说着便直起腰捶捶后背,又弯下去继续给人家说。后来他叫我到跟前,让里面的人看。我弯腰曲腿缩脖子,使劲把脸凑过去,可个子太高,弯了几次,人家就是没看清,最后干脆跪在地上。

看完后,里面塞出一张表,叫我填好送到人事部。隔四个窗子就是人事部。除了这表,还要身份证复印件、户口复印件、体检表、计划生育证明等等。把这些都交了进去,人家就叫站在旁边等。

来了个穿制服的女的,到财务部窗口,弯腰和里面的人又说又笑,一大截白晃晃的后腰都露出来了,腰上的皮带可劲地朝外撑开一个大口子,好像故意引逗你朝里看。我赶紧把头扭向一边。

就我们等的工夫,来来去去十来个人,都那样,条子、单据或钱递进递出的。

人事部把合同递出来叫我签了。等了一会,里面又递出一个牌子和条子,叫我们去总务部。

总务部接过条子,随后塞出一堆东西。工作服是用蓝劳动布做的,左上角印着公司的大红徽标,徽标下是别工作证的地方,工作证就是刚给我的那个塑料牌。除了衣服,还有鞋袜帽子手套口罩,和工作服都一个颜色,上面也都有红色的标志。另外还有一个挺沉的黄板纸箱子,箱子上一个字也没有,也不知里面装的是啥。没有吩咐,也不敢贸然拆开。

“外甥把我交给一位黄师傅就走了。黄师傅领我到楼后,推门进去,在一个写着更衣室的房间,交给我一把钥匙,叫我按钥匙上的号码去找自己的柜子。他吩咐我把身上衣服脱下放到里面,把工作服换上。我问他纸箱是不是也放里面,他说这个马上得用。

换好了过来,黄师傅叫我把纸箱拆开。里面是一副城里孩子们玩的滑板一样的东西。不同的是它上面还有系带和手把。黄师傅把他的也取了来,叫我照他的样子做。他把滑板脚前并排摆好,然后跪了上去。见我不动,就催了一声。我连忙也跪了上去,学着他的样子把前后的带子绑在膝弯和脚脖子上,把滑板固定在自己的小腿上。黄师傅检查了一遍,又帮我紧了紧说照我做。他手朝地一支,人一下滑出了好远。

没想到啥事都是说时容易做时难,不是方向掌握不好,就是平衡拿捏不住,好一会我还在原地打转。

黄师傅等我到了跟前,这才按了一下电梯的按扭。

楼我才发现,楼层只有我们跪着那么高。象我这个儿高点的,一直腰,头就蹭天花板了,根本就站不直,难怪要用这东西呢。里面工人很多,不论男女,都一个打扮,过来过去,就跟划船似的。我被安排的这个车间,主任是个女的,牌子上的名字是吴新。刚一看你还以为是男的,可实际是个女的,四十岁左右的年纪。她可是个正二八经的大学生,单位倒闭,便托人到这里来了。她把我领到西北角,那里有个升降机。我的任务就是负责把车间做好的半成品集中到一块,再用升降机送到楼下的车间再加工。她叫一个姓朱的师傅带我,然后告诉我明天来正式上班。我一看时间还早,就跟她说想先熟悉熟悉。她没说啥就走了。我问朱师傅干些啥,他从旁边拉过一个平板车。他让我推着去收加工好的货物。货装满了,可推不动,一使劲,腿下的滑板反往后跑,一下把我弄爬地上了。朱师傅叫我开始装少些,车子轻了,就容易推了。我照朱师傅教的,三五趟下来,渐渐地掌握了要领。

宿舍在四十六层,和车间一样高。地下挨个摆放着一张张薄木板,那就是床了。我把铺盖铺好,就去上厕所。厕所也一样。我在乡下解大手蹲惯了茅坑,这坐便器坐上去再急就是拉不出。没法子,只好缩着脖子蹴上面。傍晚,跟着其他工人一块去吃饭。饭厅里没有凳子,也不需要,大伙就爬在小矮桌上吃。晚上起夜,起一次,头就“亲”一下天花板,头顶磕得疼的都没磕睡了。

