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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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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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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歌

因为雾霾,学校临时放假。什么时候上学,让我们等通知。老师布置完作业,又给我们布置了道课外调查。让我们通过自己的观察,或者查找资料,或者向大人请教,了解下雾霾产生的原因,提高自己的环境保护意识。

爸妈才不管这些呢,他们也不懂,我一问他们题,每次只一句话,去上电脑查查。

家里就我一个人,爸爸妈妈一大早就去上班了。跟往常一样,他们走时反锁好门,并再三叮咛我谁叫也别开。

妈妈刚要走,又转身回来:“中午我跟你爸要是回不来,你就给你煮包方便面。”

每到星期天,他俩中午都很少回来。我知道,爸爸妈妈很忙,也很辛苦。

刚到西安时,我一个人关在这陌生而空荡的屋子里,常常莫名其妙地感到害怕。想爬在窗口让大街上川流的人群给自己壮壮胆,可是住惯了乡下摸黑都能进出自如的平板房,猛地置身于这悬在半空的三十多层的高楼,感觉整个楼都在动,在晃。窗户外看都不敢看,更别说往跟前去了。我闭着眼睛强迫自己走过去,两只手紧紧抓住窗棱,确保安全无虞了,这才睁开眼。刚往下一瞧,手脚触电似的顿时酥软无力,赶紧蹲下身子,闭上眼睛半天不敢睁开。

这分明就是站在悬崖边呀。

吓死我了!

我不会是有恐高症呀?

客厅周围全是房门,爸妈住的房间,我的房间,厨房,卫生间。明明知道里面什么都没有,可我还是对那些张着黑黢黢大口的门洞紧张莫名,生怕里面会跑出什么东西来。我把房门一一关上,抱起靠枕蜷缩在沙发里。

直到两个星期之后,惶恐的心情才渐渐平息了下来。

第二天早晨醒来后,我下了床。拉开窗帘,外面雾腾腾的什么都看不见。街道,房子,都不见了,就剩下我住的屋子。我突然感觉谁在捧着我们的屋子在到处跑,跑向哪里根本不知道……

我不是西安人,我家在很远的乡下。爸妈前些年跟着舅舅来西安做纸业批发。不是写字用的那种纸,是卫生纸餐巾纸那一类,还有婴儿用的纸尿裤、湿巾什么的。后来舅舅做别的去了,把店转让给了爸妈。爸爸送货,妈妈看店。爸爸有两辆送货车,一个单号,一个双号。这样雾霾天限号时,也不耽搁生意。去年,爸妈买了这套房子。

当时一听说要接我到西安念书,我乐坏了。好几次,真象书上说的,做梦都笑醒了。

更让我始料不及的是,爸妈开着小汽车回来接我。

小汽车在大门口徐徐停下。爸爸推开车门,从车上下来,从兜里掏出烟给四邻散。

“这是你买的车?”邻居们羡慕地说。

“不是,借朋友的。”

妈妈急忙接过话茬:“本来今年打算买的,这不刚买了房,又把店扩大,资金周转不开。明年不买后年就买。”

“这两口真有本事……”

在邻居的赞美声中,妈妈搂着高高昂着头的我进了家门。

吃完饭,我们就往西安去。我摇下车窗,头扭向窗外,就差大声喊,我要去西安念书了。

出了村没多久,我觉得肚子隐隐地有些难受。

路过镇汽车站,我故意趴在窗口,望着那些挤车的人们。

快到县城了,在路口拐弯时,旁边突地窜出了一辆摩托,爸爸猛一刹车,我再也抑制不住,哕地一声,双手连忙把嘴巴紧紧捂住。爸爸急忙把车停在边上,开了门,让我下去。我蹲在路边大口大口地吐了起来。

妈妈说我这是晕车。

一坐上去就吐,一坐上去就吐,妈妈给我买了晕车药也无济于事。没法,妈妈只好跟我去坐班车,叫爸爸一个人开车回去。

妈妈一坐上去就催人家:“快走呀!到西安还有急事呢。”

售票员陪着笑脸:“再上俩人马上就走。”

等上了两人了车还不动,妈妈跟人家急了:“不是说上俩人就走吗?!”

“大姐,多担待担待。你看这人还坐不到一半,跑一趟都不够油钱……”

“你意思是人不坐满就不走了?”

