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远志 中篇小说—— 建党100周年
家族荣誉
1、家书
记得那正是山丹花开的时候,14岁的文剑录走出黄蒿涧,决心要闯一番事业。远山近畔,黑黝黝麻黎黎,山岚笼罩下,显出无限的深邃和神秘气象。垴畔上,山丹红那瘦弱的鳞茎,那稀疏见径的披针叶实在不起眼。冷丁一看,黄土垴畔山丹红这一朵,那一朵,细碎而有趣点缀山崖,鲜红欲滴.烂漫地开放着,似无意而有序。这就是文剑录离开家乡时最初最真切的记忆了。他先去了靖边城给大户喂了一年牛,然后一路向西,直奔定边,离家也越来越远。一个十四五岁娃娃能混个肚子,又没有工钱,说走就走,一声招呼的事。除了喂牛,他还给大户锄地,拦羊,劈山,挖窑,裱糊窑顶,吆喝毛驴驮粪犁地,还跟随马帮贩过私盐、烧碱、粮食,什么粗活累活都干过。出门几年啥也没挣下,手艺也没学下,跟出门前的理想一点不搭边,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最后,文剑录来到定边城,给一家磨坊磨面碾米。那营生还没有在靖边喂牛好做。可已经来了,你不做就没饭吃。那时,大家闲谝的主要话题都是有关延安有关三边解放区的事。开春还猖獗的土匪,到秋上被红军打掉了。有一个老点的土匪每次出来,别人都是抢值钱东西,他就豁祸女人,还拿枪捅条捅人家下面。这次被那女人认出来,被人家几个小叔子逮了,头朝下吊大柳树供人观瞻。三天头上,三边军区队伍路过才看到,已经是一具臭尸首。伙计们都听着解气,活该。叫他再豁祸女人。于是,文剑录就想起他那个娃娃亲,小时候只见过一面,还趴地上不让看脸。现在也应该成大姑娘了吧?也应该出落的好看了吧?伙计们发现他不对劲,就讥笑他,咦——想你媳妇了吧?放心,这个专门豁祸女人的家伙不是已经让吊死了么!于是,文剑录就果真很是配合地长长舒了一口气。其实,土匪和黄蒿涧八竿子打不着,至于司家岩更是不可能。那里距离横山近,横山上的刘志丹谢子长的队伍早就把方圆百十多里地面的土匪该收编的收编,该肃清的肃清了。这些他文剑录是知道的。可他心里自打听完那个故事就不得劲,就想自己那个娃娃亲。夜里,他还梦见了那个娃娃亲,她果然出落的貌美如花,撵着叫他的名字,文剑录,你都跑哪去了?咋还不省得回家!
文剑录清楚的记得,梦里的黄蒿涧还像他十四岁离开家时那样,和玩伴们脱得赤条条,跳进深不见底的涧水里,被清洌洌涧水刺激的那叫一个爽!他之所以能出来揽活,主要是家里有爷爷有父亲有大哥主家,总说他还小不懂事,文剑录还不服气。其实,一大家子人一起过活不容易,但也能从中享受到那种居家过日子的温馨。啥叫天伦之乐,现在文剑录才算明白。尤其是大嫂娶进门以后,他们这几个小叔子就变得很听话。当然,他心里老有个心结,那就是爷爷对老三的偏袒。全家唯有老三可以上私塾,进学堂。爷爷是要把老三当做掌家子来培养么?他虽然比老三年长了不足两岁,但他是哥,他应该忍让才对。也许爷爷的做法是对的,等老三将来出息了,肯定能光耀家族。爷爷到死都把这句话挂在嘴上,坚信老三能做到。经过这几年历练,文剑录才明白,原来人活一辈子该有多难!想想一路走下来,七八年揽活做工走了不下十多处,就连他自己也不曾想到最后一站竟然落脚到定边古城,给一家磨坊主磨面碾米。按照现在的话说就是一路跳槽跳到故事里的定边古城,也把自己青春年少一股脑儿的懵懂定格在这座古城。
有天上午,店里来了个掌柜,身边带着个伙计,文剑录咋看他咋面熟。看那伙计神情,也是在猜他想他,两人不约而同地叫出对方乳名——你是二尕?文剑录也认出他——你是愣子?两个小老乡抱在一起激动地笑着叫着,把正在一边闲谝喝茶的东家和掌柜都给惊扰了。他们允许他俩单独呆半个时辰。于是文剑录从四楞子这里知道,老三文剑雄已经在五年前就参加八路军了。四楞子虽说笑模笑样,但还是嗨叹一声说,二哥,这读书与不读书,差距呀!四楞子比文剑录小,自然叫他二哥。文剑录惊讶他咋就如此消沉?做如此感慨之说。原来他所说的差距就是读书与不读书的差距,老三因为有上过几年私塾的文化底子,到部队半年就提副班长,年底就成了班长。第二年正赶上全军大比武,人家又代表野战旅参加比赛,还拿到名次,受到朱总司令接见。四楞子说话有点夸张,哎呀哟哟——你是不知道送喜报那天,那阵势,锣鼓喧天,秧歌扭得那叫一个欢实,把你爷爷高兴的,只知道说他三孙子出息了,他没白疼他。
四楞子走了之后,文剑录神情有些恍惚,总觉得心里不知哪别别扭扭。按说他应该感到高兴才对。老三给家族挣足面子难道不值得高兴?四楞子跟他闲谝,跟前的几个伙计也听到了,有关文家老三如何如何了得立刻被这几个家伙渲染的神乎其神。天爷爷,全军大比武?还跟朱老总握过手?一下子,文剑录家那点子光鲜事成了近期大家谈论的焦点,就连东家对他也是刮目相看。大家都一直认为他不能就这么得过且过,得想着怎样才能跟你家老三靠拢。他说人家是人家,我是我。他就是当了将军,我文剑录还是平头百姓一个。咦——咋这不长进!大家对他很失望。
这期间,文剑录突然有点想家。但又一想,既然老三都这么出息,我还担心啥?你不听四楞子说,乡党们都把文家照顾的像上宾一样。文剑录想还是安心在这里干,至多再干到明年这个时候,就回家跟他那娃娃亲成婚。但现在当务之急是应该给家里写封信,报个平安?他立马后悔的抠腔子,应该写好让四楞子顺路带回去的。看,干的这叫啥事!但信还得写,不写不行。再要不写信给家里,家里就当他不存在了。文剑录来找东家说明自己的意思,东家二话没说,摊开纸笔给他写家书,还赞许地说他做得对,出门在外咋能不省得给家里报平安呢?信写毕,东家说递信你不用管了,现在解放区邮政所比过去快多了。
一晃,半年过去了。印了老三文剑雄,东家也高看文剑录,让他顶在门庭柜上做个不干重活的伙计。伙计们就拿三弟挤兑他说,还死不承认!
大家都这么认为,文剑录也无话可说,权且就当是吧。但他写的那封信就不知道家里收到没?
2、归乡
事出有因。一天,面店来了几个当兵的。几个伙计正在丢空闲溜,看到一个40来岁的军官,一进门又看面又看米,内行的让伙计们报价。身后,步步紧跟一个警卫,还偷偷向文剑录做了个鬼脸,他不敢答腔,只是无意识地跟着掌柜,听掌柜吹的天花乱坠,米怎么怎么好,面怎么怎么好。双方敲定价格,那军官就跟掌柜进里间算帐付钱,小警卫和另外几个兵开始往外面马车上装米面。他的年龄应该比文剑录小。却口口声声喊他小鬼,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攀谈起来。
他问:小鬼,你多大了?
文剑录回答说二十三
他又问工钱多少?听文剑录说不发工钱,管吃喝。警卫员一听就不乐意了,说:那你还给他干个鸟!不如跟我们当兵去。文剑录无法回答他,只是红着脸没再言语。你想,他一个大后生天天就能挣个肚儿圆,能不脸红?那警卫员却不顾文剑录的感受,继续在那夸夸其谈。指挥着文剑录和伙计们把采购好的面粉、黄米装到马车上。文剑录不打算接受人家一口一个“小鬼”的称呼,驯顺地把面粉黄米装上车。他哪里知道,“小鬼”这称呼是中央红军从南方带过来的称呼,就如同这里的“尕子”、“羔子”,并没有什么贬义,却处处显示着某种亲和力,就像是在家里被自个的长辈们以他们认为可亲的称呼是一个道理,被一阵亲情氛围包裹着,蕴含随意、温馨、信赖。好多年以后,文剑录都能清楚地想起最初的记忆,竟然是那么的美好,仍然保持着鲜活的充实感。
那时候,文剑录的潜意识里就觉得当兵就要当这样的兵,当共产党的兵。这个部队上的长官还亲自来购军粮,就不知道老三在共产党队伍具体干啥?大比武都比啥?兴许比这个军官还牛!军官和掌柜结清钱款,一前一后走出柜台时,那警卫员和他的谈话也就到此为止。但这个警卫员最后朝他看了一眼,那种期许的目光他还是不太明白其中内涵。军官面部棱角分明,阅历丰富,自信满满,亲和力十足地冲伙计和掌柜笑笑,嘴里含混其词地说了一句后生们一个赛一个!文剑录听他的警卫员称他首长,当时他并不清楚首长是个多大官,级别多高,只是给人一种亲和力下伴随一种威严,很神圣的那种。他的警卫员跟在他身后,一边往外走,一边还在跟店里伙计搭讪。他还郑重其事跟他说,我叫张五牛,想当兵就到三边军区来找我!
当兵?张五牛?