好在活儿比来前想象的要轻省许多。我们的工作就是造卷烟屁股的过滤嘴,都是机器做,人在旁边招呼着就行了。我们这个车间百十来号人,都是各干各的,很少有人说话,一整天光听那滑板下面的小轮子,在不锈钢的地板上吱拗吱拗滚动的声音了。再就是腰和腿酸得有些受不了。

下午,是单位领导和新来员工的见面会。一拉铃,我们就一排排地""在会议室等侯。两点半多一点,门口的服务员把门大开,头一低,说:"高董,您好!请!"随后就走进来五六个人,是真的走进来的,腿上根本没绑滑板,因为天花板的高度和他们的个头比起来绰绰有余。高董神采奕奕,站在主席台中间朝我们一挥手:"大家辛苦了!"刚说完这句,就有人带头并示意大家鼓掌。我正在哪儿发愣,后面有人推了我一下,急忙跟着拍了起来。一位漂亮的小姐从那堆站立的人后面滑出来,上前把一张纸递给高董。高董就照上面念:"金秋送爽,丹桂飘香。在这美好的日子里,我们公司又迎来了一批新的员工。我相信,你们的到来一定会为企业注入新的活力,带来新的气象。企业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你们才是这里的主人。……在此,我代表董事会,向你们表示最热烈的欢迎!"鼓掌。接下来高董逐一介绍身边站着的人,有副董,理事,副总经理,厂长,总会计师。然后高董领上这些人下来和我们一一握手,边握边对我们说:"欢迎!辛苦啦!"高董还不住地问:"吃的好吗?住的惯吗?有什么困难吗?"他经过我面前时,揣在兜里的发言稿掉了出来。我捡起还他时,他已走开了。我好奇地打开,上面就是他刚才念的那几句话。不过,在爽字下面用红铅笔加了个""字,桂字下面加了个“鬼”字。

见面会后,大家各自回自己的车间上班。路上,谁也不说一句话。其实我是个爱热闹的人,在家老跟人说笑打趣,到了这儿,大家都板着个脸,也没个人说话,真是憋的难受。后来总算是慢慢习惯了。到了月底发工资,做梦都想不到,信封里竟有整整两千块!我一个人对着宿舍的墙角数了好几遍,没错,是两千!打了这些年工,最苦时在建筑队,从早干到晚也没拿过这么多,扣这扣那,还老拖欠。这一个月,没觉着干啥就两千!下午一下班,到邮局先把钱寄回家,确信不会再被人要走,这忽出忽出的心才渐渐踏实了下来。

打那以后,再也没觉得腰酸腿疼喉咙憋了。

国庆节前,公司决定举办运动会。有赛跑,就是赛滑轮,有花样滑,常规滑,自由滑;还有足球。高董是个球迷,据说也要参加,而且打前锋。我上初中踢过足球,也喜欢踢,只是后来没那个条件了,我试着报名参加了。训练期间不用上班,规则呢,和正规的大同小异,就是球比人家小了一半。教练在练前反复叮嘱我们,要有信心,不要光看到自己的短处,重要的是要克服自己的短处,不能为对手的长处所吓倒。

训练可比上班辛苦多了。先练单腿滑,这样好腾出条腿来运踢球。光这一项,就整整练了一个多礼拜,我小腿面子都磨出血泡了。

一个月后,运动会如期举行。足球冠军的奖金是一万元,另外,每进一球,奖励射手一千元。公司所属企业全部停产观看,外地以及本部员工不能到场的,一律在办公室或车间收看电视直播。

