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我,就特别喜欢垂钓。打从19岁那年进城读书起,我便与池塘和鱼竿渐行渐远了。四十年来,垂钓之事不仅收藏在心底,而且偶尔也会泛起涟漪。
这几日秋高气爽,于清闲之中,我拾起了一份念想。说来也巧,那时那刻老袁打来了电话,说是一起去梁子湖畔钓翘嘴白。还真是,我想什么它真就来什么。
翘嘴白,是泛生于湖泊里的淡水鱼,学名为翘嘴鲌。在本地方言里,白与鲌是同一个发音。因嘴唇明显上翘,通体银白而得其名。浅水中的翘嘴白像一艘驱逐舰,横冲而直闯;于深水里它犹如攻击型核潜艇,则无鱼匹敌。如此这般,翘嘴白是极富对抗性的鱼类,把它钓上岸来则是一件特别刺激,特别快意的事儿。
尽管翘嘴白生性凶猛,但却对水质要求很高,稍有污染,它便会很快消亡殆尽。生命之脆弱,于翘嘴白是最有力的佐证。换一个角度来说,如果某一个水体里没有翘嘴白,那么其水质很有可能被污染了,至少水质不够好。
好在这些年来,国家重视环境建设,有效地维护了翘嘴白的生态体系。这对喜好垂钓翘嘴白的人来说,不能不说是一件幸事。
喜欢垂钓,就我而言,一半是天赋。我以为生活在农村的大小男孩都有“捞鱼摸虾”的爱好,而且许多是身手不凡。其次,垂钓异于旁的爱好,有着不太一样的妙俏,所以,越爱越玩,越玩越上瘾。
重返池塘,我有了与往不同的感觉。我发现,垂钓不仅好玩,而且还流光溢彩。儿时的垂钓,仿佛是为了生计。因为物质匮乏,缺吃少穿,没有荤腥是生活的常态,一家人往往是等着鱼下锅。之所以用流光溢彩来形容,是因为垂钓的美感。
垂钓之美在于垂钓者的姿影。垂钓之人除了伟岸、阳刚之外,其实还有几许优雅,三者合一令人心旷神怡。
说其伟岸,是垂钓之人的外在形象呈挺拔之姿,其设备武装到了牙齿。伫立岸边,昂藏七尺,虎虎生威,经天纬地,气贯山河。那一份志在必得,悠扬着姜太公的“孤舟蓑笠翁”。
与刘翔至少有三年没见面了,真不知道刘翔也喜欢垂钓。他虽然个子不算高,杵在岸上,却厚实得如一堵墙。瞅着他“嗖”的一声,如离弦之箭将饵料抛到池塘中央,令我眼花缭乱。我本能地翻出了老黄历损他:“嘢嗬,翔子还在玩海竿呢!”“这你就不懂了吧,我这叫路亚钓,对付翘嘴白就两个字:绝活。”
很显然,作为几十年的老友,他嗅到了不屑。于是,还立马补了一句:“老袁布置了任务,让我至少钓六条,怕你们六位不中神,为你们每人准备一条。”说这话时,他呈现出一副我从未见过的霸气。
还真是,刘翔的路亚钓潇洒自如,无论是抛饵掷杆,还是挂鱼绷弦,都力拔山岳,威震四方。
说其阳刚,是垂钓之人的内在气质呈金刚之意,其氛围肃然到了起敬。一招一式,苍髯如戟,燕跃鹄踊,鹰撮霆击,霸凌外露。那一副矫健身手,气吞着柳宗元的“人疑天上坐”。
正当我陶醉于路亚钓的时刻,一溜烟似的蹿来了三个年富力强的小伙子。五分钟不到,他们整齐划一向着池塘中央抛出了线饵,又差不多在同一时间各自收获了一条大小相近的翘嘴白。我不清楚他们的玩法是什么,想着讨教时,一位叫阿生的小伙子懂了我:“我们玩的是竞技钓,这是一项有着几百年历史的竞技体育项目,规则很多,要求很高,但却很有意思。”
摘勾取鱼后,他接着跟我说:“您可能纳闷,一拨年轻人大白天不干活跑出来钓鱼,太不正经。告诉您吧:工作只是生活的一部分,而垂钓有很好的生理调节功能,既能够缓解压力,也能够启发四维。”得知他们是CJ存储公司(国家芯片工程骨干单位)的年轻才俊时,我毫不犹豫地为他们竖起了大拇指。仰慕三位年轻人,如同仰慕希望的太阳。