那军官擦身过时,朝文剑录光脑上捋了一把,警卫员张五牛也学他样朝他光脑捋一把。文剑录竟然没有恼火的意思,还是笑呵呵的。但心里却有点瞧不上张五牛,我家老三比你强多了。
军粮购买量大,一下子把库存给整空了,东家赶紧四出调集粮食。在家掌柜带着伙计们加班加点碾米磨面。那几天,大家忙得都脚不沾地,身不沾凳,再也没了往日那点子清闲。大厨老胆子出去买醋,带进来一个十多岁小尕子,进门就喊文剑录,二尕子,这娃找你,说是你弟。文剑录仔细一看,可不是四弟文剑旭么!手里还捏着他写的那封家书的封皮。他是照着上面的地址找到这里的。
老四……
文剑录看见老四眼圈湿叽叽,想哭的架势。他赶紧把老四让进屋。伙计们掌柜都围过来问寒问暖,还端来米面馍、奶茶让老四吃。东家闻听也过来招呼一声,说文剑录,家里有事你就回去看看。等大家都散了各忙各的,文剑录把老四文剑旭拉进黑矮的伙计住屋仔细盘问,你光说家里出事,到底出啥事你倒是说呀?老四衾着一张脸,一言不发。问急了才说,二哥你回去不就知道嘞!文剑录故意赌气说,你不说清楚我不回去。老四闻听就急了,急的哭起来。他说你说你这娃,还鞥上了。爷爷、咱大咱妈哥嫂都好着,那家里能有啥事?但赌气归赌气,他是看明白了,本指望老四说出实情,还是赶紧收拾回吧。辞了掌柜东家,文剑录带着弟弟一路走来,风餐露宿,夜不投店赶回黄蒿涧。他熟悉而又陌生的黄蒿涧呀,我文剑录回来了。回来看看到底家里出了啥事。听老四说爷爷已经一病不起,点名要见他最后一面。他就想我啥时候变得如此重要了!他都怀疑爷爷是不是搞错了。三孙子文剑雄是爷爷的骄傲。他最最想见的应该是文剑雄,而不是他文剑录。路遇乡邻,他跟大家问好,大家都不敢认他了,说他长得人高马大,但还是没有老三帅。
文家住在一个几代人经营下才得以完满的窑院里。正窑里,爷爷独占两间上窑。下首才是父母住得套间窑,外带一灶间。后背还另外挖出一小间厨库,专门搁置随时听用的粮食菜蔬等一应物品。西厢窑是大哥大嫂居住。东厢就是弟兄三个住。边上是开挖的牲口窑棚,一串就是一长溜,分别关着猪、鸡、羊。大哥大嫂的两个娃儿一边一个抓住大嫂的手,很拘谨地瞪着文剑录。离家时,大嫂像个大姐姐一般送他,现在老大都七岁了。大哥愁苦着脸子,只有大嫂献出一丝微笑说老二回来了嘞?见父亲母亲迎出来,大嫂脸上的微笑也一齐消失了。文剑录额首问父母安,大,康健?妈康健?妈支使大嫂给他和老四弄吃的,先就朝爷爷住的窑屋示意一下,先看爷爷……盼你盼的眼都直了。比大哥只大九岁的二大(二爹)从他家窑顶一条细缝似的土阶下来,手里端着的铜烟锅子还在冒着死烟。他指着文剑录骂,狗日的,不叫还不回来咧!文剑录问一声二大康健说咋啦么,一路上老四问死不说。二大二妈一家住在脑畔背过,这时也颠着小脚从细缝阶下来,就好像大家都事先约好,或者算定他今个回来。文剑录知道,父亲本来就木讷,不会亲口告知他家里发生的事情,所以直到此刻,文剑录仍然不明白家里到底发生啥事。正当二大要告知他内情时,窑屋里传来爷爷呼号声,剑雄呀我的好孙儿,你赶紧回部队去……你,在哪达?爷爷寻你去!
众人面面相觑,文剑录更加迷糊,咋回事?老三……爷爷不是要我回来么?老三咋话嘞?大家纷纷躲闪着他询问的目光,唯有二大嗨叹一声说,老三无缘无故奔(跑)求子嘞。咱文家这次是把人丢大嘞。你爷爷哪受得了这……文剑录闻听直呼,那,赶紧寻人呀?部队上寻呀嘛还没?他一边说一边朝爷爷住得窑屋走进来。二大撵着一块进屋一边说:人家部队来家寻老三,不寻他谁晓得他奔求子,还骑走人家一匹战马。这下文家先人都叫丢光嘞!
文剑录走进窑屋那一刻就想:文剑雄,你这个不识好歹的小子,你这就算我们家族的宠儿么?这是真得吗?他有种突然间跌入地狱的感觉。定边是三边军分区所在地,隔几天就有露天演出和宣传,全民抗战,民族存亡;要团结,不要分裂。要不就是生产大运动和抗日胜利的宣传。边区政府鼓励青年积极参军参战,就是为救亡图存。一人参军,全家光荣。老三一定也是响应党和边区政府号召才参军的,可现在突然就独自一人奔了,这到底是怎么个一回事?他是哪根筋抽的!就是平头百姓也明白,军队有严格的军规,你擅自离开,这算哪门子事呀!爷爷形容枯槁,白发染顶突然坐起来,浑浊的双眼紧盯他,剑雄,是你么?他只得说,爷爷康健,我是剑录。我回来嘞。
剑录……剑录……你是剑录?爷爷激动地差一点从炕上扑地下。文剑录紧走几步抓住爷爷手,他已经不认识他了,浑浊的双眼流着清泪,把他的脸颊摸了又摸,好像在寻找二孙子真实身份的存在加以印证。真没想到,爷爷比想象中衰老了许多许多,压根就是上上个世纪的人,一脸茫然一脸惊愕,活像一只竭力挣脱泥土爬出来的蛤蟆,浑身带着泥土腥气。他赤裸上身,下身也只是一条破旧的衬裤,老年斑随性地布满全身。特别是脸上,岁月承载着满满的故事,像一辆跨世纪的马车,慢下来慢下来。暮气弥漫整个房间,链接外面的暮色,屋里更暗了。老四拨亮油灯,母亲给爷爷端来油茶点心。她说,大,灵醒了正好吃点唦。几天都不吃不喝。路远,饿着咋介?大家都知道,爷爷平日里盛气凌人,在儿子们跟前从来就没好言语,唯独在这个儿媳妇跟前乖顺的像个娃儿。他前后有过两个女人,却都未能陪伴他到死。他把儿媳妇喊闺女,是黄蒿涧唯一一个把媳妇当闺女待见的人。他亲和地放开二孙子,接过油茶说,我听我闺女的。我吃!继而,他发现自己失态,赶紧将碗递文剑录面前,龟孙,来,你先吃。母亲挡住说,大,都有。剑录八九年不回家,能把他饿着?家风有定制,从来第一碗都是盛给长辈的,不能乱了规矩。
爷爷听话地一个劲点头。是、是是……是这个礼。他就像饿了好几十年的一只饿狼,吃出很响的声音,吃相很丑很狼狈,就连胡须都淋上油茶汤汁。突然抬头看到大家惊讶的目光,就有点不好意思了。吃,你们也吃去,不要管我。
3、使命
很显然,覆盖在文家上空的阴霾因文剑录的归来暂时算是得以缓释。这明显的变化使大家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爷爷狠狠吃了一顿饱饭,居然什么也没做,倒头便呼呼大睡。文剑录和大家都在隔壁父母亲窑屋围着油灯拉话,谈起老三这件事仍然是一筹莫展。大家猜测,他一个人一匹马是投奔谁还是有个什么组织?投土匪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因为自打中央红军来了以后,土匪就从这片地面人间蒸发了一般,不见踪迹。难不成他一个人就无所事事瞎浪?母亲免不了又要抽泣,遭到父亲训斥,你养得好儿,你还有脸哭?文剑录二大二妈就怼父亲,大哥你咋能说出这样的话嘞?天神生九子,各个都不同。再说了,那种子可是你撒的,你还铺排大嫂的不是了。大家又把如何挽回文家声誉的问题提上议事日程,二大说,要是能找到这小子,哪怕是拿绳绑也要绑着交给人家部队。他那可是公家人身子,兴许将来有个立功表现,也能弄个将功补过……父亲打断他说,找到他,找到他我就先打断他一条腿,让他丢人现眼。二大闻听气得睁圆双眼怼他哥,跟你说老三已经是公家人,你哪有资格惩治他。做父亲的怒道,我生的儿倒由不得我了。二大又来怼他哥,母亲不卑不亢说,抬瞎杠有用么?刚刚还说赶紧找人,现在你们哥俩先闹上了。文剑录提出一个疑问,老三为啥要擅自离开部队?总得有个因由吧!
事情的起因是,野战营打了一场小仗,缴获敌人不少物资,其中还有十几匹战马。文剑雄想要将他亲手缴获的那匹黑马据为己有,但忘记一条,缴获物资马匹是要上缴的。更何况营长是见过这匹黑马的,交口称赞。连长意思是让文剑雄即刻上交,文剑雄拒不执行。已经是排长的文剑雄就是不给,最终选择骑马负气离去。文剑录母亲意见是让他跟大哥出去找找,一个大活人还牵着一匹马,肯定有看到的人。父亲已不想谈论这些,和二大基本同意母亲的提议。但这个半拉子决议因爷爷的突然发作不得不放弃。那天晚上,文剑录陪爷爷睡在上窑。几天的奔波劳顿,文剑录倒在爷爷身边沉沉入睡。大约五更天,爷爷突然开始大口大口呕吐不止。父亲母亲闻听也赶过来探究。不大工夫,大哥大嫂,二大二妈也匆匆赶过来。全家人围在窑屋束手无策。文剑录抚着爷爷脊背,生怕他不小心栽下去。炕脚下搁置一口黑瓦盆,爷爷把所有呕吐物全部吐在瓦盆里。那可都是他猛吃猛喝进去的所有饭食呀!母亲不住垂泪,一个劲喊着大、大、大……文剑录出门在外,大家没事干闲谝也听到一些见闻,都说人行将就木时要进行清膛,不能把阳间的吃食带到阴间去。有的人下泻,有的人是上吐,爷爷属于后者。这些民间说法他是不大信,但根据爷爷这些反常表现,爷爷是不是真得要离世了?文剑录让母亲和大嫂准备爷爷的衣物,以防不测。二大骂他,狗日的,你是你爷爷催命鬼?文剑录就当没听见,把吐消停的爷爷扶着让他睡端正。母亲端来一盆温水,他不让母亲插手,亲自把爷爷的脸颊,脖子,胸膛擦洗一遍。此刻的爷爷已经一丝力气都没有了,气若游丝地安静入睡。就在天麻麻亮时,爷爷突然清醒了,他要看老三那张大红喜报。喜报在文剑录进门时就已经留心到了,只不过大家都忙于应付爷爷病痛,没人搭理那张喜报。此刻,那张喜报贴在柜子上方醒目位置。大哥把它揭下来捧到爷爷面前,爷爷不断用手摩挲,最后老泪纵横。他说,老二,文剑录,你就把这接过吧。老三他、他不配!文剑录推搡开说,爷爷,这咋能成?老三就是老三的。老三挣得的荣誉岂能算作别人的!功是功,过是过,功过分明。爷爷恳切地说,你们大家都听着。这件事情不单单关乎老三文剑雄,这可是给我文家蒙羞。这多日我也想过了,看来老三是不想干了。可问题是,这国有难,人有责,部队上需要人,国家需要人,我文家一大家子不能就这么耍无赖!老二,文剑录,你得出这个头挑这道梁了。文剑旭还小,你大哥还要主家。再说他已经成家立业,有了娃娃婆姨要养,有老人要照看,你不出头谁出头?爷爷在这求你了……
写到这里,文剑录不得不说,家族使命就这么硬性定格在他头上。虽说连日来,大家忧心忡忡,但谁都没想到,爷爷的心思其实早就在这上头转悠。他可能比家里任何人都更了解老三文剑雄,因为那是他宠出来的最得意的孙子,就连他的任性,他的胆大包天爷爷都洞察秋毫。现在,爷爷再也没有精力操心这么大一件家事,他说完这些还没等到孙儿答应,喉头咕地响了一声,咽气了。 文家不得已举办了一场葬礼,并且是讳莫如深。爷爷身体非常棒,为啥突然之间就没了?乡党们带着疑虑走进文家窑院,疑点重重,好好的,康康健健的一个老爷子说没就没了,这是怎么个意思?看来大家对老三出事并不知情,更不可能知道爷爷的去世完全因他而起。爷爷那颗高贵心灵根本无法承受世人藐视文家的眼神。老三事件就像一把锋利的尖刀深深扎进爷爷的心头,老三文剑雄就是杀死爷爷的刽子手。他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这才执意让老四务必把老二找回来。那天夜里,爷爷清醒之后曾经对文剑录说,娃,老三已经做了错事,并且无法挽回。娃儿呀,从古至今也没见过这么好的一个清亮亮的太平盛世,咱不能做对不起政府的事呀!娃儿,这人咱文家丢不起,老三不干了,你要补上。这可不是老三一个人的事,事关我们这个家族的信誉。你替老三也等于是替我们这个家族完成这份承诺。
爷爷走了,带着一份愧疚,带着深深遗憾。也带着对老三的失望和一种他自己才能达成的恨铁不成钢走完自己的一生。几十年以后,当文剑录也是一个老者,再次伫立在爷爷墓前,他就想,爷爷,一个旧中国造就的老人,他当时如何就能那么迅疾地生成对一个新世界的认知和期许?直到那一刻,他深知,中国共产党人振臂一呼,北上抗日,唤起的不仅仅是知识分子的良知,更有甚者是如同爷爷这些寓居乡里的平凡者。他们骨子里深埋“国有难,民有责”的忠勇和傲骨。他们虽然已经步入暮年,但有责任把这份重任传输给下一代。这,就是陕北。这,就是中国!
