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歌
我不知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大家都要背着我。好多回了,我放学回来,见舅舅舅妈,爸爸妈妈,外公外婆表情凝重地挤在外婆的卧室里,而且明明听见他们在窃窃私语,可我一进去便戛然而止,一个个装作无事人一般。
我都上中学了,又不是小孩子了,以为我看不出来。
虽然妈妈早告诫过我大人的事小孩少打听,可我还是忍不住。
外公脾气好,我先去找他。
“没事没事,你念你的书去。”外公连跟我说话的心情都没有。在这个家里,外公可是最爱跟我说话的人了,如今这样,一定是出啥事了。
去找舅舅,他苦笑着摇了下头,啥也没说,站起身,按了按我的脑袋,走了。
表姐一个人下巴支在桌上发呆。我推门进去,故作轻松地朝她招了招海豚手:“嗨——”她瞥了我一眼,心不在焉地问:“啥事?”
表姐大学毕业回来没多久。
我忽然如梦方醒,打表姐一回来,家里不才变得这样了么?
看来是表姐的事喽。
“请教一个题。”
“啥题?”
见我不吭声,表姐抬起头:“怎么不说话?”
“看你无精打采的。姐,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有事早奏,无事退朝。”她朝我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
我过去趴在桌上:“姐,到底啥事呀?说出来兄弟好替你分忧分忧。”
“分忧?你分啥忧呀?”
“你说出来我才知道分啥呀。”
“忙你的去吧,别烦我了。”她把下巴重新支在桌上,垂下眼帘。
“让我算算。”我装模作样地扳着手指头,“嗬,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在大学找了个男朋友,家里面不同意?跟兄弟说说,是穷家子弟还是落难王子?”
表姐把脸扭过来,乜斜着我。
“姐,这个你不用担心。爸爸妈妈的话我去说。外公外婆,也交给我。舅舅呢,我也能说上话。至于舅妈么……”我欲言又止。
“‘舅妈’怎么啦?”表姐不动声色地望着我。
“我给你出个主意,舅妈的工作,你找你外公外婆,保证马到成功。”
“成你个头!要不要我告诉你舅妈,就说你外甥说你嫌贫爱富?”
“我啥时说了?”
“啥穷家子弟、落难王子?你不就是这意思吗?”
我一吐舌头,无言以对。
表姐一拨拉我的头:“再掐个指头算算,小小年纪就学会装神弄鬼了。”
“苏晨,苏晨。”外面有人喊。那声音一听就是吴雯,表姐的闺蜜。死党。
“哎。”表姐过去把门打开。
吴雯一进门就问:“做啥呢,天天呆在屋里不出门?”
“你还不知道呀?”
“应聘的事儿咋样了?”
表姐刚要说话,一看我在旁边:“你咋还不走?”
“你还没给我说题呢。”我举着课本。
表姐把课本连同我一块儿掀了出来,门一关,卡嗒反锁住。
我蹑手蹑脚过去,把耳朵贴在门缝上。
“你的事咋样了?”表姐却问吴雯。
“我才不费那个神呢,那是父母的事,看他们咋办。你咋样了?”
“家里人非让我回来。”
“就是呀,在家多好,什么都方便。”
“你不知道情况……”
“我觉得你家里人做的很对,我举双手赞成。”
“问题不在这儿……”
“好了好了,听人劝,吃饱饭。徐跃他们回来了,叫我们一块儿过去聚聚。”
“我哪还有那个心情。”
“别愁了,愁多老得快。走吧走吧。”
我急忙退了回来。
吴雯拉上表姐走了。
原来是工作的事儿,这又有什么好隐瞒的。
爸爸妈妈在房间,见我进来,问我晃来晃去怎么没去写作业。我说写完了。妈妈说:“写完了复习去。”
“爸,妈,你们能不能不干涉表姐的事呀?”
“啥?”
