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心所欲而不逾矩 ——浅论贾平凹长篇小说《老生》
巴陇锋 张培合
对,随心所欲而不逾矩,正是平凹先生新作《老生》给读者的真切感受。
《老生》中,作家随心所欲将陕南故乡倒流河地区四个村庄的故事毫无伪饰地娓娓道来,文字之浅显、篇幅之精炼,小学孩童可读可识亦可解矣。同时,作品以家教领读学生的方式、照搬照抄《山海经》之《南山经》的首山系次山系、《南山经》的次山系、“南次三山系”、《西山经》的华山、《西山经》的第二山系、“西次三山系”、 “西次四山之首”、 《北山经》极其“北次二山之首”等9个片段,并于每段之后,用师生问答的方式解析、点评之,以体现作品“写山意在写人”、人压迫了动植物生存空间,因而人趋于异化之思想。
上述白话文字、文言经典组合成为四个断代故事,呈“冰糖葫芦”式结构;之前之后,还有开头和结尾,整体弄成个封闭式故事构架。开头交代倒流河及唱师的神奇,倒流河之神奇在于,逆流而上棒槌峰端的石洞“逢贵必流”, 唱师的神奇在于其玄乎得近妖,使人们走进历史纵深。可以说,他就是个神话。而就是这样一个神话,小说开头即处于弥留之际。“在炕上躺着,身子动不了,耳朵还灵,脑子也清白,”他“听着老师给孩子讲授”《山海经》,听了四天,回忆了整部书的四个故事。结尾部分,在“我念一句,你念一句”讲经领读结束后,学生问“兽在追日,它怎么就要逐日呢?”没等老师回答,就闻得“咯啷”一声,便见唱师躺着的“内窑里飘出一团气,白色的,像云一样,悠然从窑洞口出去了……”唱师仙逝。当夜,“棒槌峰端的石洞里出了水,水很大,一直流到倒流河。”
上述小说构建,何等自然而然,两类文字均无文饰,也是行云流水。再看书中人物,举凡起叙事、结构作用的人物唱师、匡三、摆摆,起见证作用的人物老师、学生,故事人物游击队时期正阳镇的老黑、雷布,土改时期老城村的马生、玉镯,人民公社时期过风楼镇的老皮、暮生,改革开放以来当归村的戏生、荞荞等,都各具面目、自然本真,活画其历史本相。再看其所述故事,大而言之,国内战争、土改运动、人民公社化、改革开放、秦岭假老虎事件、非典,小而言之,丧葬风俗、钱钱肉故事、老黑爱情、杏树革命遗址、马生起家、地主婆玉镯遭遇、冯蟹的善变机灵、暮生吃死、半截子戏生人生沉浮、乡镇小吏老余的奋斗等,都是直陈其事,不加评述,自然熨帖。文字上,更是炉火纯青、明白如话,单一个陕南村人吊在嘴边的后缀语气词“么”,便把人听醉了,它活化出书中人物处变不惊、悠然自得的生活状态。
总之,功到自然成,贾平凹老师炉火纯青的小说艺术在《老生》中外化为随心所欲,让读者在如沐春风的同时,享受了阅读的妙趣。此为《老生》之“平”。平到自然而然,平到天然本真,平到随心所欲,深入天地人心。
然而,《老生》在文本上的创新,却令人每每称奇。
小说以阴阳两通、长生不老、近妖实实、先知先觉的丧葬唱师老生为穿线人物,以它为视角、用“民间立场”讲述历史,讲述了绵延百年的陕南四个乡村的四段各不相干的故事。这种散漫不经、随心所欲、“没有私心偏见地说公道话”的写法,增大了历史跨度,增加了历史容量,提供了对历史解读的丰富性,令人不能不对贾平凹先生对历史高超的艺术化处理,叹为观止。《老生》中这一以“老生”化历史的做法,不仅没有让作者预设的那部分期待读者失望,而且没有让作者期待之外的那部分新生代年轻读者失望,不仅没有使读者生厌,反而使其在获得新鲜阅读体验的同时大呼过瘾。元月七号八号,“腾讯·商报华文好书”2014年度好书、2014年度新浪中国好书榜·年度十大好书,相继出炉,在两大排行榜中,贾平凹《老生》均稳居前茅。元月九号,人民日报也不甘落后地推出五部年度好书,《老生》居于推荐书的次席。
同时,小说用唱师在弥留之际听到的几段家教给学生解读《山海经》的文字,将四个故事分开,以此连缀延续、隔离解构、重铸构建历史,以推进小说的历史叙事。作品在乡俚野史、人情世故、自然风物与古代经典的交织呈现中,用最中国、最民间、最冷静、最原生态的方式来呈现百年中国的历史图景,小说成为兼具文学感与历史感的奇特文本。
值得一提的是,《老生》于平凡中见奇崛的这种努力,不仅超越了作者《废都》“现代现实主义”的文本景观,而且较之于阿来的《尘埃落定》、莫言的《丰乳肥臀》、巴陇锋的《云横秦岭》、史铁生的《务虚笔记》、张承志的《心灵史》、格非的《欲望的旗帜》、张炜的《柏慧》《家族》《马桥词典》等也有很大的差异性和创新性,与将“东方文化的神秘感、性禁忌、生死观同西方文化、文学中的象征主义、生命意识、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相结合”的《白鹿原》的文本努力有一比,甚至与中国白话小说的开山之作——鲁迅先生的《狂人日记》背道而驰,又将中国小说打回到文白相间的原形!在文体创新意识有所淡漠、文学有所回归现实主义的当今文坛,作者这种节奏的文本变革,是不是有一种企图:要给我们的文学和文化补补钙。在五四新文化运动急功近利地、以革命的狂飙突进变革古典小说后的96年后,贾平凹先生这种一以贯之的文体文本上的努力是难得可贵的,它是作家自觉自愿突破自我,以“下地狱”的决心和宿命感走向大师级文豪的必由一步。
可以说,长篇小说《老生》“老生”常谈而能新谈,小说构架、格局、意度新天下文章,唱出了一曲横亘百年人生沉浮的造化大戏。从这种意义上来讲,作家随心所欲、或平或奇,均不逾人心之“矩”,亦不逾作家写作良知之“矩”。这种凌虚高蹈、不坠流俗、敏感而微的写作姿态,更加切近历史、切近百姓、切近中国世情,如游击队出身的匡三及其亲戚官职的文字就占了近一页四百字之多,作家的深意于此可见。(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