办完爷爷丧事,文剑录告别家人告别过去。他异常清醒极其理智,他知道下面的路该怎么走了。母亲意见说让他把婚事办了再走,但遭到父亲和二大反对。文剑录也认为不行。爷爷刚刚去世,他怎么能新婚?这一婚一丧本就不搭调,结婚肯定要推迟几年。家人一直将他送到黄蒿涧凹口,那是进家和离开必经之路。母亲泪目,一直都未干过。她是这个家族之母,每一个男性离家出走或者行将就木都会对她心灵造成伤害。现在,她的三儿这根弦还牢牢拴在她心头,无法解开。而老二又要给她心头悬起另一根牵挂。不能承受之最,母亲需要多么大勇气才能迎接家族给她带来的这一系列不幸呀!
文剑录最担心的就是母亲。古人云,父母在,不远行。是奉劝在家孝敬父母祖辈。但古人还说,忠孝不能两全。忠,是报效国家,是大头。孝,就要退居第二了。文剑录直接给母亲跪下了。他说,妈,儿子啥都不想多说,就只想给您磕头。说完,还没等母亲反应过来,文剑录急急忙忙磕下三个头,脑门上粘的土粒都没来及擦,他就匆匆上路了。不再回头,因为他害怕看到母亲的泪目,害怕看到黄蒿涧熟悉而诱人的山形水雾。而在这之前的头天夜里,文剑录跟大哥大嫂聊了大半夜,一要感谢大哥大嫂这多年任劳任怨地为这个家受苦受累。二要拜托大哥大嫂继续无怨无悔地为这个家劳神劳力。三要说的就是他文剑录自己,没有对这个家做过任何贡献,现在又要走了。这一去,长路漫漫,时所难料,谁知道能混出个啥样?兴许还不如老三文剑雄。兴许还把自己这一百多斤撂了,从此这世上再无文剑录。大哥大嫂就怼他就不让他奚落自个,你家门未出就一点自信没有,还不如不去,在家做个山翁野汉。大嫂说,老二呀,不是大嫂说你,出去这多年,连个信息都不往家捎,这可真是你不对。就是花钱请人写,也得时常给家里报个平安吧!你这一去,老三再不回来,一家子好好个气场就让你两个扯走一半,你说哪个做老人的心里能好受?说着,她拿出一面粉色小旗,上面绣着五颗同心圆,乍一看活脱脱就是一朵莲花,使劲一撕成两半,让文剑录把右边这半拉装身上。
大嫂说,这是我跟妈筹划着连夜赶制的。没别的意思,就是让你们出门在外时常提个醒,别忘了给家里报平安。后来文剑录曾经在闲暇时仔细品读这半拉家族旗帜,发现这半拉上面中间位置绣有一只报春鸟。
4、我要参军
掌柜,我不干了!
为整个家族的荣誉,当时文剑录就只能做到这一点,还不可能觉悟到为全中国劳苦大众计。这一重大决定,文剑录苦苦思考,不再等待。掌柜的乍一听,有点惊讶,问:干好好的,咋介就不干了?柜上以后还要用人。文剑录说掌柜,你看我二十好几人了,甚手艺也没学下,活也没心思做了。掌柜不由就得笑了,一副对他不屑一顾的神情说:没心思做了,那你想干甚呀?文剑录说我想当兵。当兵……掌柜听的楞了一下,好像感到很意外的样子。待他完全平静下来,就全力支持他说:好样的,后生家就是要出去闯闯。你肯定会有出息的。
文剑录走进三边军区大院找到张五牛。张五牛高兴的不得了:你还真来了?那架势好像文剑录给他玩虚的。原来他早就不满足于给首长当警卫员,带了文剑录直接找到曹部长——那个购买军粮的军官。好像他们早有约定,他立马到了战斗部队,而他的警卫任务就由文剑录来接替,甚为遗憾的是从此以后他们再没见面。
曹部长是1926年参加革命的老红军,当时已经是三边军分区的后勤部长。专门负责全军分区部队的给养和物资供应。那时他最多也就三十大几岁,可大家看他总好像很老的样子,不仅是战士们的首长也是战士们的长辈。
后勤部长就意味着所有人、包括战斗部队、地勤人员都要问他要饭吃。文剑录的任务就是保护曹部长的生命安全,他负责全军分区的后勤供应,一天到晚,不论他工作、吃饭、睡觉、外出开会、调拨粮食,文剑录必须寸步不离,一时半刻看不到他,那就是警卫员失职。
文剑录是一个兵,一个警卫员,脚前脚后跟着的都是部队的首长。除了自己亲身经历过的,像战时的军事形势,政治形势,都是听首长们的谈话中了解到,虽说没文化,可记性还不差。碧如马鸿逵那点子家底,靠投机钻营靠不择手段靠背信弃义才发展起来的地方军阀,整天想着的就是如何坐地分赃如何做大。首长们讲起马鸿逵就当笑料讲,谈笑间把这个穷凶极恶的恶棍给说得一毛不值,没啥可怕的。
马鸿逵进犯三边,似乎志在必得,还真像只穷凶极恶的饿狼。
为避锋芒,军区部队必须要做战略转移。战斗部队要转移。后勤部队更要转移,来回地走,不停地走,让敌人没有目标,没有方向,只是瞎转悠。
但这样的大规模运动战是靠体力和意志来完成的,代价是相当大的。每天吃不好,休息不好,遇到敌人骑兵必须钻山沟,方能保全,否则,其后果不堪设想。
军区后勤部队任务繁重,不仅要保证部队安全。更重要的是保证粮食给养不能丢失,不能落到敌人的手中。上级没有命令,不许随便和敌人纠缠。而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兵似乎非常理解部队战略转移的真实意图,一言不发,只知道服从命令听指挥。敌人不是有骑兵师吗,那些马最怕长途跋涉,最不经熬煎。一匹马每天最好的行军时间不能超过四个时辰,而且还要好草好料喂足,得到最充足的休息,这样才能参加战斗,否则的话那就是摆设就是累赘。
山区最能消耗马的体能,这样的运动战,首先要对付的就是马鸿逵的两个骑兵团,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决不能让敌人的骑兵团驰骋疆场。它们的命运完全掌握在我军手里。
开头几天,敌人总是紧追不舍,搞得后勤部队连每天仅有的一顿饭也吃不上。饭刚刚做熟,敌人的骑兵到了,部队只得倒掉成熟的饭菜,匆忙离去。有急眼的战士,还会趁机想法子带一点。
一次在帚头村,地方政府好心慰劳部队一头肥猪,肉都快熟了,后面响起了枪声,好端端一锅肉只得分包几份带上。匆忙中,文剑录瞅见一只菜笼子装了几块肉,算是给首长打包了一份。就那么转移行军、运动,来回地和敌人周旋,十多天以后,敌骑兵团就吃不消了,距离我们越来越远。
敌人不是被我们打垮的,而是被我们拖垮的。
一个月以后,已经轮不到敌人来骚扰我们,而是我们开始转为主动,寻找战机打击敌军。部队情绪一天天地高涨起来。敌人的骑兵部队也渐渐淡出后勤部队的视线。侦察排夜间行动摸进敌骑兵营,还牵回好多战马,带回几个俘虏。其中一个就是喂马的老兵。据这个喂马老兵讲,马鸿逵专门辟有饲养军马的马场好几处呢。绥西抗战,马鸿逵都舍不得让这些军马上前线。曹部长闻风而动,跟主管首长软磨硬泡,要了三匹缴获的军马当驽马用,让战士们牵回后勤部。他还借机训问这个老兵俘虏,关于这些黄河滩上长大的军马一些生活习性,还谩骂马鸿逵饲喂这么好的军马专门用来对付共产党解放军,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反动派!后来,这个宁夏通伏马场的老兵就成了后勤处专门喂马的马夫。
5、临时岗哨
刚吃过晚饭,曹部长把文剑录悄悄叫出来,让他跟他走。按照惯例,战士是不该过问首长工作的,他到哪警卫员就跟到哪。可今天晚上却有些意外,他好像并没有什么大事,而实际上又有着更大的事将文剑录带到一处很不起眼的土窑前。但曹部长并没有就此驻步.朝窑后绕上去了,安排文剑录注意警戒。
一头雾水的文剑录站在高高的垴畔上四下观察,没有发现异常情况,他也就放心了。心想,首长是不是专程来这解大便?不可能!部队驻地有的是茅厕。
不一会儿工夫,曹部长又回来了,将文剑录叫到跟前嘱咐,这里有个首长要休息,文剑录临时担任这位首长的警戒任务。
文剑录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问:人呢?曹部长在黑暗中向文剑录示意了一个方位,文剑录仔细一看。这哪里是住人的地方,这是陕北掏挖的半个窑用来养猪的猪圈。文剑录惊讶的说:这,这是猪圈…… 曹部长严肃地说:不要管是干啥的地方,站好你的岗。
是!文剑录明白自己多嘴了,一个立正。但他还是没有忘记,曹部长才是他要保护的首长,问道:首长,那,你咋办呀?