按照教练定的方案,上半场我们主要是防守,一门心思消磨对方的体力,下半场再伺机进球。由于滑轮毕竟不如人腿灵活,我们在球门设了三个守门员。

比赛开始后,他们果然欺负我们行动不便,特别是高董,一得空就起脚。我们的守门员顾了东顾不了西,笨手笨脚,只好再增加两个。五个人蹲那儿,把个球门围了个严严实实。对方没辙了,球在门口滚来滚去。高董射了几次都没成功。我们也不射门,只是消耗他们体力。不到半个小时,果然把他们一个个累得气喘嘘嘘,满头是汗。高董干脆蹲一边歇去了。

上半场谁也没进球,教练朝我们作了个V字形手势。

下半场换场地。可能是看到他们体力不支,一上来我们就往前冲,很快就冲到他们球门口。我瞅准空子,可劲用膝盖把球顶了出去,对方守门员毫不费力就接住了。我们赶紧掉头,转弯时翻倒了一个,翻倒的这个又拽了一个,拽的这个又拌了一个,就这样几个人搅做一团。中线上那两个刚掉转头,球已经到门口了。守门的一时到不了位,眼睁睁看着高董脚起球飞。离门最近的守门员不顾一切去救,球还是擦着他的头皮飞进了网内。他刹车不住,头""地撞在门柱上,半天抱着脑袋没起来。

我们的人明显有些急了,临时加的那俩守门员也冲了上来,另外三个还时不时地跑出禁区,给前方的队员"指导"。大伙心里一心想着赢,教练在旁边大喊回防,一个个想听不想听的。

大家拼命似的把球运到对方门口,正传来传去找机会,我无意中发现高董朝他的人使了个眼色,对方守门突然露出一个豁口。我立马左手支地,身子侧斜,甩起右腿,一脚把球踢了出去。球进了!我忘乎所以地举起拳头,可是让天花板给磕了回来。

尝到了这次甜头,我们的情绪都高涨了起来。三个守门员,也只剩下了两个,个个都急红了眼似的,不管谁,只要逮住球,就自己往里射,别人就是有再好的机会也不理。这种自顾自的局面一直持续到最后,教练喊破嗓子也没用。最后我们以一比九的大比分落败,而高董一人就射进了八个。

我把一千元奖金给教练,说大家一起分了。教练把钱朝我兜里一插:"分!分什么分!还有脸分!"。高董一脸的汗过来,说我们:"踢的很好。头一次嘛,确实不错。"他又对教练说,"我看以后要把这样的活动搞下去。可以多增加些项目,比如乒乓球啦,羽毛球啦,垒球啦。人家有的,咱们也要有。也别仅仅限于节日,平时有空就可以组织大家玩嘛。你呢,拟个计划,尽快着手安排……"他又叫教练告诉办公室,让他们把今天的活动写篇东西,让报纸和电视台报道报道。

国庆节放七天假。在家里,这时候正是秋收冬播最忙的时节。附近的农民工都回去了。吴主任问我走不走?我一时拿不定主意。走嘛,花钱不说,来回路上得三四天,剩两天能干啥。不走,父母年纪大了,拔花杆挖红薯拉粪种麦都是重体力活。吴主任说:"要是不走安排你加班,双工资。"也就是说,七天下来,多拿五百块。我答应了。

我立马给巷头四叔的小卖部打电话,叫他叫下我媳妇,可接电话的是父亲。我问惠惠呢?他说回娘家了,她娘家侄儿定婚。我吞吞吐吐说回不去要加班,叫他雇个人。他说谁见过庄稼户雇人,让我在外一景干我的活,家里的事甭操心。

虽说是加班,可这个国庆节却是我长这么大过过的最轻省的国庆节。我想这会儿,父亲正拽着耧在地里种着麦子,母亲一边摘着棉花,一边捶着酸疼的腰。打懂事起,我就想着长大了要给父母吃啥穿啥的,如今都三十好几了……还是不想这些的好。