“我表姐工作的事儿。”
“你咋知道?”妈妈一脸的戒备。
“我表姐刚才都说了。”
“这孩子,不是不让说么。”
爸爸把我拉到跟前:“不管你表姐的事儿成与不成,不要受它的影响。你记住爸的话,这人还得凭文化,凭知识,凭本事……”
怎么又拐到我身上了?这些道理我都明白呀,他们都说无数遍了。
妈妈赌气地说:“从今往后好好念你的书,将来比你表姐考得还好。到外面,到沿海,到北京、上海,到大城市,不回这小县城,看这个那个的脸……”
他俩你一句,我一句,你来我往的。我这才明白,原来表姐已经答应回来了,一者舅妈身体不大好,二者她是女孩,舅舅、舅妈不想让她在外面奔波。表姐回来后去了教育局,可教育局说高中老师已经满员了。去了几次,人家说了实话。你的学历是没问题,可一个萝卜一个坑。编制县里已定死了,你上了势必有人要有下,让谁下?谁愿意得罪人?表姐就说初中也行,可人家说初中也一样。说来说去,今年反正无法安排,等明年再说。舅舅、舅妈,爸爸、妈妈找熟人托关系,依然无济于事。他们怕我知道了受影响,不好好学习了,这才瞒着。因为现在辍学,放弃高考,不上大学的孩子有的是。可我才不会那么想、那么做呢,上学是给自己长本事,又不是给别人。
后来有人给表姐介绍了个在技术监督局工作的对象,人家答应工作的事包在他们身上,可表姐不愿意。
在我考完试,放了假,离开外婆家之前,表姐的事儿仍然没有着落。
我家在城郊,离初中校比较远。舅舅、舅妈做生意,平时住在店里。上了初中,为了方便上学,我搬到了外婆家。
老天也不下雨,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吃过午饭,我把凉席铺在地板上,只穿了个裤头,四仰八叉地躺在上面,真舒服!我把旁边的西瓜滚过来枕在上面,然后拿起课外书看了起来。
砰砰砰,有人敲门。
吱呦门开了。
“姑,姑父。”是表姐。我连忙穿上短裤到了客厅。妈妈一见我就叫去切西瓜。我把西瓜切好端了来,拿起一块:“姐,给。”
表姐接过:“你也切小点,这么大,洗脸呢。”
“自家人么。”
表姐被逗乐了:“还挺会说。”
表姐吃过,拿纸巾把嘴和手擦了:“姑,姑父。我想好了,我还是出外找工作吧。我们班好多同学都上班了。”
“跟你妈说了?”妈妈担心地问。
“说了,可她不同意。我本想在店里帮她干干活,她却不住地唠叨。我回到家,她追到家,生意撂下都不做了。”
“那你妈现在啥意思?学校现在也进不去呀。”
“她非叫我嫁技术监督局那个小伙。”
我赶忙说:“我不是让你找你外公外婆了吗?”
“找了。”表姐说,“他们一心向着自个女儿,根本不听我的。”
妈妈说:“那小伙看上去也不错呀,工作好,工资也有保证,人长得也排场。你咋就看不上呢?”
“姑,你是不知道。他没文凭、没技术我不计较,那你起码也应该知道点内疚?以前没学好,现在抓紧呀,也对得起这份工作、这份工资。可他倒好,当个小头头,一天到晚呼来喝去,心安理得得。我最看不惯这种人了。真要是成了家,将来还不拿这事压你一辈子。工作是我给你办的,这是我给你的,那是我给你的。别说在一起,想想就浑身哆嗦……再说了,我第一步就走得这么狼狈、窝囊,没上战场就缴枪,还怎么面对未来呀……”
“说的好!姑父支持你!”
妈妈一瞪爸爸:“你起啥哄?支持啥支持!呆一边去。”
爸爸深有感触地说:“我觉得晨晨说得一点都没错,一针见血,入木三分。”
“啥见血不见血,三分不三分!你倒是文凭能耐都有,咋啥事都办不成?有本事你给晨晨把工作解决了。”
表姐就说妈妈:“那你当初为啥还寻死觅活,非姑父不嫁?”