我暂时不用你管,但这里出了事我拿你是问。听曹部长这么一说,直觉告诉文剑录,这是个更大的首长。心里还真有点紧张,知道任务之艰巨。一个人陷进黑暗中。
不大一会儿,听见有人喊:小鬼,过来,到这来。文剑录想,这大概就是那位首长了。他说:首长,你休息吧,我不能过去,我还有任务。那人说:小鬼,你有任务不假,你要是把自己隐蔽起来不是更安全吗!来,过来。 文剑录恍然大悟地寻思也正是这么个理,没再坚持就过去了。
那里果然是个好久没用的猪圈,地上铺一层谷草。首长既没有行军床,也没有蚊帐,打捆的背包还没有解开。一只马灯昏暗,首长还在就灯看文件。那没有解开的背包就是他的临时办公桌,窑里还能闻得到淡淡的猪粪味。但从垴畔任何一个方位你都很难发现这里竟然也是个住人的地方,而且住着一位大官儿。小鬼,怕不怕? 文剑录说不怕!文剑录当时还真没有害怕的感觉,只是觉得这干革命就是有好多人的部队,有家的感觉,挺好玩。
打仗也不怕?他又问。他看上去很老,面容慈祥和蔼,好奇而又十分欣赏般地看着文剑录。敌人的炮弹、机枪你都不怕?
文剑录坚决地说:我不怕。二万五千里长征你们都走过来了,现在就打他个马鸿逵有甚难的。
嘿——小伙子,行,有种。他的谈兴很浓厚。
你说的对,我就没看上他马鸿逵,就不是凭真本事上来的。他进攻我们解放区也不是完全为了国民党蒋介石。他是个封建的旧军阀,给西太后磕过头,跟袁世凯练过兵,和石友三狗汉奸拜过把子,还染上了帝王习气。他一心想把我们撵走就是为了扩大他的领地。做一个名副其实的土皇帝。
同时,他的狭隘民族自尊心又在左右他的人生,和谁都不能以诚相待注定他只配当一个名噪一时的土霸主,再想有大的发展那都是妄想。我们现在的主战场是华北、华中、东北、淮河流域,他胡宗南和马鸿逵、马步芳又能猖狂几时?他们的十多万人马被我们一万人就牵制住了,一点便宜也捞不到。我西北野战军正在形成新的攻势打击二马,他们的日子长不了了。 当时文剑录确实不知道他是个多么大的官,只是听的人精神百倍,激动不已。
这些深刻的道理以前也曾听其他首长讲过,不过是在开动员会开总结会才能听到。今晚夕是一个首长给一个士兵讲,而且又讲得是如此的透彻,真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见他又再看文件,文剑录悄悄出来回到原位,想着首长说的那即将到来的胜利。他一直留心那盏马灯,到天快亮才熄灭,窑里也传来一个中年人特有的那种酣睡声。
回到后勤部,向曹部长汇报任务执行情况。曹部长问他:你知不知道你昨夜给谁站岗?文剑录摇摇头说,不知道。曹部长笑骂道:笨蛋,跟人家拉了半晚夕话,还不知道人家是谁。
啊——文剑录心下一惊说,我和他拉话首长你咋知道,是不是违反纪律了?原来他和那位首长见面后的一切已经都不是啥秘密了,并且是在另一名暗哨监视之下,那这个人物更不一般。曹部长说,违反纪律那倒没有。叫你去就是陪他聊会天,了解一下当地风土人情,也便于他早早休息。行,尕子娃,你的任务完成的不错!曹部长夸奖他的方式独特,只是抓住他的步枪带子朝下轻轻拽一把。曹部长一直模仿西北甘宁人叫他尕子娃。可他并没有告诉他这位首长到底是谁,文剑录还是心有不甘地问:
曹部长,他到底是谁呀?人随和的很,就不像个当官的。
曹部长风趣地说:哼!不像当官的,那就是老农啦!告诉你吧,尕子娃。他就是我们的牛司令员!
啊——文剑录不由大吃一晾。他就是牛化东司令员……
后来文剑录才了解个大概,牛化东是陕甘宁晋绥联防军新编第十一旅副旅长兼三边军分区副司令员。他的住所从来都是秘密的,这跟他过去从事的工作有关。抗日战争结束之际,牛化东作为党的秘密地下工作者,曾策反一部国民党军起义,统一整编为新编第十一旅。这是一些杂牌军,混吃混喝者大有人在。不久,新编第十一旅一团团长赵吉山生活腐化堕落,是个享受型地痞出身,哪吃得了这等苦哪受得了这等约束,率部又复叛变投敌,形势对起义部队十分不利。军区首长们协助牛化东费尽周折总算把其他四个团稳住,并且派驻连队以上政工干部。军分区后勤机关好多战士都被作为政工干部急调前往,拔擢使用。
国民党还派遣特务妄图秘密暗杀牛化东,显然是把他们不得人心那一套都归之于牛化东,简直是欲盖弥彰。所以,牛化东在我们三边解放区成了个神秘人物,名头能盖过天,但见过他的人却并不多。
6、探亲
1947年10月下旬,三边军分区奉命第二次围攻榆林,目的就是诱敌深入,分散马鸿逵的优势兵力。马鸿逵果然倾巢出动,用一个保安纵队控制三边,以两个步兵旅、一个骑兵旅、一个保安纵队共三万余人。由他的儿子马敦厚、马敦静率领,驰援榆林。坐镇宁夏银川指挥全局的马鸿逵其真实目的意在将陕北最北端之榆林控制下来,他东出助战的核心战略也就得以圆满了。当然,他这美梦做的太大了太长了。接下来的败局一定会让他把肠子都悔青的。在榆林以西袁大滩,埋伏在那里多时的三边军区部队两面夹击马家军。马家军伤亡惨重,其中保安四团,自团长弓长舒以下官兵全部被俘,为马家军自进攻三边解放区以来最惨重之损失。
那时,三边军分区部队既可以游刃有余地继续围困榆林。又可以做战时休整,国民党榆林守军只能龟缩在城内做困兽斗,再也别指望有人会来救他。
和胡宗南、马鸿逵的决战前夕,部队来到了距离文剑录家二三十里的地方。
文剑录已经离家大半年了,这地方乍一看既苍凉又亲切,即熟悉又陌生。它像老人多皱的面颊,饱经沧桑,历尽艰辛,凄凉中透着丝丝成就感。
文剑录知道,那是由于她和整个陕北一样,在中国共产党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成为绝处逢生、化险为夷的革命圣地。
荒芜的陕北能担负起如此重任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受党教育、耳濡目染时许的文剑录倍感故乡之亲切。
部队驻扎待旦,遥望家山,重崖叠嶂。秋月垴畔上,那最后一朵山丹花最是色重透红,成为高原一朵奇葩。
文剑录想起了因看重家族荣誉而离世的祖父,想起父母双亲以及哥哥姐姐们,你们现在过得怎么样?今年收了吗?原谅我不能服侍你们,革命尚未成功,我还不能回家探望你们,等革命胜利了……
文剑录——
到——
曹部长叫你。
文剑录不敢耽搁,一溜小跑进了后勤部大窑。曹部长最近老爱给他压差使,理由简单明了,他的家乡在这里,说话办事方便些。他正忙着给各团批供给。一个团供给员死缠着要给他们团多批些山药蛋。曹部长说:战斗部队的给养一点不能短,该短的就是我们后勤兵,你总不能让我们后勤人员喝西北风吧?
那个供给员不言语了,面现尴尬之色。曹部长见状很过意不去,才又道:要不这样,我们几天前库存了些野木瓜,你们将就补充补充。只有这个了,对别的团我还保密呐。
那个供给员大喜过望,双手握着曹部长的手说:太好了,太谢谢你了。曹部长,你就是我们团的活菩萨……曹部长甩开他的手在领条上写道:木瓜两千五百斤;补大烟土三十两(注:此大烟当时是可以当作以货易货的钱币来用的,绝非吸食)。曹部长把领条交给他道:什么活菩萨,快领你的木瓜去。
陕北有好些地方,每遇风调雨顺,那些沟壑山坳就会长满这些极为普通的植物,形状像瓜又不是瓜,像葫芦又不是葫芦,中空,人亦能食。记得小时侯,家里吃的不够,祖父就带文剑录他们几个小弟兄沿着干沟寻木瓜,以添家用。人若吃不了还可以喂猪。今天那给养员拣了大便宜了,都是最近曹部长发动警卫排收获的天赐之物。以备不测。
文剑录……
到——文剑录从遐想中惊醒过来,当兵一段时间以后,曹部长已不再叫他小鬼了。一看他那随意而漫不经心的样子,文剑录就认定不是什么好任务。他端详他好半天才说道:小文,我好像记得你家离这不远,叫啥……涧来?
报告首长,是黄蒿涧。
离这有多远?
曹部长仍然饶有兴趣地问这问那。
大概20来里。文剑录约莫路程大概,心道:他这是又派我个甚差事?没想到曹部长用指头点着八仙桌面,下命令似地说:你马上回家探亲,带我向你的家人问好。
真的……文剑录大喜过望,有点不敢相信,真是……太好了,太……文剑录一激动,眼泪都快下来了,一个立正敬礼:是。首长,我走了,您咋办?
曹部长微笑地看着他说:问的日怪,你又不是不回来了。哎,是不是回家娶个新媳妇就不来当兵了?
