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于老宅叨念许久的,非是那嫩如少女朦情的香椿初蕊,也不是花落有秋实的月季树丛,与那撒了野的,不知藏身何处的大眼贼更无关系。此事不曾与旁人提道过,曾有段日子,竟差些成了我的心病。今日我若不讲,怕是无人猜得到,如此挂心的,仅是一棵素朴寻常的白杨树。
农家人喜好养些林木于房前屋后,或为了遮阴避暑,或为了成材取木,或为了调情怡景,或是随波逐流,别人栽了,他也便栽了。喜好不同,栽的树种亦有差别,有人喜爱柳枝的轻柔飘逸,便会插柳成双;有人喜爱榆树的花香可食,自然植于日下。
树种虽有不同,叶色却是一般的翠,每逢盛夏莅临之际,树木繁茂蔽绿了街道,树冠林影参差交错,枝叶腾挪叠簇着相融,犹是这般的郁郁葱葱汇成了绵绵碧波,慰藉安抚了家院内的恬谧。不尽如此,只待那微风呼了口气,波浪便荡漾开来,漫出村子一路奔向了高山田野,登高远眺,苍穹之下一碧千里,其中似有莹莹流转,又似有道道波澜翻滚,竟真的如同汪洋大海一般。驻望的久了,便使人心神安宁下来,少了些急躁,多了些慵懒。
我的记忆结合当今的审美看来,村子当年是极美的,不似如今的千篇一律,虽说齐整利落,却少了更多的自然贴切。
老宅栽了两棵树,一棵山楂树一棵白杨树。山楂树生长于院内右侧靠近墙垛处。我幼时时常爬上墙垛去摘果子,记得有过几次,因我心性急躁,无暇关注那些藏于叶背的青虫,以至还未吃到果子,便被蛰的哀叫连连。
现在想来,果树栽于院内是有道理的。莫论那些习惯了伸手的大人们,就是如我一般顽皮的孩童,也能偷摸着吃个酸牙倒齿。在那个吃食匮乏的年代,如此美妙的零嘴怎么能让闲人摘了去呢。
老宅的前门右侧,挨着院墙和门楼的地方,白杨树便栽种于此。与旁人家的杨树相同,我家的白杨树也很普通,同是一副高大挺拔的身躯,同有一张沟壑密布的树皮。若非要找些个不同也是有的,或是自小打理的好,或是墙内便是养了猪的茅厕,受了土肥的滋养,确实要比周遭的树更挺直,更粗壮了些。记得最粗处的树干,我一人是抱不住的。对于杨树来讲,少有人家会养到这般粗细,多是成了材便伐掉换钱。
我曾问过母亲,白杨树到底何年栽种,是否记得详情。母亲答我,具体年岁她亦不知晓,现在也无人能详,在她与父亲成婚时,就已有十几二十年的树龄。
追溯往岁,正值壮年的祖父亲手栽下了它,不知祖父为何要挑选白杨,也没了机会亲口问他。此事讲来深有遗憾,祖父仙逝时,我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平日里只会与他撒泼耍混,讨东要西。待到雏鹰展翅,历经风霜雨雪真正懂了事理,想要回报亲情与他时,他竟早已离去了多年。
讲到祖父,我对他是极为佩服的,非是我徇私偏袒,故意讲他的好话。祖父青年时,端的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十几二十岁便在首都某部队做坦克兵。据二姑姑讲道,老宅还存有祖父的特等射手证书,不过我是没见过的,我只存有祖父的坦克驾驶证。
祖父于军中归来时,家中状况着实令人担忧。我并不知晓个中仔细,却也没少听了祖母念叨,真可谓是家徒四壁,一贫如洗,每日三餐也成了问题。是祖父命好,祖母不嫌家贫与他相知相守,带着娘家给的半袋小米嫁给了祖父。半袋小米虽然解了燃眉之急,家中却又多了一个张嘴吃饭的人。