“这孩子咋说话呢?”妈妈嗔道。
爸爸说:“出水再看两腿泥。”
妈妈一推爸爸:“去去去,我耳朵都听出茧子了。我跟你说,你少掺和。将来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落一身埋怨,娘家我还回不回了?”
表姐嘴一噘:“你还是不是我亲姑?袖手旁观也就算了,还说这见外的话。”
爸爸说:“这可是事关孩子一辈子的事。”
妈妈就对表姐说:“我觉得你妈说的也对。家里就你这一个孩子,不在跟前,将来成了家,别说互相照顾了,平时见一面都难。”
爸爸说:“自古忠孝难以两全。孩子的前途、未来、幸福是第一。现在交通这么方便,信息这么发达,高铁,飞机,说去就去,说来就来,以后更会越来越好。我觉得嫂子有点多虑了。”
我一拍胸脯:“姐,有我在,舅舅、舅妈交给我好了,你就放心地展翅飞翔吧。”
表姐笑着说:“到底是我弟弟。有你这句话,姐就无后顾之忧了。”
妈妈望着我们仨:“你们这一唱一和的,是不是早就商量好了?”
“姑,你想想,我一走,爸妈也就不用成天为我的事操心熬煎了。我保证在外好好工作,让你们满意,让你们放心……”
妈妈终于妥协了:“好啦好啦,你妈的话我去说,行了吧?唉,人说侄女像姑,一点都没错……”
表姐走后不久打来电话,她应聘到一家杂志社,做文字编辑。
谁料到,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生活又起波澜。你知道收假那天我碰到谁了?吴雯,对,就是表姐那个闺蜜。她到我们学校当老师了,代我们语文。她可只是上了个大专,而且第一年还没考上。表姐可是正儿八经的师范大学,一本呀。
家里人,尤其是舅妈,那一通怨怅:“连市场上买菜的老太太都知道拣好的挑,没见过放着好的不要却挑次的,拣烂的……”
这回,我跟舅妈的立场少有地一致。
不知怎么回事,我每次见到吴雯,就浑身不自在。
下午,放学刚回到家,书包都还没顾上卸,表姐就打来电话兴师问罪。吴雯跟表姐说我在课堂上故意刁难她。
“我啥时刁难她了?”
“早上语文课。”表姐提醒我说。
“早上语文课?没有哇。”
“你是不是问她问题了?”
“是呀,怎么啦?”
“你问的啥问题?”
“问的多了,我哪记得住。”
“你是不是问她‘意境’是什么意思?”
“‘意境’?是,问过。”
“你咋问这个?”
我不解地问:“怎么啦?这就是刁难吗?”
“回答我的话。”
“早上她给我们讲古诗,叫我们往本子上抄写作特色。里面有‘意境’俩字,我不知道啥意思,就提问了。”
“真的?”
“真的。”
“她说她都给你说了,这不是你们现在该掌握的,你却纠缠住不放。”
“她是说我们理解不了。我就说,正因为不理解才要弄清楚呀。姐,你是不是说过,遇到不懂的词语要设法搞清楚,这是丰富词汇的好途径……”
表姐打断我:“后来呢?”
“她说意境的‘意’就是有意义,‘境’就是境界。就是要做有意义的事,培养高尚的品德和崇高的境界。”
“唉!”表姐叹了口气,半天没言语。
“姐,姐。你没事吧?”