哪能!文剑录不好意思地说:那我明天一早起身……
不。让你现在就走。我顺路要到青阳岔开会,你明天连夜赶到青阳岔找我就成。
是。
匆忙成行把曹部长送到青阳岔,文剑录一路趱行往家赶。战马通人性,好像知道主人是要回家,不用带缰,一路向着黄蒿涧走来,赶下午快歇牛时,文剑录已经进了家。
文剑录回来了!消息一下子惊动了全村人,大家都来看望文剑录,做梦也没想到文剑录14岁出门是个揽活做的娃娃,现在回到家是个军人,而且是共产党队伍里的一名军人,骑着高头大马,挎着钢枪,威武英气。老三灰溜溜回到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前些日子跟着一支盐商马队向南山走了一趟。大家渐渐都知道了他的事情,纷纷为他惋惜和不值。大家当然不会想到,爷爷丧事办完之后,文剑录直接就去参军了。
母亲像被吓住一般望着儿子归来泪目,但只是悄悄抹泪。父亲望了他一眼,自顾装上一锅烟,好像在想啥心事。他悄悄找来文剑录二大,两个长辈在商议一件事情——一件关乎儿子的婚姻大事。
长期的分离,文剑录还很难猜透他的心思。亲戚乡邻看看,问候问候也就散了,撂下家人,筹谋着咋招呼文剑录。母亲和大嫂紧忙给他作吃的。父亲、二大,还有大哥几个人商量着一件大事。文剑录差不多已经猜到了,一看就是关于他的婚事。
果然,父亲把文剑录叫到窑里,郑重其事地向他提出连夜给他成婚,同意不同意就那么一疙蛋事。 文剑录开头极力反对,说,我得请示首长,我是有组织的人了……二大一顿臭骂: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焉有旁人说合之理。红军乃仁义之师,礼仪之旅,哪有不让人成婚之理?还说,自古男大当婚,天经地义,怎可说是轻率之举。少给我推辞。老大,你立马起身到司家岩,给人家提前打声招呼,该准备的就让准备,就说不是我们催的紧,是人家部队催的紧,专程请了假让回来成婚的。
大哥听完吩咐,抬脚就走了。家里开始给文剑录准备娶亲的一应用度。由于太匆忙,准备也就因陋就简,能省就省。
文剑录兄弟们差不多都是娃娃亲。他不在家的岁月里,家里一大家子省吃俭用为他付了七石米、一石麦子的定亲彩礼。现在是由不得他也由不得她,是两家人开始兑现诺言的时候了。文剑录努力想象着她的容貌,想一阵子又折回头想,自己不经组织同意,是不是违反纪律了?要么就这样给曹部长说,自己不碰新娘子,是被迫的,不算违反纪律!自己和自己进行狡辩。
文剑录只记得小时侯两人曾经见过一面,不过那时太小,如今已是大闺女了,他不敢肯定,他想象不到她的模样,她也想象不到自己的模样。就这么黑糊黧迷要成一家人?这也太离谱了。老祖先遗留下这娃娃亲简直害死人!文剑录忐忑不安,心稍有不甘地敢怒不敢言骑马上路了。
那一刻,暮色正浓。赶到司家岩已是掌灯时分,女方家里窑门通亮等着他。战马好像明白它今天所肩负的一项特殊使命,非常安静的等候在司家窑院。
文剑录这个军人女婿受到特别礼遇,经过十来年的解放区教育,家乡人民对共产党、人民军队早已提高了认识,有好多像文剑录一样的后生也参加了八路军,上了前线。
新娘子遵照传统习俗,尽管是黑夜,也还是盖了红盖头。在岳丈家几乎没有耽搁,匆匆吃了几口粘糕就往黄蒿涧赶来。
一路还算顺利,新娘子安静地端坐在马背上,就像是一个人独行,任尔东西南北,我就稳坐马背。一直过了黄蒿涧来到寸头凹,战马突然背部弓起,不愿再行半步。文剑录立刻意识到战马生病了!他把新娘子背回家,让大哥慢慢牵着马。勉强回到家,战马是一步也不愿走了,痛苦地卧倒在地。
这时,文剑录已经顾不得新娘子了,蹲在战马旁想对策。这虽然算不得上等好马,但跟随他好长时间了,人和马已经有了感情,真不愿看到它就这么死去。我的好乖乖,你……你可千万不能害我。军兽医不在场,你就这么死掉,让我如何跟部队交代呀?文剑录那才真叫一个急,转圈跺脚,不知该咋办才好。父亲,二大,大哥都围着战马不知如何是好。父亲突然问:是不是得了尿截病?
大哥说:管它甚病,能有个甚药治一治看咋话?
父亲说:要真是尿截病倒也不难,只要有大烟就能治好。
真的?文剑录看着父亲,右手已经开始在怀里摸大烟。
由于大烟一时间成了边区的硬通货,有时甚至比大洋还灵验。按照父亲吩咐,文剑录搓了一粒大烟朝马尿脐子塞进去。工夫不大,战马立见好转,并开始吃草吃料了。好悬呀!文剑录庆幸地舒了一口气。这时天已经透亮了。妈和嫂子也已做好饭等着他。
这门亲成的真够匆忙,还没有好好看看媳妇长啥样,就得回部队了。
7 负伤
1949年下半年,十九兵团六十三军和六十五军追至宁夏固原县南部的蒿店一线,与扼守瓦亭、三关口的国民党宁夏主力兵团一二八军对峙:六十四军追至固原县东南的任山河地区,与国民党宁夏兵团第十一军对峙。那时候,按照曹部长说法,他不忍心看文剑录老大不小了还给他当警卫员,把文剑录下到警卫连任排长。警卫连当然是给后勤部担任警卫任务,文剑录也时常能见到他。一天,后勤部突然和一支来路不明的敌军遭遇。战局一下子异常紧张,双方都相互不了解对方虚实,警卫连必须要虚张声势,让敌军误以为是大部队。而敌军也采取相应对策袭扰我方,两厢就这么匆忙接仗了。打了两个时辰,敌我双方都互有伤亡,也基本探明对方虚实。果然,敌军是以三倍于我们的军力对付警卫连一个连。连长估摸着后勤部已经安全撤离,命令大家撤离,他带一个排掩护。当时文剑录跟连长发火了。他说,你是大家的连长,是这里的最高长官。你怎么可以做这么轻率的决定!他自报奋勇说,不用带那么多人,有十个弟兄就成。连长被他问的愣住了。最终他拍拍文剑录的肩头说,兄弟,一定要小心,千万不能死。文剑录说连长你放心,我死不了。而其实他已经做好了牺牲准备。等全连战士撤出战斗之后,他命令手下十个战士抓紧战斗间隙,赶快换上敌人军服,分散隐蔽在暮色中,伺机逃走。他跟他们说了明日一早在下河湾集结,眼望着战士们恋恋不舍分别隐蔽在暮色里,然后,文剑录带着轻重武器迎击敌人。其实他已经看好一个去处,等打退这拨敌人,他就带着武器跳进不远处的井里去,死也要有个归宿。
仓惶接仗的敌军本来就心虚,无心恋仗,再加上天色渐渐暗下来,敌军朝他这边虚张声势大喊了一通,文剑录趁机开溜,本打算趁此撤离,但偏偏此刻,腿上中了一枪。他只好跳下深井。幸好,那年秋天大旱,井几乎是口枯井,只有膝盖深的井水。他在井底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仔细聆听上面动静,感觉好像敌人还是顺着山洼朝另一方向去了。文剑录顿觉心安,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怎么才能从井里上去。苦苦熬煎了一夜,天总算亮了。大概到吃早饭当儿,他听见有羊群到来的声音。果然,牧羊人过来打水饮羊。而此时的井水已至齐腰深。牧羊人发现了他,于是又找来村人将他搭救上来。此刻,前去下河湾集结的战士们发现唯独他们的排长没有到,大家又折回头来找他。大家弄了简易担架,抬着文剑录找大部队。
文剑录被辗转送到后方医院养伤。待伤情有所好转,他想去追赶警卫连,但没有得到许可。文剑录是躺在医院病床上和一块养伤的伤员们接听收音机。十月一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千里之外的北京城,锣鼓喧天,礼炮齐鸣。最最令人心醉的是还听到毛主席用洪亮的湖南乡音向全世界宣告,向整个寰宇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诞生。
不久,文剑录和许多伤病员养好伤即将出院。但随即接到命令,无须追赶部队,让他们休整待命,另有安排。听广播新闻,西北野战军一路势如破竹已经打到祖国的大西南,基本肃清国民党军,目前在各地剿匪。那时,文剑录内心多少有点失落,我是不是再无缘军队这个序列?他有点想家,于是跟这里的负责人说了一声,人家同意他回家看望看望家人。得到许可,文剑录日夜兼程赶往黄蒿涧。家人们兴高采烈地汇聚在正窑里,其中还有他那羞答答的新娘子和老三媳妇。但老三却没有出现在他面前。老三结婚后,由父亲做主,将脑畔背过,二大家院子新劈了两孔窑做新房。老三一个人带个娃猫家里,就是不愿来见他。母亲高兴了仍然是泪目,但却抱住文剑录媳妇激动地耳语了几次。每一次耳语,他都留心看到媳妇更羞涩了。三年前匆匆娶回家的媳妇,却不曾沾身又匆匆离去,人家那份委屈只能由母亲来安慰了。当时,他老老实实跟曹部长讲了家人硬逼他成婚,曹部长严厉地质问他,碰过新娘子么?文剑录发誓说他都连正眼没看过。盖头都没揭。曹部长放过他说,那就好,那就还算是一个革命军人。
文剑录在家呆了也就半个来月,接到命令要他到延安去学习。
他想他就不是个文化人,能学到啥呀!也好,他当兵几年还真没到过延安。其实,除了学文化知识,他们的主要任务就是如何去做地方工作。那时,一大批军人要转为地方干部,这都是始料不及的。他凭借跟随后勤首长期间学到的文化知识,成为一个不算太笨的干部苗子。这时,他突然特想曹部长。当时还是他硬逼着他们学文化,教他们写字认字。曹部长,你现在在哪?你不只是能掐会算,你更应该是令人尊敬的长辈。这一点文剑录感到特别自豪。记得,祖父曾经不无遗憾地说过:咱老文家祖辈子没出过一个文化人。正因为如此,爷爷才力排众议让老三上私塾。这样想来他学的这点文化重要不重要?全国刚解放,部队、地方都缺人才。两个月培训学习结束后,他和几名同等身份的干部被委派到宁夏。在银川呆了几天,他被分配到套里滩县报到。
8、第二故乡
他和老三的第一次交锋发生在1957年初春。
