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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陇锋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2107/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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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奶奶

我儿时奶奶就没了,近四十年过去,关于她老人家的记忆越来越稀薄。

她是河南人,个头不低,常年一身老黑布衣服,头戴网兜样的黑落落,衬得瓜子脸很白;三寸金莲的包口黑鞋内外打着污白的裹脚裹腿,冬日里,经常挪着矮马扎在窑院里找太阳晒暖暖,一边盘整她那又长又臭的裹脚,写下这话时我似乎又闻到她那“其臭如兰”的裹脚味儿。母亲说,小姑像我奶,小姑年轻时个高肤白面容姣好,想必奶奶当年也是个豫美人儿。奶奶做的豆食很好吃,窗台、餐桌上不分四季摆着豆食,浓烈臭香的豆食味儿此刻还泛在鼻喉舌间,让我唾津填溢。认识石榴,是从她那儿,那年奶奶自洛阳娘家回来,带了一种圆溜溜长嘴儿的奇特果子,说是叫石榴,我们就掰着那明目皓齿的软籽石榴吃,觉得河南远归远,肯定是宝地。

可奇怪的是,除了儿辈,村里人都喊奶奶侉子,爷爷也常恶狠狠地这样骂她。我懵懂中辨出,侉子不是啥好话,觉得奶奶无论在家还是外面,都没地位。奶奶也自觉不如意,她后来生了老鼠疮,常骂骂咧咧,“妈×的”不离口。那时我常想,河南应该比我们巴原村好吧,她为啥来这里,为啥不回她们河南去……

这样,奶奶给我带来河南血统的同时,也带给我迷思。我曾听到奶奶的许多故事,让我心情复杂,奶奶是爷爷的第三任婆娘。

她背井离乡辗转千里到陇东前,我的祖辈已在这偏僻小山村里生活了好几代,这里的巴姓世代务农。到爷爷手里,颇有了些气象,主要是他本人能行、服众,终身任大队干部,是乡村社会的风云人物;我至今眼前能看到退而不休的“三队长”晚年老神在在地提着羊羔放羊晚归的画面,夕阳将他的身影打得长长的。就是这样一个人人求嫁的能行人,却引不住婆娘:第一任媳妇儿娶回三天,熬头回时从毛驴背上坠亡,第二任生我大姑后生二胎时难产,母子双亡。甘省的婆娘守不住,大伙儿便张罗着给爷爷找外省女人,千里姻缘一线牵,奶奶带着凄风苦雨和辘辘饥肠出场了。

奶奶是民国时逃荒来到陕甘的河南偃师陈家庄人。关于她的逃荒故事,版本纷纭,基本的说法是:她起初嫁到本地,小孩儿夭折,婆家便不待见她、欺负她,遂成弃妇,靠吃熟麦穗小脚伶仃地走回娘家。父母家似乎更穷,以至于她哥哥终身未娶,奶奶捱了好久,没等到丈夫来接,娘家发急,就打发她逃活口。人贩子带着河南饥民一路沿陇海线而西,出三门峡经潼关,到关中平原和西安谋食。奶奶对富庶的关中素有耳闻、满怀憧憬,不承想,曾经的“天府之国”虽名声在外,无奈各地灾民涌入过多,人人自危,使得精明的人贩子无利可图,不得不来到陕西长武县。在这里,人贩子遇到了我爷爷的姥爷,奶奶被选中。离家已千里,为让我奶奶放心,两下讲定活话,若她走到陇东地界觉得不好,可反悔。时值小麦拔节时间,奶奶看着沃野千里的陇原大地,心潮起伏,又吃到多年以来的第一顿饱饭,禁不住发出“八百里秦川,比不上一个董志塬边”的感叹,跟着来到当时的红区——甘肃省新宁县第三区巴原村。

巴原虽有饭,但两地生活习俗差别巨大,爷爷并不怜惜这个小自己八九岁的三老婆。不如意,奶奶就借回娘家之机,又想找结发丈夫,被婆家拦挡。婆家以为,甘省虽不好,但有吃喝、丈夫是体面人,还敢希图什么。于是他们陪奶奶回到我们村,这才安定下来,有了大伯、父亲和小姑,儿长女大。伯父是赤脚医生,又继承了殷实家当,爷爷奶奶跟着他,这是我对奶奶记忆模糊的一大原因。父亲退伍后当小学教师,小姑嫁给了老革命的儿子。爷爷73岁去世,两年后奶奶驾鹤西去,享年67岁,结束了远嫁他乡的一生。

成年后,我突然会强迫自己思考奶奶的事,搜肠刮肚找寻关于她的信息。

读典念祖,古书里记载偃师的很多,洛阳是古都,偃师是古都中的古都,夏、商、东周、东汉、曹魏、西晋、北魏等七个王朝建都。甘肃山里的爷爷出生前后,偃师就通铁路了,而在奶奶去世时,我们村才每日通一趟时断时续的班车,两地差距判若云泥,奶奶嫁我们村,内心的撕裂定然非同寻常。读研时,我同宿舍先后住过两个河南小哥,其中洛阳的陈同学与奶奶同姓,再次勾起我对奶奶的迷思。其实,偃师的玄奘也姓陈。毕业后我定居西安,离洛阳更近,几次途经洛阳,每到三月就想去洛阳转转,却到底没成为“洛阳花下客”。我虽有河南血统,却从没拜谒过祖地,甚至未游历过中原,尽管那边同学经常邀约,但终未成行。最近读鲁迅,看到他《北京通信》里对《豫报》副刊大加赞赏:“昨天收到两份《豫报》,使我非常快活,尤其是见了那《副刊》。因为它那蓬勃的朝气,实在是在我先前的豫想以上……”

他这豫想,也使我对祖地豫神往不已,同时分外惭愧起来。我对奶奶,我们对河南奶奶都是有亏欠的,我不应该写,而应该做——用双脚去接近祖地,用心灵触摸偃师,走进奶奶出生的地方。(完)

写于2021年5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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