高董来看望大家了,大伙都停下手里的活围了上去。高董说我们牺牲休息时间加班是对企业,对他最大的支持,他非常感动。当说到加班期间午餐免费时,大家都鼓起掌来。

一个孩子,看样子是高董的儿子,大概是见地板光滑,就在上面玩起了溜冰。这人也怪,小的时候,看上去并没什么两样,一样的淘气,一样的可爱,怎么长着长着就不一样了?你是这个样子,他是那个样子,差别那样的大小家伙旁若无人,越玩越高兴。急急地跑几步,猛地收住脚,借着惯性"吱留"向前滑出一大截。

这回跑得太猛,脚底下一个趔趄,身子一歪,""地栽倒在地,身象蘸了油似的滑了出去。大伙听到声音都扭过头,霎时一脸的惊恐,石头似地僵那儿一动不动。天哪,小家伙头的前方是飞转的传带轮。我手下意识地朝地一撑,可劲伸长手臂扑了上去。谢天谢地,小脑袋总算给挡住了,可他的冲力却把我的手顶进了轮带里,小指被轮带一口咬住绕着大铁轮转了一大圈。还好,小家伙没事,再看小指,已成擀面片了。高董脸色苍白,大呼小叫着叫送我上医院。

医院跟我们厂房一般模样。我们到时,已有一大群医生护士""那儿等着了。

护士先在我手指上打了一针,伤口立马就不疼了。一个老医生检查了我的手,摇了摇头说:"以后可能没法打弯了。"高董焦急地问:"有没有别的办法?"他还是摇头。高董仍在坚持。我就对他说:"小指头又不影响干活,上点药一包就行了。"高董内疚的说:"毕竟不好看。"我笑着说:"老婆娃都有了,还有啥好不好看的。包点药就行了,院都不用住。"高董回头对那位医生说:"用最好的药,进口的。"医生说:"这个你放心。"医院的高院长来了。他虽然也姓高,和我们高董一样,可俩人并不是亲戚。

高董还是给我办了住院手续。吊上点滴后,医生和护士都出去了,剩下了公司的人。高董坐在我的床边,一会儿看看点滴,一会儿掖掖被子。我就对他说:"您回去吧,公司事多。"他问我:"你要赶我走?是不是恨我呀?""没,哪能呢?"我赶忙回话说,"您,您是领导,在跟前不自在。"高董和其他人都笑了:"这是老实话。好好好,我走。明天再来看你。"他要留下两员工照看我,我说不用。他不听。高院长就说:"谁都不用。我都安排好了,护士二十四小时值班看护。"高董认真地说:"那我就把人交给你了。"说着就同员工们出去了。

他们前脚走,护士后脚就进来了,一进门就收拾。我这才有空打量起房间。电视,冰箱,空调,还有我叫不出名字和不认得的东西,应有尽有。我心想,不知道的人进来,没一个敢说这是病房的。

手一点都不觉得疼,伤的地方有一丝麻凉麻凉的感觉,挺舒服的。护士收拾好了,一脸微笑,过来问我感觉怎么样。她掺好温水,给我洗手擦脸,弄得我很难为情。她洗毕问我喜欢吃啥水果。看那大果蓝,好多我连见都没见过,可还是忍住说:"不饿。"她顺手拿起个大苹果,一屁股坐到我床边开始削皮。其实我最不想吃的就是我吃过的苹果了,哪怕它个儿再大,可护士又看不到我的心里。她削得非常认真,看那样子是想展示自己的削皮技艺,而只有苹果才能让她如愿以偿。她边削边问我啥地方人,又自己介绍说她叫石二茹,是本地人,护校毕业。她把苹果削好,切成小块,用牙签插起就往我口里喂。我慌得把脸扭到一边,说我自个来。她按住我的手不让。可我无论如何张不开嘴,头扭来扭去,终究没能扭过她的毅力。

第一瓶点滴打完后,她问我要不要去卫生间?我坐起来,她又按住我的肩膀让我躺下。她从卫生间取了个接尿的东西。这回我是死活不依,下了床 ,靸上鞋就往卫生间爬。里面香喷喷的,哪有一顶点厕所的味道。我出来问她住这儿一天得多少钱?她笑而不答。我瞅了瞅她膝下的滑板,问:"上这儿看病的人多不?"她说:"多得很呢。这里的设备,医生,是全市最好的。"