那年,老三带着他的家人突然来到套里滩找他,让他给他安排工作,把他们一家子都安排了。还说,要就近给他的女儿治病。面对这样的无理要求,文剑录除了感到无语之外,还想不出更为妥帖的办法来应对。多年未见面,当年那个朝气蓬勃的三尕子文剑雄背坨了,腰弯了,岁月不会饶过任何一人,也包括这个傲慢自大,不可一世的三弟。文剑录一直这么给老三文剑雄定位。一家子一下子入住刚刚当选为套里滩县副县长文剑录家,权当是自己家。供应粮不够吃,文剑录不得已跟身边同事们借了粮票,跑到乡下生产队采购了粮食,加工成面粉,才勉强维持一家吃喝。分配到套里滩,文剑录从基层做起,跟普通百姓打成一片,从一般干部做起,担任过乡长,乡党委书记。之后又调任粮食局长、水利局长,直到当选县级领导。他坚定信念,永远跟党走,坚信社会主义道路没有错。套里滩紧挨黄河边,而它的东面又是鄂尔多斯大草原,是个农牧兼顾的地方。解放后,套里滩这个边远小县也得到飞速发展,分别筹建国营农场、国营牧场。中央号召发展公私合营,县委政府动员私营牧业主把自己经营的大小牲畜交由县牧场集体经营,县牧场就这样紧锣密鼓地筹建起来。老三来的那年,牧场农场都在招收农工牧工,文剑录可以不用搞特殊,他们自己去就能把他一家人落户招工解决了,但老三就是不干。别想再让我种田,别想再让我放羊。我要当干部。整个就是一个无赖嘛!文剑录知道他的一生就这样被他糟蹋光了。他明确告诉他,你要不干这些,那我无能为力,你请回吧!老三说,凭啥要我回?你现在的这一切都是我让给你的,应该还给我。文剑录气疯了,跟老三文剑雄大吵一顿,去呀,你明天就去县政府上班去!文剑录看到文剑雄的面部肌肉抖动了一下,好像有什么不舒服迫使他暂时微闭双眼,两道浓密乌黑的剑眉连续抖动不已。文剑录当时已经被老三耍无赖给气疯了,根本没有在意他其实正在经受难以忍受的战争伤痛。后来,在他不断忏悔中,他曾经痛骂自己,这么多年,其实整个家族对老三了解甚少,几乎为零。而就在当时,气疯了的文剑录只想好好收拾收拾这个自私自利傲慢自大的老三。但老三依然保持刚才那种痛,极度在以意志力恢复如常。妻子上前抓起文剑录的手,将他拉出门外。她告诉丈夫,老三文剑雄在他没回到家之前就不是这样说的。她说老三和老三媳妇意思是如果能在套里滩入个户口更好。他们主要是想给大女儿就近在银川看病方便些。文剑录惊讶地好像不认识自己的妻子似的,可他刚才说的那些混账话你也听到了呀?这咋解释?妻子摇头说,我也纳闷他咋一见到你说话就变味了呢?文剑录压下胸中怒火没再计较。加上当时县里杂事繁多,不大一会,就有通讯员来叫他去县里开会。等开完会,他又和一个副书记连夜上了鄂尔多斯,和内蒙古邻旗商谈草原界线事宜。等他三天头上回到家,老三文剑雄两口子带着三个娃已经回去了。
文剑录文剑雄两兄弟的第二次交锋已经到了1973 年末。那年腊月刚过,老三全家入住老二文剑录家,还是那话,给他安排工作,给娃儿们安排工作。从上一次不欢而散到第二次到来,老三文剑雄又添了两个娃。不仅如此,他的大女儿已经嫁为人妇,还生了娃儿。那个老大文剑录见过,好像有点呆。文剑录不明白老三文剑雄也是人中翘首,怎么可能生出这样的女儿?他只是心下打个忽闪,并未往心里去。十多年过去了,老三故伎重演,还在做同样的梦。那天夜里,文剑录文剑雄哥俩单独呆了足足三个多小时。文剑录对文剑雄已经忍无可忍。他说,早就想着跟你心交心地谈谈,当年你为啥要意气用事离开部队?是共产党不够好还是部队亏待过你?后来我调查过你的履历,已经是一名预备党员,并且被提拔为排长,是野战旅非常看好的军队干部苗子,你为啥不珍惜这一切?先不要说我们的这支北上抗日的革命军队,从古至今,哪朝哪代军队可以由着军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问问你自己,有过吗?你算是我们家族最有文化最有潜质的人,爷爷活了一辈子就宠你一人,我们两门七个男女姊妹弟兄有谁上过一天学?他把家族振兴的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你这,而你都做了什么?除了傲慢自大,目中无人之外,你还有啥值得炫耀的?你出事以后,我不用多想,都是你这些臭毛病害了你。再说咱们的军队,官兵亲如兄弟,走进军营就跟走进自己家一样,没有哪个人会故意为难你。但亲如兄弟不代表就可以自由散漫。军人是要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军规风纪,那是给所有军人定制的规制,不是针对某个个体的。别人能遵守,为啥你就不可以?你走了,人间蒸发了,部队还给你留着军籍,就是念你是个军事人才,干部苗子,不甘心就这么让你离开,就此消沉。直到我参军之后一个月,部队才对你彻底失望。但仍然把你按正常退伍对待。那时候,我还真希望你突然出现在部队,我会自报奋勇去当你的兵。我那时差不多隔几天夜里就做这样的梦,梦见我和你双双荣立军功,抗着大红喜报回到黄蒿涧,把我们家族几代人居住的窑院搞得红红火火,热热闹闹。可梦醒之后,我发现这都是徒劳,这辈子都不会出现那样的盛况,下辈子更不可能。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以为你应该反省的差不离了,万万没想到,你一点不思悔过,竟然能说出这样亏心的话来!你简直就是无赖,就是不折不扣的浑蛋。
我是党和政府派到套里滩来为党和人民工作的人民公仆。党组织信任我,老百姓拥戴我。要是我做了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的事,自然会受到党组织和人民群众的唾弃,那就是自绝于人民。我也无脸面赖在这个岗位上。我们的组织里有不少人就因为做了不该做的事情而受到查办,被人民群众所不耻。你已经离开部队这么多年,部队没有追究你的脱逃罪责就已经够给你面子了。今天你突然要求的这一切,那么我请问,你的理由是啥?充足吗?你自己先自查一遍看看,你是不是自我感觉太好了?至于你跟我要这一切,那么好吧,只要套里滩县政府能够接纳你,说将来就由你接替我的一切工作及职位,我二话不说,甘愿带着家人回老家回黄蒿涧去做一个普通人。你去,你倒是去呀?你去向我们的县委书记说明这一切,就说是我抢了你的功劳,去呀?明确告诉你,从我面对镰刀斧头的旗帜宣誓那一刻起,我就把我的一生都上交给了党组织。我的一切言行都由党组织在监督和规制我,一切服从组织决定,至于你提到的这些要求和待遇,党没有给我那个权力,也不会给我那个权力。对不起,办不到!牧场农场这两处,你爱去不去,都与我没关系。你也别想打我的旗号,要是某天被我知道你打我的旗号跟人家要待遇提要求,我会毫不客气地带着公安局将你押送出境。你给我牢牢记住了,老老实实做人,我们仍然是兄弟。违背良心,耍无赖当浑蛋,那我们就是路人。
9、兄弟
兄弟二人的第二次交锋就这样结束了。恰好第二天,省里有个会议要文剑录去参加,他连家都没有回就去了。三天会议刚刚结束,套里滩沙拐河段黄河冲涮严重,几处防洪大堤被冲决,文剑录带着一班干部进驻,立即组织民工调运原材料做码头。春寒料峭,防风帐篷里还是很冷。他坚守在沙拐整整二十八天,期间,就是回县委开了两个会议,他都没顾上回家。会议结束立马赶到码头工地。他几乎把跟老三的不快差不多忘记了。疏导码头做好以后,河水也变得平稳如初。他又分派各乡各村,上民工把冲毁的防洪堤坝又链接起来。两个月以后,文剑录才回到家,妻子第一句话就说,你好威风呀!他可是你亲弟弟。就不能好好说!文剑录这才知道,老三已经在农场安家了。而他的大女儿和大女婿也被安在月牙湖。那天夜里,家里异常安静,和妻子有一搭没一搭聊了很晚。文剑录忽然想起老三文剑雄大女儿,他们现在过得怎样?妻子随口说,那个是老三领养他战友的女儿,有点瓜。陕北人把傻子说瓜。文剑录大惊,从炕上振作而起,问妻子,这咋可能?啥时候的事?妻子也被丈夫的举动搞得坐起来郑重其事点头说是呀!我以为你知道。原来你不知道呀?文剑录沉默了,更有点生气。他埋怨妻子说,你为啥不早告诉我?这么大的事你是啥时候知道的?妻子也不客气,反驳他说,你根本不让任何人在你面前提说老三,你一辈子都不肯原谅他,我们谁敢违背你的意愿!文剑录彻底被震惊了,而不是震怒。他保持这样的沉默,想再听听妻子有关老三领养战友遗孤的话题,偏偏妻子再也没说,他也没有再问。那段时间,文剑录虽说忙于工作,但他内心深处一直在演绎老三文剑雄突然离开部队的直接原因,联想到他领养的这娃,绝对不会是孤立存在的。直到1974年那个夏季,文剑录对文剑雄的定论开始松动了,缘起于文剑雄领养了这个养女。他没有声张,在去月牙湖有公差任务时,悄悄打听这个养女和她的一家人。他想从侧面了解一下这家人日子过得怎样。后来他发现这已经成为他内心一块烙印,一直都想把有关老三文剑雄从部队擅自离开之后那段人间蒸发的日子搞清楚,却怎么也下不了决心。已经被定论了的事情,几十年来铁定就是那样。或许家族里的其他人早就原谅老三,唯独他文剑录不能原谅。而不能原谅老三的原因是什么?当年他在外打工做伙计被老四找到带回黄蒿涧,他当时就想搞清楚老三文剑雄为啥要从部队脱逃,家族里竟然没人知道。他在极力回忆当年那场变故,几乎可说是一夜间,整个家族就因为爷爷的去世,把一个在外逍遥做工揽活的文剑录推到历史的前台,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文剑雄消失了,咱们文家丢不起这个人,你,文剑录得顶上去。文剑录直到现在总算渐渐把事情的始末捋出头绪,那就是在以后的岁月里,整个家族都搞清楚老三文剑雄其实当年不是那么回事而是另有隐情。老三文剑雄背负着一身委屈和自责走完后来的一生。那么就没有一人哪怕能给他文剑录透露一点点有关老三文剑雄的真实情况么?文剑录有点忿忿,忿忿只是自己内心沉闷而独有的内心不满,与他人何干?正如妻子所说,你说你,十四岁出门揽活,二十大几家里出事才被老四找回去。那也仅仅呆了几天,等把爷爷出殡下葬,你就义无反顾的去完成你对家族的承诺。你好好算算你这一生除了小时候那十四年,你在那个家里拢共才呆了多少天?你不算,我替你算了,拢共呆了不到二十八天。把我娶进门那天已经是凌晨,我多么盼望你能哪怕把我抱一下也行,你连碰都不碰一下。马有病,你把我当石头一样背回来撂炕上就去关心你的马,你哪里知道人家心里的委屈有多大!别人就是有心跟你说说老三,你给过机会么?我倒是跟你一打过日子。自打跟你来套里滩,你整天忙工作,白天忙不说还要把晚上也搭上。这倒也没啥,谁叫咱是党的干部呢!可我试着说了几次老三的事情,你听了?提都不让提,我能有啥办法?文剑录看着妻子委顿的神情,眼角的泪花,他平生第一次有了要给妻子赔不是的念头。但这念头在心里稍稍起涟漪,就一下子消失了。后来他想,如此看来老三这么大事情咋就不能使自己动容?那么要想打破这个桎梏般的定论势必需要百倍勇气?