之前听到这里,我总是当了笑话。幼时的我,对贫穷是无法理解的,也无法体会到祖父的难处。或许今日的青年,如不是亲身经历过的,怕是与我大同小异,只能当个趣事来听了。
祖父那时想必是无奈到了极致。有年迈体弱的曾祖母需要赡养,再有情深义重的祖母托身于他,肩负了重担的同时,生活已然窘迫于眼下,不容他多做打算。他是个刚烈的性子,只是稍作思虑,便于坚毅中藏了不舍,背井离乡去了远方。
在遥远寒冷的外蒙国,吉凶难测的恶劣之地,祖父一去便是几个春秋。没谁能道出祖父究竟吃了多些苦,遭了多些罪,却从脚上骇人的坚茧与常年不离身下的狗皮褥子,便知晓祖父光鲜归来的背后,定是付出了常人难及项背的艰辛。正是祖父带回了让人眼红的立家之本,再有祖母精心算计,家中的日子才得以红火起来。而祖父也因此落下了病根,年纪稍大些便被疾病寻了来;再有遗传曾祖母的关系,以至清福未享便仙去了。
我在祖父怀中玩耍时,倒也听闻祖父提道过半句,多是在冰天雪地中劳作,至于其他的艰苦,他是从来不讲的,只道他已然忘记了。今日想来,或许祖父非是忘掉了那段年岁,不过是见了家庭美满,便觉得那些苦不提也罢,值得便是了。
一己之力,“撑”家立业,似是我辈楷模,大好模范;殊不知,若非身处那个贫瘠的年代,若非生活所迫,若非心有所愿,谁会丢了家乡的美,跑去那千里外舍卖了性命,却只为换取那些许的财富呢?
我能于此刻与诸君浅饮畅谈,万万少不了祖父博来的基业支撑,我之所以童年无忧,亦是得益于祖父的庇护关爱。后人乘凉,不忘前人,于情于理,我是敬佩祖父的。
细思那棵白杨树,除却高大挺拔,它的柔荑花絮也是不可缺少的玩物。凛冬已去,春雪慵懒,枝条上交错密布的,瓜子般大小的尖锥形花苞,便剥离了滋养的脉络,缓现出身下犹如幼猫尾巴模样的暗红色花絮。似是放不下,或是不舍得,花苞直待到枯干才笑笑离去。待到那时,花絮已然柔柔洒洒的挂满了枝头,随着风的呵护轻摆欢乐着。
远远望去时,蓝蓝的天空下,秃秃的白杨树上,繁枝细节当中,点缀着一簌簌的赤红,一挂挂的烟红;与朝阳流淌的初乳交融,绘了一副简朴自然,却又风情可待的唯美画卷。
我于树下,院落,街道上拾得个大饱满的花絮,常是口袋满了,仍在不死心地寻那更甚的存在。而花絮遍地,大小虽然不一,品相姣姣者却是相差无几,故而总是寻到新的,便丢了旧的。如此反复,即便朱色染花了衣裳,挨了教训,却仍不知悔改的乐在其中。
有时寻的够了,便挑拣出最得意的花絮,拿与邻家伙伴炫耀;伙伴不服,取出最佳与我相互攀比,却每次都惨败于我。只因我家的白杨树最为挺拔,最为粗壮,生长的花絮自然也是胜过了邻家。
我稍大了些,不知何时会了爬树,因体形高挑轻便,些许时日便肆虐了周遭的小树。没有挑战,倍感无趣,便对白杨树下起了手。我用土擦去手掌的汗水,搂住一侧用力的攀爬,可惜白杨树过于粗壮,树皮更是皲裂粗糙,硌肉不讲,力气也用不上。
我见如此,却不死心,从院内爬上墙头,再到门楼上。此处与白杨树近在咫尺,只需前倾一下便可抱住树干;而此处的树干虽有些斑痕,却比下面的“老农脸”要光滑的多。少年大胆,不作犹豫便扑了上去。哪知此处虽略显纤细,却依然使我无法环抱,向上攀爬更是妄想,只能小心的退下。
我终归是小瞧了白杨树的溜滑,一松手便贴着树皮蹭了下去,裤子磨烂不说,上衣翻卷,竟连肚皮胸膛都磨出了血,真是疼煞了我。而我有心诉苦,却不敢声张,也有几分脸薄,索性便逃了课去玩耍了。
此事到底是瞒不住的,日久岁深,我记不得他人的反应,唯独记得父亲狠狠的揍了我;而我自己的反应却也记不太清,苦思良久,貌似只是不敢再逃学了。