一天三餐,有人准时送来。

下午,高董全家都来了,拿了好多营养品。他们走后,又是员工,一个个都掂着大包小包。我刚来,大部分人都不认识,收人家的东西,心里老觉得不踏实。

随后,又来了一大群记者,这下我真是手足无措了,嘴里象是吃了生柿子,舌头都硬了。多亏了高董,一一替我说了。这拨人还没走,高董儿子的班主任又带着一群小学生进来,又是唱歌,又是献花的。最后来的是市里的领导,送了面"舍己救人、青年楷模"的锦旗,还有一万元的奖金。当晚电视就播了。我的心情既兴奋又紧张,一晚上也没换台,因为后面还有两次重播。重播时,我才发现头上和脸上不知怎么多了一大圈绷带。二茹抱了一大摞报纸进来,紧贴着我坐下。我想往里挪挪,可她屁股压着我的裤管。她把报纸搁在我的腿上,一张张翻给我看。上面全是我的照片,说的都是我救人的事,另外还有市上领导的慰问,企业领导的关心,团市委号召青年学习,等等。

石二茹乐得一会儿猫着腰:“嗬嗬,看这张,照的真逗。”一会儿又扬起头,“这张头上裹得就像《黑猫警长》里那只老鼠。呵呵呵。”她一笑,头发就在我脸上拂来拂去。说实话,长这么大,除了妻子惠惠,还没一个别的女子离我这么近过,而且还是城里的。我一直以为,城里的女孩就是和农村的不一样,甚至连她们身上抹的香水我都以为是她们自身散发的。二茹真的很漂亮,粉莲纸一样白净白净的脸,精致的鼻子,眼睛又黑又亮。尤其是那嘴儿,桔瓣一样鲜润饱满,还有那手,白皙白皙的……

石二茹去取今天打的点滴了。我正在看报,门悄无声息地开了,探进个脑袋。我一看,是临铺好友魏锁。他提了一串香蕉,一瓶罐头,一袋奶粉。不知是地方生疏,还是这几天没见,他坐那儿拘束得一句话都不吭,我问啥就说啥,没说几句就要走。我从那一大堆礼物里挑了几个大盒的,叫他带回去给吴主任朱师傅他们尝尝。他这才告诉我说吴主任已被辞退了。"为啥?""是她把茶水洒到地上没擦干净,把高董的娃给滑倒的。""娃不是没事嘛?""说是按制度办,都发文件了。"他嗫嚅着,“还有。”看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我就问:“还有啥?”“咱们车间全年奖金也没了。高董说,要不是你,我们全部都得辞退。”

过了六七天伤口就愈合了,长出的新肉鲜红鲜红的,里面除了有些痒痒外,再无一丝不良的感觉,但手指不能弯曲了。没事的时候我就摸着它玩。我多次提出要出院,可高董就是不肯。

中午刚吃过饭,高董他们就来了,还没来得及坐下,医院的保安推开门,用小推车推着俩人进来。"啊!是,是,是父亲和惠惠。"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惠惠从推盘上下来,头砰砰砰撞着天花板跑到跟前,扳着我的脑袋,上下左右前前后后看了好几遍。又揭开被子,从大腿捏到脚,掀衣服时被我拦住了。后来确知我只是伤了小拇指,一抹眼,埋怨说:"把人没吓死!"父亲坐在那儿,半天只说了一句:"赶紧给你妈回个电话。"

高董把他的手机给了我。不管怎么说,母亲呜呜咽咽地就是不信。说父亲早都到了,为啥今天才打电话,肯定是一块编排好了,瞒哄她哩。父亲这才说把火车坐过了。又解释了半天,母亲才止住了哭。