时隔不久,夏收全面开始。所有机关单位,从一般干部到主要领导都要分派下乡,到生产队帮助生产队去收割小麦。文剑录和其他几位县领导每年都分到收割任务最繁重的生产队,以确保夏收任务顺利完成。文剑录带着一辆当时套里滩五辆嘎斯车的其中一辆到百里以外的乡镇去参加夏收保卫战。有关老三文剑雄这件事情又被搁置起来。那年深秋,套里滩县哨墩子牧场和内蒙古鄂托克旗近邻的沙海庙牧场发生界线不明等纠纷,必须要当地政府出面解决。套里滩县委县政府考虑到当时县牧场的筹备和成立,草场的划分都是文剑录一手操办,所以让他来调解两地纠纷比较合适。文剑录带着县里一位小干事,骑马赶到沙海庙牧场所在地。沙海庙牧场场长亲自接待他,两人一见面都愣住了,继而就是高兴地扑上前,搂抱着大笑不止。此人名叫梓文亮,比文剑录早一年参军,是三五九旅的人。也是被抽调到了地方工作,文剑录尊称他三五九老大哥。原来两人在1949年冬季的延安培训时是同班同学。当年在延安学习期间,梓文亮和文剑录一来二去就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当他得知文剑雄的事情之后,就说他们也听说过有这么一件事,但后来怎么样了,就不得而知。梓文亮倒是还有后续,跟文剑录说另外一人应该最清楚文剑雄的着落,那就是文剑雄所在连队指导员和梓文亮是老乡。今天,文剑录第一眼见到梓文亮就想起此事,但时隔二十多年,怎好意思见面就说。梓文亮安排厨房炖了牛肉,爆炒了羊羔肉,弄了几个素菜,招待老战友。黄米饭是吃一勺添一勺,两位客人的碗里吃到天亮也吃不下一个小坑。气得文剑录骂道,有你这么待客的嘛?梓文亮笑着说,现在又不是解放前,连小米饭都稀缺。不但米饭管够,肉管饱,烧酒管醉,就看你小子酒量如何了!文剑录喝了一口烧酒,就再不敢多喝。梓文亮那能放过他,人品看酒品,你不好好喝酒,我就不跟你谈两家草场纠纷这事。文剑录气得骂道,你这纯粹是浑蛋逻辑。梓文亮也就半真半假说,哎,这你就管不着我了,我的地盘我做主。喝,喝到明日上午,啥都不用谈,问题就解决了。结果是文剑录一醉不醒,果然睡到大天亮。梓文亮早就熬好茶,摆好整件冷羊肉,酥油、奶酪、炒米在等他。夸赞文剑录,嗯!表现不错,可以谈公事了。文剑录头仍然有点晕乎,使劲摇摇,好像烧酒还在脑壳晃悠。吃罢早饭,仍然是在饭堂饭桌上,梓文亮开始办公了。他让人叫来当事人,让他老实说,为啥要跟套里滩县哨墩子牧场那个后生闹?难道真的是因为他越界放牧了草场?越界的事情不是很平常么,你咋就上纲上线了呢?那老牧工嗫嚅半天才说,他,他把我闺女拐带走了……梓文亮赶紧接茬,这是好事呀。两情相悦,男欢女爱,神仙月老看见也会给牵线。而正在此刻,文剑录过来之前已经把那两个小恋人安排好,让两人务必在今天上午赶到沙海庙牧场场部来。同来的小干事笑嘻嘻带进一男一女两个小年轻,两个小恋人双双挤进门,看见老丈人跪地就磕头。那放羊黑小子早就让文剑录面授机宜,开口就称爹,文县长给我俩个证婚,看你老多大面仗!老牧工刚要开口谩骂,被他的场长梓文亮眼神制止。紧接着,他的女儿也喊,大,您误会云尕子了。他那个专干坏事的叔老子也叫云嘎。前日偷走牧场三头驴让公安逮走了。老牧工闻听面色稍稍有了转变。但仍然提出意见,娃娃婚姻大事,你家里就没人?梓文亮发话了,你看你个老家伙,人家大大一个县长,人家咋就家里没人?文剑录见好就收,亲家翁,你就一百个放心。云尕子他老子还当过我的警卫员,老实头子,不会亏待你闺女的。老牧工也就坡下驴,我就说么,亲家这么大面仗,把县长能请的来?罢了罢了,改天我家也要摆宴席,请我们场长请您文县长来做客。文剑录眼见大事已办妥,随即跟梓文亮说,老战友,你还得借我一只羊羯子……梓文亮明知故问,干啥,我又不是牧主。文剑录说,小气鬼,你借我后面还你。不管咋把今天这事给圆上。梓文亮哈哈一笑说老战友,你这叫借?你这是打我的土豪。
打发走老牧工一家,梓文亮早已让人摆好酒肉,他非常自信地说,老战友,今天你走不了。文剑录不解,为啥?县里还有好多事在等我。梓文亮说,你就不想听听你家老三那些事?文剑录内心倏忽一下,划过一道光影,耀动心弦。过往的家事肯定有哪些地方不对劲?要是爷爷的爱属于大道无痕,那么抹去的就很可能是老三文剑雄头顶的光环。
10、归宿
文剑雄当年本事了得,的确是全军大比武比出来的特等兵。在杨得志野战旅锻造成长的特种兵,大小战役参加了不少。最后一次打攻城战,他所在团被列为主攻团,坚决要打掉盘踞在解放区北边的这座高原腹地古城。那时,文剑雄已经是排长,眼见成排建制的攻城战士倒在敌军强大火力下,文剑雄心急如焚。死这么多人要是攻不下来,那可就亏大发了。副连长还在阵地前抓紧时间给战士们做战前思想工作。因为连里补充了十多个俘虏兵,要用最短时间让他们适应解放军队伍里和国民党军的不同。八连所在的进攻位置居高临下,可以在脑畔上把全城鸟瞰个够。而就在他们头顶上,敌人像鸽笼子似的碉堡放了一个排兵力,专门用来牵制下方,借以贯通中腰。而中腰部位已经被八连乔装夺取。文剑雄让战士们先躲在崖壁下,他负责打掉上面鸽笼碉堡里的敌军。长绳、鹰爪,几个抓挠,十几米高已经跃上。趁敌军混乱之际,他在距离鸽笼碉堡不到十米之际,准确无误将几颗手榴弹扔进鸽笼内,敌人被炸得就像是从窑内溅出的肉饼,瞬间被文剑雄瓦解。他肃清里面的残敌,顺着绳梯滑下,全连战士们都松了口气。黑鬃马看见主人完好无损,也高兴地打着响鼻,四蹄踏踏踏地原地打转。副连长叮嘱大家,敌人很可能要动用飞机,大家一定要做好防护准备,决不能在正式攻城前减员。
讲到这里,梓文亮喝了口茶,想先品一锅烟。文剑录催促他,哎呀,这么啰嗦,你就直接讲,他脱离部队以后都去了哪里?是躲起来了,还是……梓文亮说你先别急,这事本来就环环相扣,没有前者哪来的后者。
敌机是突然从一道深沟里钻出来出现在我军面前。快趴下!本来副连长和文剑雄并排站立,但副连长却有意前跨一步,身体左挡,恰好把文剑雄挡在自己身后,一梭子弹哒哒哒哒,射穿副连长,鲜血染红身边所有人。倒在文剑雄怀里的副连长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已经断气了。而此刻,连里的另一半官兵隐蔽在下面的山昴里,作为第二梯队待命。现在这里的最高长官就是文剑雄。他把自己的大衣脱下来给副连长盖上,又用望远镜仔细观察城内敌军情况,目测距离,让战士们重新划定准星标尺。他发现这里虽说居高临下却并不适合攻城,更适合狙击手大显身手。云梯用不上,会攀岩功夫的战士很少。文剑雄命令战士们不可妄动,一定要保存实力。他说,飞机还会回来的,我去去就来。说完,他带了一挺轻机枪,加上他随身装备,冲锋枪,手枪,匕首,顺着绳梯上了鸽笼碉堡。他目测了高度,飞机恰好跟鸽笼碉堡一个高度,是那种小飞机,且飞行速度也慢。所以他在飞机再次出现之前,已经做好准备。敌机果然如约而至,刚刚钻出山沟,正要寻找目标,突然一根绳索甩过来,一下子缠绕在机翼上。驾机者看的清清楚楚,但想躲为时已晚,飞机稍稍噎了一下,拖曳的绳索下吊着一块足有200来斤大石块,迫使飞机无法保持平衡,歪歪斜斜撞向城里的敌军重机枪哨楼,一声巨响,机毁楼踏。待敌人省过神为时已晚,文剑雄一声大喊,他那挺轻机枪早已喷着火舌,其他战士长短武器一阵排射,点击,把守城敌军打了个措手不及。
敌军被打晕头,攻城部队借势猛攻,城破了。文剑雄首功一个。但也被团长臭骂一顿,说他个人英雄主义泛滥。文剑录打断梓文亮,你是不是在这给我编故事?这么离奇的事也敢瞎编?梓文亮不悦地说,得了吧。要瞎编那也是文剑雄的连长瞎编。可他也没机会吹嘘呀!那次战役结束,他跟团长请假,说回家探亲,团长不允。十天以后,他骑着那匹黑鬃马离开了部队。谁都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这才传闻说营长问他要那匹黑鬃马,他一气之下才离开部队的版本。而有关黑鬃马,那是攻城战之前的事情,营长并没明确想要黑鬃马,只是看着黑鬃马夸赞了几句。文剑录突然说,文剑雄是不是去了副连长他家?梓文亮惊讶地说,你咋知道?是呀,他的确是去看望副连长年迈的双亲和五个月大娃儿。文剑录说我就不明白了,他看看就行了,还窝在人家家里一窝就是一月。梓文亮无奈地笑笑,又喝了一口浓茶,还吆喝厨师上切盘牛肉。他说,你家老三脑子里有颗弹片无法取出来你知道不?文剑录惊诧地摇头说,这、这我还真不知道。梓文亮说,就是这块弹片坏事了。平时不见它发作,偏偏到了南山,副连长家里,这东西发作了,压迫在神经上让他昏迷不醒整整二十多天。
