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访毛乌素

国庆前，我终得机会去看毛乌素沙漠。

从西安去榆林，比去省内的其他任何地方都远。窗外晴空如蓝，秋色醉人，舒畅行旅。进入榆林地界，绿意渐次淡出，苍黄主宰了画面色调；一座座旁逸斜出的风力发电塔，像黄土高原上的行为艺术，标识着神秘高原与现代科技的联系。快到目的地横山，蘑菇疙瘩般的统万城、烽火台和古长城一晃而过，令人分分钟跌入历史的迷思。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啊，终于见到你，那黄昏中银蛇般闪着金光的无定河，向我们诉说着边地的今与昔。

十多年前元旦，我来榆林当晚会评委，对塞上明珠有真切感受。街道、楼宇、窗外那层挥之不去的黄沙提醒我，城市就在沙漠边沿，人沙大战中，人并没有占据绝对优势。那天午后，没去成镇北台，我踩着沙尘膜拜了榆林城墙，绕榆林学院外墙走回。彼时，横山还是县，现已成榆林市的区，举目细看，山水美城，寻不到几粒沙。

横山人将他们横山叫Hōngsān，陕北民歌《横山里下来些游击队》，本地歌手这么唱：

对面（价）沟里流河水

Hōng（横）sān（山）里hā（下）来些游击队……

正是这个红色、丰厚、多样、活力的“轰三”，给人印象深刻。

晚宴后遛弯，现代化的体育场和随处可见的豪车，让人不敢小觑小城的实力。迎着凉风，徜徉无定河畔，辨认着河边公园的篆书“梅兰竹菊”，大家久久忘归。

二十多年前读路遥才知毛乌素，从此在在难忘，似乎那未曾谋面的沙漠倒成了我的精神原乡。事实上，毛乌素是路遥的麦加，是他生命的加油站，他短暂一生，曾多次奔赴毛乌素休养、宣誓、盟师，一次次焕发能量、超越自我，最终完成茅盾文学奖皇冠上的明珠《平凡的世界》。除《早晨从中午开始》《平凡的世界》外，路遥中篇《黄叶在秋风中飘落》写冷空气时提及毛乌素，而《你怎么也想不到》则通篇拿毛乌素说事，讲一对大学生在回沙漠和留城之间的纠结和伤痛，其中直接描写沙漠的文字近万言，无疑是给毛乌素的厚礼。

如同到横山必吃羊肉，吃横山羊肉时必听《横山里下来些游击队》、必看陕北说书和横山老腰鼓表演一样，探秘毛乌素前，得先去别处。

第一站波罗古堡，它雄踞在横山街东北25公里外无定河南畔荒山上，距今1400年。古堡依山傍水、蜿蜒险峻，乍看城门和城墙似比西安城还雄伟，主街上建有古雅的四楼两牌楼，儒释道杂处共生，至今仍有住户。登斯楼也，紫气东来宛如天国，北瞰无定河，稻黄蟹熟，远眺，古长城隐然可见；西望，乃水草丰美的远方；回望古镇长街，最盛时参差万户人家，号称“小北京”“小扬州”。此为兵家必争之地，1946年10月的横山起义，5000义旅投诚，扩地2万多平方公里，解放12万人。

中午，去榆能横山煤电用餐、参观。曾经的沙漠小城，已远非昔日吴下阿门，餐厅饭菜质量毫不逊色于西安开发区职工餐厅，职工待遇也不输于央企员工。高大宏伟的现代化发电机组，将本地煤清洁转化为电并输送华北。

怀着疑问，我们参观了羊产业馆和基地，明白横山羊肉不膻的秘密，羊从小吃当地的百里香长大；而顺川一望无际的羊舍，则展示着横山畜牧业的豪迈阵势。

车在沟壑纵横的山岭奔走，不时与秦长城、明长城交合，梁上是稀疏的植被和抱着成熟玉米棒的玉米，沟底则聚着不少积水，表明并不干旱。车时上时下，终于把我们带向毛乌素沙漠，就在电厂背后，竟是一望无际的绿？

路不好，时有拉煤大车，我们颠簸缓行。道旁是高高低低、疏密不等的松树，也有极个别的小白杨小柳树和灌木，树下是不知名的草，很少看到地皮，更无明沙。车行景换，时而绿不透风，时而疏密有致，时而矮小稀疏，甚至出现了只有枯草的洼地，让人疑心沙漠就在眼前。竟还发现一群羊，钻入并不茂盛的松林去，很刺目。大约一个钟头，仍不见魂牵梦绕的毛乌素，又走一刻钟才下车，面对“全国樟子松造林示范县”大标牌。

我“大失所望”，这就是毛乌素沙漠？

工作人员说毛乌素已消失。我不相信，再次确认，得知在人沙大战中，驼城人取得完胜。毛乌素森林覆盖率已由建国初的约1%增加到现在的41%以上，宁、蒙、陕三地的沙化治理率均超过90%，昔日的“沙漠之都”变成“塞上绿洲”，两个北京城大小的我国第四大沙漠彻底从地球上蒸发。

我怀着崇敬心情，随队来到雷龙湾樟子松基地参观。榆林人在治沙中愈战愈勇，将科技治沙和致富结合，“六位一体”是其创造性的经验：挖坑-换土-深栽-浇水-覆膜-套笼。那新栽套笼后的树框造型像鸟巢，很喜兴，似乎要喷薄飞出理想的鸟雀来。漫步松林砖道，沐浴着金子般从树梢洒下的阳光，我感慨万千，拿手机狂拍，急急发了头条：丰碑，毛乌素变绿洲。（完）

2022年12月5日改定于西安兴庆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