还真是,阿生的竞技钓频频奏效,无论回索游龙,还是解钩卸鱼,都雷厉风飞,生猛彪悍。
说其优雅,是垂钓之人的气定神闲呈浸润之势,其胸襟魔化到了极致。骄阳之下,身似高山,心如止水,风流坦荡,英俊潇洒。那一缕怡然自得,知遇着储光羲的“荷动知鱼散”。
与春宁的上次聚会,还是两年之前的事。久未谋面,我便主动来到他的身边,一边说着家常话,一边瞅着他取竿、上线、试水、挂饵,然后将鱼竿俏皮的搁在自己的右大腿上。毫无疑问,他玩的是传统钓,虽然古老了一些,一招一式麻利顺溜,令我觅回了点儿时垂钓的光景,一幕一幕的,生动而幸福。
岸上春宁的正襟危坐,与水中浮漂的纹丝不动乃绝天造地和。我在想,如果给他戴上一顶斗笠,再披上一件蓑衣,那便是柳宗元笔下的蓑笠翁了。清人王士祯所描述的“一蓑一笠一扁舟,一丈丝纶一寸钩。一曲高歌一樽酒,一人独钓一江秋。”不过如此。
还真是,春宁的传统钓安之若素,无论是漂静漂动,还是鱼起鱼落,都甘之如饴,泰然置之。
重返池塘,我有了与众不同的收获。我发现,垂钓不仅有乐,而且还熠熠生辉。儿时的垂钓,似乎只有知鱼之乐。因为生活单调,抱残守缺,几无游乐之玩乃必然,一挥竿往往就有至乐之娱。之所以用熠熠生辉来诠释,是因为垂钓的趣味。
垂钓之趣在于垂钓者的情怀。垂钓之人除了淡泊、恬静外,其实还有几许超脱,三者合一令人神清气爽。
重返池塘,我发现垂钓者盯的是浮漂,想的是游鱼,追求的是水岸智勇,享受的是渔获渔释,以及身心疲惫后的松弛惬意。全没有患得患失的执拗、伦常乖舛的贪婪,诚然如一位韶年郎跨骑于水牛背上,懒漫于田间羊肠小道,妙趣横生。
淡泊,乃垂钓之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心灵写照。
恬静,乃垂钓之人古井无波,泓峥萧瑟的心灵印证。
超脱,乃垂钓之人避世离俗,萧然物外的心灵物语。
尽管从头至尾饵漂鲜有动作,急性子的老袁始终如虔诚的信徒端坐在堤坝之上。头,顶着灼热的秋阳。脸,绽着会心的眯笑。嘴,念念有词:“垂钓之利并不在鱼,而在于苦中作乐,阴霾湮灭。”
老袁是一位少言寡语之人,如果不是在池塘边,是很难听到他这番哲言俚语的。嗣后,他居然还摇头晃脑起来。“风吹、日晒、雨淋何所惧,图的就是修神养性,康体健魄,何乐而不为之呢?”
重返池塘,与其说是重拾了垂钓的快乐,不如说斩获了生命的滋味。水里与岸上,一个更加物质,一个更加精神,一个是悲剧美,一个是喜剧美,二者相加,亦如垂钓之人无与伦比的心世界。
古时候,英雄豪杰以战死沙场为荣,马革裹尸为耀。现如今,垂钓之人以超脱物外为幸,曲径通幽为喜。静瞻浮漂,那是幸福的翘望;提竿上磕,那是灵光的闪现;把弦更张,那是生命的度量。暮色归兮,一尘不染,心持所念,从吾是好。
垂钓之美,既在于垂钓之乐,更在于垂钓之愫。垂钓之人也许只有野渡无人舟自横的倜傥,没有楚天帝雄姿盖世的气概,却能够胸怀胜似闲庭信步的悠悠逸致。
垂钓之趣,既在于寄情沃野,更在于洗尽铅华。与花草为俦,和鱼虾嬉戏,自得其乐者矣。想必我会抖落风尘,涤尽迂腐,不再自以为是,不再嬉皮,也不再颓废。
正要收竿回营之时,老袁的浮漂突然下沉,鱼儿咬钩了。一行人全都围了过来,岸上的人,水里的鱼,还有远处即将下山的落日,以及满天的晚霞,交相辉映,妙不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