啊……文剑录惊诧地睁圆双眼,有这等事?我咋一点都不知情!梓文亮笑答曰:这一点都不奇怪。因为你只相信他骑马脱逃这一个版本,又不愿听第二个版本,你怎么能知情呢!文剑录急道,我告诉你老战友,你可不能诓我。这些事情要是真得的话……
……
我得赶紧回……梓文亮起身拦住文剑录,咦!老战友,你答应我今天不回的。二十多年才见一面,咱们这战友当得可真叫有水平?他正话反说,搞得文剑录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于是说,以后吧。以后一定常来叨扰你。这就知道你在这工作,还怕咱们没时间!梓文亮抓住他的双手说逮住一次算一次,下次再说下次的话。文剑录就实话实说,你比我过得逍遥自在,哪像我,整天都是忙不完的工作。梓文亮截断他说,你少打岔,肯定是你家老三的事刺激了你?文剑录不得已只好点点头。
看看留不住,梓文亮也不得不放他走。他给文剑录两个人准备了四份礼,分别塞进骡子鞍桥褡裢里。起身前,梓文亮紧握文剑录手说,你家老三那真叫受罪,脑袋疼起来糊涂的连人都认不下。唉——他这辈子是让这块弹片害苦了!要是有能耐医生能把那东西取出来,让老三清清爽爽再多活几年唦!文剑录闻听梓文亮此说,面部表情一下子抽抽了几次,内心突然极为尖利地疼了起来。他赶紧转过头,不敢再看战友梓文亮。别说了,我知道该咋办。我向你保证,回去之后,我停掉手头所有工作,带老三文剑雄去取弹片……
此刻,文剑录内心比谁都清楚,那是给老三取弹片?其实那块弹片在他心里,在他脑瓜里,最该取走弹片的是他自己。然而,已经迟了,就在他和梓亮话别时,文剑雄已经昏迷不醒好几天。医生让家人准备后事。
辞别沙海庙牧场,文剑录马不停蹄地往家赶。路过月牙湖,文剑录把骡子驮的风干肉、油坨、炒米等一应物品直接送给侄女——那个副连长的女儿。这个烈士遗孤竟然不在家,并且两口子都不在。问起,他们最大的娃娃说是他外爷生病住院,他们的父母去看他。外爷生病?难道是老三……文剑录不敢耽搁,紧了马肚带,上马疾行。晚上掌灯时分总算赶到家,把浑身汗透的马交给喂马人,引来他一脸不满。哪有这么骑牲口的……文剑录一脸歉意,又不好跟他多说什么,只说了声对不起就匆匆赶往医院。在医院走廊,他碰到了正要出院回家的老三一家……场面一下子尴尬到极致。多少年啦!他没有正经八百地关心过老三一回,自然也没能关心过这家人。幸好有妻子在,她过来抓了抓他的手,把那份寂静总算打破。众人巴望下,文剑录走近文剑雄,那个再也不能活过来的老三文剑雄。他骨瘦如柴,静静躺在能活动的病榻上。难道那块弹片就这么大能耐?它要永远把老三、把当年那个英雄了得的文剑雄定格在生命栈道?病榻旁的医生看到文剑录,急忙跟他打招呼说,文县长,您怎么也来了?文剑录紧握老三文剑雄那即将要降温的僵硬的手,声音喑哑地说,他是我三弟……八路军老战士!他要看那块折磨了老三一生的弹片,医生赶紧将他叫到灯光明亮的房间里,边走边说,这是我们县医院配备不到一个月的x射线光机,把那块弹片拍的清清楚楚。要搁以前,那只有听病人说有这么一块弹片,你又看不到。医生手拿片子,对准灯光,老三的脑壳子现出来。医生指着大脑部位一个亮点,形状像颗瓜子粒还牢牢镶嵌在脑壳尾部。他说,以前你家老三昏迷头疼,要住院,光说他脑子里有这东西,谁也看不到。次数多了,医生也怀疑,旁人也怀疑。现在总算证实了。文剑录皱起眉头,不想听他过多的啰嗦。文剑录知道这个医生,五八年反右从省城下放到套里滩县医院。技术水平是专家级,可惜套里滩就这么个医疗条件,专家也是有劲使不上。他问,要是去上海北京那些大医院,这块弹片能不能取出来?医生说能。要是先前有这条件,我也能。文剑录板起脸说,那就不出院,只要能就给他做。医生这下犯难了,急忙说,你看……你看,文县长,他已经停止呼吸了……文剑录怒道,那你还跟我扯这些干啥!他没来由地就是想发火,给别人发其实也是给自己发。这迟来的感动哟!倒不如说是内心隐隐的阵痛,文剑录无法抑制,一个人对着暗夜流泪,是悔恨的泪,也是欣慰的泪。悔恨对老三一生的误读,眼看就要盖棺定论了才发现原来是自己迷失了方向。
老三下葬后半个月后,文剑录专程派车把老三婆姨和生活在月牙湖的侄女接到家里来。妻子说你就不能再过一段时间?文剑录声音低沉说,已经太迟太迟了!在不救赎,我怕剩下的唯有念想了。老三婆姨还有点晕车,倒是那个侄女满不在乎地大大咧咧喊文剑录二大,进门就冲进厨房要帮忙。听老三婆姨说,当年,副连长大概预感到自己可能要牺牲,跟排长文剑雄说,这仗打完你去一趟我家……老三不明就里说,打完仗你为啥不回去?副连长苦笑笑说,我是说我要是牺牲了,拜托你去看看两个老人和那个病秧子婆姨……一切正如副连长所预料,他真得牺牲了。老三想起副连长给他说过的话,急急忙忙赶往副连长家乡南山。副连长妻子已经去世,留下才半岁大的娃娃由爷爷奶奶喂养。原来这南山虽说是原始森林,但生活成本很高,牲畜幼崽羊羔成活率很正常,唯独妇女生下小孩成活率很低。要么活着也是低能,活不过几年大多都夭折。副连长这个女儿还算是好的,就是稍稍有点智障。文剑雄决定要把副连长遗孤带走。但就在那天夜里,他脑壳里的那块弹片开始作怪。以它平常不定时的痛,至多几个时辰也就过去了,老三文剑雄还可以如常回归部队生活。但唯独这一次,弹片将老三彻底俘虏,让他整整昏迷了二十多天。不但毁了他一世英名,也毁了他一生。在那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南山,两位老人束手无策,只能巴望着文剑雄慢慢死去。幸好,弹片最终放过他,又一次让他醒过来。他连夜动身,带走了娃儿。副连长父母亲也希望他把孙女带走,因为在那种地方,这娃铁定是养不活的。老三婆姨讲到这早已是泪流满面。她正是老三的娃娃亲,两人从来没见过面,突然老三把个娃冷丁塞给她,可想而知给她带来多么大不便。娘家里里外外亲戚没一个人相信文剑雄说的话。什么战友烈士遗孤,这是文剑雄随便扯了块遮羞布,分明是他在外面跟别的女人养的娃。文剑雄他倒好,撇下娃不到半个时辰走了,撂下我一个人承受来自八方压力。娘家没有几个人见过文剑雄,自然有人怀疑是冒充的人贩子。就是文剑雄本人真真切切,那也不能一上手就把个娃扔给自己未过门的媳妇!他倒是没有食言,半年后,我们结婚了。娶亲那天,我意见先把娃搁娘家,等结过婚再来领。文剑雄不干,一刻都不离开娃,我们只好抱着别人的娃结自己的婚。文剑录问,娃现在知道自己身世不?老三婆姨点头说知道。老三倒是跟说了,但或许娃真得脑子迟钝,看着副连长烈士证书没啥反应。
文剑录沉默了。
妻子端来早已准备好的饭菜,示意他,谈话该结束了。文剑录很识趣地赶紧相让。他嘱咐老三婆姨,今后这里就如同自己的家,可以来去自如。他还请老三婆姨原谅自己,原谅他一辈子活在自我当中,把老三差一点就从家族荣誉里抹去了。他第一次非常肯定的说老三没有做错什么,错的是那块弹片,让我们兄弟俩的人生完全错位,分道扬镳。他认为他应该尽快回一趟黄蒿涧,老三那张喜报还在他家窑屋正墙上方张贴着。举家搬走时,婆姨让取下来带走,老三没让动。他说那张喜报属于黄蒿涧,与别处无关。他还说,那张喜报本来就是拿给爷爷拿给父母兄弟们和父老乡亲们看得!不过,文剑录还是认为应该把那张喜报妥善保管起来。
文剑录马不停蹄地赶到黄蒿涧,大哥大嫂只是瞭见他在院前闪了一下,就赶紧撵出去。他们看见二弟文剑录顺着细缝小道爬上脑畔,朝二大家朝老三曾经住过的窑门去了。大哥安顿大嫂让赶紧做饭,他撵着二弟爬上去。当文剑录打开老三家窑门那一刻,斜阳晚照,恰好照在正墙的喜报上。大红喜报虽说已经失去原有的色泽,但岁月沧桑,惊心动魄,英雄无悔已经全部书写在上面。文剑录久久、久久地借助斜阳望着喜报,就连身后,大哥拍了他肩头都未能察觉。但他还是泪流满面地喃喃成语——
老三,我,错了……你是好样的!不负家族之荣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