“这就走这就走……”

车开了,却在大街上兜起了圈子。

我这是第二次去西安。很小的时候去过一次,那时爸妈还没买房,一家人就住在店里。马路对面有几个孩子在玩。我跑去时差点被车撞到,妈妈又把我送回了乡下。

这回爸妈把我转来西安,就是指望我能考个好一点的初中,将来考个好一点的大学……

爸妈把房子装修一新。电视、冰箱、音响、微波炉、空气净化器等一应俱全。

我就读的八里村小学,离我们住的地方有六七站路远。我在六(五)班,跟一个叫余炜的男生同桌。我满心欢喜地朝座位上去时,他却像躲瘟神似的身子往旁边一捩。本来到西安我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自卑感,这下更是局促不安了。我暗暗低下头打量着全身,看是哪里出了状况,是不是刚才挤公交不小心身上粘了什么东西。可是没有。偷偷往手心哈了口气,也没什么味道。这两天,我平时最爱吃的蒜水葱花面,我都强忍着没往里放蒜水葱花,就是辣子也只是放了一点点,生怕上火有口气。

如果不是这些原因,那只能有一个,就是嫌我是农村的。

余炜拉长个脸,班主任从身边经过,把嘴一撅,就差开口抱怨了,为什么给他分了一个土包子。以前看书看电视电影,以为城里的孩子,尤其是男孩子,热情大方,风趣幽默,能说会道。我做梦都想不到,会是这么个状况。

如果余炜一个人这样也就罢了,没想到老师提问时,我那夹杂着地方口音的普通话刚一出口,竟惹得全班同学哄堂大笑。我难堪极了。就在这时,隐隐约约听见一个女生说了句傻大姐。我这才意识到,他们城里上学早,我们农村上学迟。而我,个儿又长得快,长得高,人又内向木讷,难怪她会这么说呢。

我把书包里的红薯泡原封不动地背了回来。来前,奶奶挑最甜最好的红薯,切片蒸煮晾晒;爷爷专门下摊背的细白沙,炒得是又黄又脆,又香又甜。我们那里,不论大人孩子,都喜欢吃。因为做起来麻烦,一般过年才做,当果子招待客人。临行前,奶奶一边往我包里放一边安顿:“到学校后,给娃娃们都散散,都叫尝尝。和同学都处得好好的……”

一路上,我这个馋嘴猫竟然忍着一个都没吃。

我赌气地把手伸进书包,抓了一大把,一股脑地塞进嘴里,嘎嘣嘎嘣使劲地嚼着。

没过多久我就发现,离我们学校不远,有一个公园。那可是我梦寐以求的地方。以前对着电视老想,能和同学们在里面一起玩耍,游戏,看书,做作业,会是多么的惬意啊!不像我们农村,只有沟滩,庄稼地,一刮风就尘土飞扬,地上还到处都是羊屎蛋儿。

妈妈早就答应带我去公园什么的四处看看,可一到星期天总是忙得没有时间。城里不比农村,大人小孩都呆在自己家里,也没人串门。我多么希望能有个朋友,有个伴儿。

虽然答应过妈妈,可我还是忍不住,星期天一个人偷偷溜了出来。

街道上挤满了车,左三排右三排,一个紧挨着一个。我跟着别人从车缝中穿过马路,坐上往公园的公交。

到了公园,小桥、亭子、游廊、假山,碧绿的草地,剪成各式各样的风景树……我沿着湖边的石子路走了会儿,在旁边一棵女贞树下的石凳子上坐了下来。从兜里掏出个红薯泡,放在嘴里一边嚼着,一边张望着过往的游人。

太阳透过女贞树浓密的叶子洒下无数的小光斑,在我面前跳来跳去。

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位蹒跚学步的小男孩。突然一个趔趄,栽倒在我面前。我急忙上前把他扶起,帮他拍打着身上的土屑。

小家伙眼睛直勾勾地瞅着我的嘴巴,嘴唇和舌头不停地蠕动着,毫不掩饰自个的意图。

我把手塞进兜里,还没掏出来他就张大了嘴巴。

我刚要往他嘴里放,就听一声断喝:“干啥呢!”

我回头一瞧,是位老奶奶。她失急慌张地跑过来,一把从我手里拉过小孩,瞅着四周:“你这谁家的孩子?”她从我手里夺过红薯泡,“这啥东西?”说着往地下一扔,“你这孩子咋啥东西都往人家孩子嘴里塞?卡住了咋办?你是做啥的?你大人呢……”

我委屈地直想哭。

晚上,爸妈回来了,看我不高兴:“咋啦?”

“我不想在这儿念了,我想回村里。”

妈妈不由分说:“你以为到城里念书容易的?你知道我跟你爸找了多少人,费了多大的劲?”

爸爸问我:“到底咋了?是不是娃娃欺负你了?”

妈妈也问:“是不是娃娃欺负你?你跟妈说。”

“没,没有。”

“别怕!是啥就啥。”

“真的没有。”

“那你咋不想念了?”

爸爸就对妈妈说:“我发觉你娃到西安后从来就没高兴过,肯定有啥事儿。”

在妈妈的再三追问下,我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爸爸一听,不以为然地说:“切!我还以为娃娃欺负你哩。要是有谁欺负,你就跟爸爸说,我去寻他去!”

妈妈也松了口气:“哼!他还笑话咱,看不起咱?咱还笑话他,看不起他!他城里人咋啦,没房没车,过得不如咱的多的是!”

爸爸说:“你听爸说。以后这些闲事少理,一心一意念你的书。念下书了,在城里找个好工作,挣了钱,你看他谁再敢笑话,再敢看不起!”