我给高董介绍了父亲和惠惠。心里一直担心他俩见了高董会大惊小怪,没想到父亲和惠惠跟往常一样,一见城里人还是那么局促不安。

高董对大家说:"咱们走走走,叫他们一家说会儿话。"他抬腕看了下表,对我说,"咱五点吃饭,我亲自为老爷子和弟妹接风。"

他们一走,我就问惠惠是咋知道的?她说电视都播了。原来是我们当地的电视台转播的,还说我为家乡争了光。

"妈一看你头上包得光剩下俩眼,吓得碗都掉地上了,催我和爹连黑赶晚来找你。"惠惠看了一眼父亲继续说,"爹和我头一回出门,不认得字,外地人的话又听不懂,火车一下给坐过了,叫挡到车站里头,挨骂又罚款,一下耽搁了三天。"我问她咋找到医院的?她说多亏报纸印着我的像。最后她埋怨我也不给家里打个电话说清,红薯出了一地也没顾上往回拉。父亲过来拉起我的手,捏了捏,又转了转,拿手在新肉上不住地摸挲着。

惠惠脸上恢复了正常的表情,这才揉着发疼的头皮,张大个嘴巴开始打量起这个房间来。她手摸着天花板刚要开口,我使了个眼色,她便把话咽了回去。我知道她要说什么。床头电话冷不丁地响起,她竟给吓了一跳,把头又磕了,呲着牙蹲那儿两手捂着头顶。电话是高董打来的:"车接你去了。帝新大酒店。壁柜里有新衣服,记得换上。"

我过去一看,果然有一套西服,还有衬衫皮带皮鞋领带,连袜子都买了。我换上到镜子前一照,新奇是新奇,可总觉得有点怪怪的,和人家不一样。我直了直腰板,还是不自然。惠惠在旁边瞧着我直捂嘴笑,我更不自在了。我把它脱了,换上自己的旧衣服,这下榫合榫铆合铆的,舒坦多了。

车等在楼下。二茹她们几个护士用大碟子一样,客人专用滑板把我们推着出了楼。

坐上车,也不知道是朝南还是朝北,也不知道过了几条街。车一停,不等我抬手,外面的服务员已过来把门打开,笑盈盈地弯腰做了个请的姿势:"欢迎光临帝梓大酒店!"我忙把腿收了回来,说:"错了,我们去帝新大酒店。"服务员说:"没错,就是这里。你们是高董的客人吧?"她扯着胸前的店徽叫我看。上面印着"帝梓大酒店"五个字。我自言自语地说:"原来是这个'xin' 呀。"女子笑着纠正说:"这是个冷僻字,不念'xin',念'zi'。好多人都念错了,我们刚来也念错。"

下了车,一眼就看见大门正前方一丈多高的,手握宝剑的皇帝大铜像。可惜我对历史不懂,不知他是哪朝哪代的。铜像前面是个大香案,周围摆着一个大鼎,上面刻着长治久安、泽被子孙、福佑万代等一些吉祥话。

服务员推开门,马上就有人推着专制的大滑板过来。这些滑板都是接送客人用的,不过这里的滑板和医院比起来就讲究多了。医院是不锈钢的,这儿全是烤瓷的,有的还是电动的,上面都绘着喜庆的图画。服务员让我们坐到上面。每人一位,坐好后就推了进去。酒店到处金壁辉煌的,晃得人眼花。瞅着身边那些来来往往穿着入时的男男女女(有的胖子干脆躺在上面),只觉到了另一个世界。

服务员把我们推进一间大客厅,高董全家已在那儿等着了。房间很大,里面只摆了一张桌子。桌子周围已摆好了三个坐垫和三把小椅子,小椅子是高董他们坐的,垫子是我们的。桌子中间一个插满鲜花的大花蓝,周围摆满了水果点心。高董全家都迎了过来。高董挽起父亲的胳膊,她爱人也亲热地拉着惠惠的手。一坐下,高夫人就往我们碟子里夹吃的。