“这样吧,我先给你说说意象。于谦那首《石灰吟》你还记得吧?‘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全不惜,要留清白在人间。’这个石灰就是个意象。石灰本是没有生命的平常物,作者根据石灰的特点,通过想象,对它进行改造、雕琢,加工,把自己想要表达的意志、情感和心意等寄托、蕴含到里面。就是给它赋予一种内涵,一种精神,一种人格……”表姐给我举了好几个例子,郑板桥的《咏竹》,陆游的《咏梅》等。
表姐接着说:“意象是单个的,而意境是复合的,就是由众多的形象构成的一个有机的、浑然的整体……如果说意象像花鸟画,那意境就像山水画。都是作者意志、情感表达的途径和方式,都是经过作者的塑造、剪裁、制作和处理。‘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这就是意境……”
经表姐这么一说,我大致明白了意境是怎么回事儿。
吴雯起初不想说,闪烁其词,一见她这样,我偏不坐下,偏要她说。我也不知道自己为啥要那样。其实下去也能查字典,能上网。可这些话不能跟表姐说,我不想给她添乱,让她替我操心。
期中考试结束后,按照惯例,学校要开总结表彰会,家长们参加。各科成绩突出的学生要发言,介绍学习经验。没想到语文发言的会是我。吴雯异常重视,催我写好发言稿。她修来改去的,最后都面目全非了。
一站上讲台,面对着同学们和他们的爸爸妈妈,我突然忐忑了起来,这倒不是因为我头一次站在这里发言。
望着手里的发言稿,怎么都开不了口。
下面都有人嘘了。
我心一横,抬起头:“叔叔阿姨,老师们,同学们:大家好!
“我今天是做语文学习经验发言的。下面我就讲一讲我是怎样喜欢上语文的。其实我一直不怎么喜欢语文,觉得一点意思都没有。写拼音,记生字,背词义。尤其写作文,生编硬造。以致于分数是越考越低,有一回竟然不及格。爸爸一看,屁股就是一巴掌。其实我努力了,作业也按时完成,可成绩就是上不去。爸爸妈妈总以为我不好好学,调皮捣蛋。妈妈指着门背后对我说,下一次再不及格,看见那条帚了吗?
“我就去找我表姐,让她给我传授些锦囊妙计,她语文一直非常棒。表姐却问我说,你妈妈说你不喜欢语文老师?我说那是老早以前的事了。表姐问怎么回事,我就一五一十地说了。第一学期考完试,我说考了第几,可爸妈不相信。既然学习好,为啥没得奖状,人家孩子怎么得了?我知道因为我纪律不好。第二学期,我严格要求自己,最后终于如愿以偿,评上了三好学生,把我高兴得,在教室都坐不住了。我们教室前面有个旧花坛,平时一下课我们就在花墙上跳上跳下。我们经常比赛看谁跳得次数多。这回也一样,轮到我了,没料刚跳了几下,花墙塌了。校长瞧见了,过来把我们批评了一顿。班主任一生气,就把我的三好学生撤了。我跟班主任理论,班长他们都跳了,为啥就撤我一个?班主任置之不理。让我写检查我赌气地不写……
“我一说完,表姐拿出纸笔,叫我把事情的经过和心里的想法写出来。她拿起一看说,写得不错呀。如果错别字再少些,就是一篇好作文,好文章。我诧异地说,什么什么,这样的事也能写作文里?老师可是要我们写那些有意义的好人好事。我净是些调皮捣蛋的事,所以作文只好胡编乱造,应付差事……
“就这样,我一边写,一边读《西游记》,《汤姆索亚历险记》,《吹牛大王历险记》。表姐说,那些都是和我一样‘气味相投’的调皮鬼。渐渐地,我再也不觉得语文枯燥乏味,反而喜欢上了,成绩自然也就上去了。
“只要喜欢,真诚,就学得好,学得快。表姐说,这就是她的锦囊妙计。”
我把目光投向妈妈,妈妈满面欣慰地望着我。再看吴老师,四目相对的一刹那,她却把脸扭向了一边。
“我的发言讲完了,谢谢大家!”
我朝大家一鞠躬,走下讲台。回到座位上已经坐下了,可掌声依然没有停下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