妈妈说:“就是么。现在谁不是在闷着头挣钱,哪还有闲工夫管别人哭不哭笑不笑的。他愿意笑叫他笑去……”

第二天,妈妈拉着我到商场,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把我打扮一新。

不知是这身衣服,还是爸妈的那些话起了作用,回到教室时,我再也不那么紧张慌乱了。

我一天到晚埋头学我的习,谁也不搭理,啥事也不往心里去。学校举办活动,叫每个班表演节目。他们让我身上套个大纸篓,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当烟筒,他们演受到浓烟危害的树木花朵和小动物。我扭身就走。哼!还真把我当傻大姐了。

打那以后,什么活动我也不参加。爸妈说的没错,考试只认分数,这些做的再好也不顶一分钱的事。

星期天,做完作业,我就一个人待在家里看爸妈给我买的那些碟片。

可时间长了,便觉得没意思了。因为再好看的电影动画片毕竟不是真的,不象和同学那样一起玩耍,也不能一起说说笑笑。

前些天,好不容易把爷爷奶奶盼来了。乡下冬天冷,这里有暖气。爸爸想叫他们在这里过冬。可爷爷奶奶呢,是个爱热闹的人,满大街的人一个也不认识,咋都不习惯。俩人没呆几天就回去了,屋子里又剩下了我一个了。

我越来越觉得乏味,越来越打不起精神。

我开始坐那儿发呆。

天冷了,雾霾就像是一张深褐色的窗户纸,把窗子严严实实地糊了起来,外面什么也瞧不见了。

我爬在桌上,下巴支在胳膊上,想银红她们。

以前,我们一起做作业,一起讨论,一起表演节目,一起看课外书,课间一起游戏,跳皮筋,踢毽子,丢手绢,摔沙包。星期天,晚上把作业写完,白天一大早就相干着去帮人家摘樱桃,摘黄花,摘桑葚,拾棉花,一天能挣十几块二十块呢。

我们一边劳动一边玩耍,自由自在。我们把打碗碗花做成花环戴在头上,采来狗芍药做成花束,扮成新娘往外扔……

“嗵——”

谁在撞门?我竖起耳朵,看见门的把手不住地扭动。

我紧张地从猫眼里往外一看,一个陌生的、比我大点的女孩正紧紧抓着我家的门把手,一个背着琴盒的阿姨再拉也不松手。

我松了口气,还以为小偷撬门呢。

这时,一位衣着考究的叔叔手里拿着汽车钥匙从楼梯上下来,问阿姨:“咋还不走?”

阿姨说:“你娃不坐公交。”

女孩说:“我就是不坐,难闻死了!”

阿姨说:“那就别学琴了。”

女孩说:“不学就不学,我还不想学呢。”

阿姨无奈,跟叔叔商量:“要不你送她去?”

叔叔抬腕看了一下表:“我时间跟不上了,市上有个紧急会议。要不你去送去吧。”

“我的车今天限号。”

“不就罚几十块钱,又不扣分。”

阿姨无奈,一拽女孩:“走呗。”

女孩这才撒开了手。

一家三口下了楼梯,楼道里重新归于寂静。

我百无聊赖,往沙发上一坐,头不由自主又枕到了胳膊上……

“凤英,凤英。”

谁在喊我?

我推开窗子,朝底下一看。喜出望外:“是银红她们!她们怎么来了?”

我打开门,飞也似地跑下楼去,紧紧和她们抱在一起。

就在这时,一辆小汽车急驶而来,把我俩全撞倒在地。

我和银红爬起,冲上去一把抓住她车门上的把手。

那女的停下了车。

我和银红隔着玻璃一看,顿时惊得目瞪口呆:那,那女的怎么,怎么是我呀?!

仔细一瞧,真的是我!

“撒手!你知道这车多少钱吗?”“我”气势汹汹地对我和银红说。

“我,你……咳咳咳。”我本想问她怎么连我都不认识了,刚一张嘴,一口浓霾呛得我说不出话来。

银红吃惊地望望她,又望望我。

“再不撒手就别怪我不客气!”

“把人撞了你还有理了!”

“你们这不是没事嘛。”

“下来!给我们道歉!”我不知自个哪来那么大的勇气,一只手抓着门把,另只手使劲地拍打着车窗。

“乡巴佬!”“我”说着,竟然一踩油门,眼睁睁地拖拽着我俩飞奔了起来……

叮铃铃——

电话响了,我噌地坐起,睁开眼睛。

原来是在做梦,我长吁了口气。

电话是老师打来的,说是根据天气预报,晚上雾霾将开始消散,叫我们明天去学校上课。

放下电话,我惊魂未定。怎么会做那样的梦?以前我也想着长大了,买房子买车,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我会变成那样!我不但不认识了我最要好的同学,竟连自个都不认识了,不,是不认了……

我起身去屋里收拾书包,这才想起,老师布置的课外作业还没有做。

我怔怔地坐在桌前,下意识地拿过桌上的镜子,打量着里面的自己。我似乎明白了老师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人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常常是看得见别人,却看不见自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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