高董一坐那儿就拉着父亲的手没松过:"老爷子,你来的好,来的好!你不要见怪,你是无法理解我现在的心情的。你养了个好常安,养了个好儿子!这回要不是他,我儿子的命……我和他妈是越想越后怕呀。我们就是咋报答都不为过。刚才我说你养了个好儿子,你知道为啥我要这么说?救咱娃是一方面,再是到了医院,一点都不借着这事提这要那的,还一个劲为我着想,为我宽心。说实话,我本打算等把病看好后多给些钱。一看这样,我改主意了,我要好好报答我娃的救命恩人。"

高董从他媳妇那里要过一个大信封,掏出一沓文件。他拿起第一张,端端正正地摆在父亲面前:"这是我给常安办的新户口,从今天起,他就是正而八经的城里人了。"他又拿起第二张,放在第一张上面:"这是招工手续,也就是说,他不再是农民,不再是临时工,而是正式工人了。"他回过头问他媳妇,"咱单位正式工的工资多少钱?"高夫人说:"四千多,不到五千。"他又问我现在拿多少?我说两千。高董把脸转向父亲:"上班后,给他安排个部门经理。岗位津贴,奖金,各种补助算下来一个月至少也七八千。"父亲的嘴已经嗫嚅老半天了,可高董嘟嘟嘟嘟,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听到这儿,父亲再也按捺不住,抽出手,紧紧扶握着高董两只胳膊:"这,这,不,不行!他,我知道,不是那梨上的铧……他没文化……我怕误您的事,叫别人说您。"高董一听哈哈大笑,反按住他的胳膊:"这个不用你操心,我都安排好了,让他挂职上学,两年后就大学生。"父亲的嘴不再是嗫嚅,而是哆嗦了:"他,他,他能在这上班,已经给您添麻烦了……"

不管父亲说啥,高董只是毫不在意地笑。最后,高董拍着父亲的手背:"有我,你就放宽心吧。"父亲整个身子成了筛子:"我放心,放心!您是常安的贵人呀,常安遇着贵人了。往后我就把他交给您了……"

高董把东西装好递给我,我忍不住捏了捏。父亲、惠惠和我,一家三口,你瞅瞅我,我望望你,谁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高董吩咐上菜,服务员一留一串地进来出去,桌子很快就堆满了。我们一个劲说吃不了,吃不了。高董听都不听。高夫人不停地给我们夹菜。惠惠三四碟都吃下肚了,父亲一碟还没吃完。我悄声问他怎么了,父亲说:"你吃你的。"

吃完饭,天也黑了,高董把我们送到楼上的客房。临走时,他再三对父亲说:"既来之,则安之。我派人陪你先游玩几天,然后叫常安送你回去。这回咱不坐那个老牛火车,坐飞机,嗖——"高董伸手朝天一比划,我们都跟着笑了。

可父亲说什么明天都要走,他熬煎他的红薯。高董只好同意了。

送走了高董一家,惠惠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信封,和我一块看。我们足足翻来复去看了十几遍。

父亲叮咛我把它收好。惠惠把它抱在胸前,瞅来瞅去,不知藏哪儿才放心。

服务员进来了,给我们讲解配备的电动小轮椅的用法,然后又让我们坐上去试试。他俩不试,我坐上去转了两圈,服务员才走了。

房间比我住的病房大多了。我和惠惠一间一间稀奇地看,伸手想摸又不敢。父亲过来过去弯着个腰。我怕他难受,就把轮椅推到跟前。父亲说:"没事,地里做活还不天天弯着。"我说你乏了就先歇着。他猫着腰进房里去了。我和惠惠急忙也进了卧室……

一觉醒来,我打开灯,墙上的挂钟刚两点。惠惠睡的正香,嘴角涎水都流出来了。我刚要关灯,就见外面一闪一闪的。我下床出去一看,果然是父亲。电视开着,调的一点声都没有。他一见我就说:"你睡你的。外面灯亮得睡不着。"我过去倒了杯水给他,跪到他对面的垫子上。我想把电视放点声,他不让。