白杨树地砍伐令我异常气愤,可惜我放学归家之时,它已然成了段落,被拉去了未知的地方。留下的,只有那泣血的树根,杂乱的木屑,以及堆在一旁失去生机的枝条。我不知家中为何要砍伐白杨树,即是现在也不清楚,貌似是和我讲过原因的,不过时日久远,我早已遗忘;至今日时,即便有所挂念,也懒得去想这种杂事了。
我那时只是个孩童,做不了家中的主,即便是哭闹了一番,也改不了已然的事实。况且我只是气愤了一阵,责问了父母几句,便将它忘于脑后了。每日依旧欢乐的玩耍,只是偶尔会觉得,没了白杨树,家里显得有些冷清。
这似乎是个预兆一般,白杨树砍伐了没几年,祖父就去了。他身有病疾,对此大家已有了准备,并不显得突兀。谁道是两年之后,心伤未愈之时,向来身体康健的祖母竟也去寻了祖父,这便令人难以接受了。她到底是去的太突兀了。
连失两位至亲,对我的打击是异常大的。记得往后很长一段日子里,我于茶饭无味,学习无心,终日回想着往昔美好的记忆。只因自记事起,我便于祖父祖母膝下承欢,受了他们太多的宠爱。祖孙之间感情之深,更比草木雨水之情,实在难以表达;即便今时今日,每每提及往事,我也多是难以自制。
毕业后,我早已忘了白杨树,也不愿提起伤心的往事,只是家中少了老人,过年也不热闹。本以此生平淡安稳,谁料世事无常,父亲竟也是个福浅之人,突生顽疾,坚持了几年,等不到与母亲白头到老,便也急匆匆的去了。
自白杨树开始,三位至亲相继离去,苦也!痛也!子欲养而亲不待,人间最痛苦的莫过于此了。欲报亲恩,却天人永隔,只能将我流下的每一滴泪水,都化成浓浓的思念,于我的内心去装满了寄语,托风寄去远方。
父亲去后,作为家中唯一的男丁,我稚嫩的肩膀终是扛起了重担,终是体会了人情冷暖,生活艰辛。既往本是美好的花园,已是荆棘密布,平坦的道路亦是无比崎岖;雨中打伞,却有狂风袭来。我与祖父当年的无奈一般,身后已没了为我遮风挡雨的大树,只能靠着自己,战战兢兢的,挺着寒风冷雨前行。一次次的跌倒,一次次的爬起重来,虽是遍体鳞伤,却是义无反顾。历经生活磨砺,饱经风霜雨雪,我终于真的长大了。
年前回老宅的时候,我漫步在庭院中,心绪难得的祥和平静。那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我成长的见证。唯一少了的,是那慈祥的笑容,和门前挺拔的白杨树。
回首望去,唏嘘不已,苦辣酸甜历历在目,慈爱温情铭记于心。就是此时,我想到了祖父当年为何要于父亲年少之时,栽得白杨树傲首于门前。
白杨树,寄托了祖父寄予父亲的期望,是祖父作为父亲对孩子的期望,望父亲能拥有白杨树一样的品性:坚韧顽强,正直有担当。
想到当处,心有感伤,祖父寄予父亲期望,以身作则,以白杨明志,望子成龙。同是父亲,同有儿子,父亲又何尝不是对我寄予了期望?祖父与父亲的期望,终究要是落在我身上的,我有儿子,亦对他抱有期望,儿子再有儿子,同样如此。子子孙孙,香火继承,代代相传,无不例外,期的是美好,望的圆满。
于是我心一动,刻意察看一番,院墙怕是撑不住白杨的根须深入了,而院内也没有适合的地方;此事难办,故此牵念不已。
不过我已有了新的打算,待有了机会,必要寻个恰当之处,补一棵果树代替白杨。是替祖父为后辈补上,亦是替父亲为我补上,让他们在远方好好的看着,我们都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