父亲看我一眼再一眼,疑惑地说:"吃饭时听你那高领导说叫你上啥大学,这大学能随随便便地上?"我说我也不清楚。父亲半天没言语,过了会儿又叮嘱我说:"现在年纪慢慢大了,有婆娘有娃咧,做啥事再不敢冲动。伤了截小拇指,虽不是啥大事,可后晌吃饭听了你那领导的话,再睡都睡不着。我也没见过那是啥机器,那么厉害?”我一笑:“没事。真的没事。”“这回多亏是碰了手,要是别的地方,就是大烂子……"我说:"我看娃在那儿耍,就想起咱虎虎。娃一栽倒,哪顾得上想啥。当时脑子要是稍微一打岔,娃肯定卷里头咧。"我给他宽心,"你甭操心,安全不安全,以后也不在那儿干了。"父亲点了点头,又象在家那样安顿我:"以后就跟着这个领导好好干,人家咋说咱咋做。旁人说东道西咱不听,听着了也装着没听着,闲事少管,咱也管不了。咱要知道咱自家是属啥的……"

第二天一大早,高董的司机和公司的刘秘书来了。刘秘书说我还要住院养伤,高董派他去送父亲和惠惠。说那边都安排好了,一下飞机,当地一家烟厂的车子会直接把父亲和惠惠送到家。

五天后,我出了院。高董给我安排了一个带套间的办公室,我就不用再住集体宿舍了。搬东西的那天,没想到二茹也跑了来,又是送礼物,又是帮我扫地铺床,还说什么要认哥哥妹妹的。吃饭回来的路上,她搂着我的胳膊,说她想当护士长。我硬着头皮找高董,不料高董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当我把这消息告诉给二茹,她竟一下子蹦到了我身上,双手勾着我的脖子,趁我不备在我脸上亲了一口。

真像个孩子

头一天上班,如论如何都抬不动脚,公司那么多有知识有文化的人,让我去给他们当领导……我给高董说了不止一遍,说我只想当个员工,可他根本不听。当我忐忐忑忑进了办公室,没想桌子椅子都擦干净了,大家都到跟前争相跟我点头握手问好,递烟的递烟,点火的点火,咖啡也有人端了来,一点都没我想象的那种高呀低呀的脸色和眼神,很快我就习惯了自己的新身份。

平时上班,星期天上成人大学。学校就在市里,学习是意料不到的容易,我便打消了退学的念头。有时,高董家里有事不能去上课也没关系,他只给学校领导打个电话就行了。嗬嗬,这些事儿就不说了。

年终,我被大伙评为厂里最有突出贡献的员工,还奖励一套三居室,是正常的三居室,不是厂里那种矮的。

年前,我把父母都接了来,把地都包出去不种了。

一进门, 我习惯地拉了个垫子铺在地下跪了上去。望着全家人一个个欢喜不尽的样子,心里真是美滋滋的。

父亲过来坐在我旁边,和我商量请高董全家吃饭的事。说让母亲做家乡的五香煎饼,高董他们头一次吃,一定会喜欢的。我说行。他又说:你能不能弄几副你腿底下那叫啥来着?我说是滑板。他说:“对对对,咱们提前先练好。”

我知道父亲的意思,起身出了门。路上一想还是买上几副,往后时间长了,大家要互相走动,用的机会肯定不会少。可转了好几条街都没有卖。我去公司总务处,不给,掏钱也不行,说从来就往出卖。我只好找高董。先说了请吃饭的亊,他说什么都不答应。我最后说想买几副滑板。他听了事情的经过,连声说:行行行 !不要钱。我送你,送你。他写了个条,叫我到总务处去领。临出门时,他喊住我:我想尝尝你们老家那个什么五香煎饼。我和你嫂子、孩子都会去……    

                           

           敬请斧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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