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割人生肌理的作家

深入生活、观察生活、表现生活，剖析生命、切割人生肌理、洞悉世界本质，是优秀作家要干的事情。李子白正是这样的作家，他的小说集《切割高原的河》，无论是格局、命意，还是选材、角度，抑或表现手法和文字能力等，都臻于造境；在关照生活、表现人生、揭示生命本质方面走得很远，标志着其小说创作的新高度，值得关注。

《切割高原的河》精选作家37年来的27篇中短篇和小小说作品，以短篇居多。而给我印象最深的几篇，如《切割高原的河》《高尔夫》《最后一片森林》《公儿》《我的爱国兄弟》《长城故事》等，正是短篇。以我拙见，李子白的短篇水平很高。

细读这27篇小说文本可知，题材广，构思巧，切口小，命意深，是其最大特点。在娴熟小说技巧统摄下，在生花妙笔的支撑下，作家每每能击中生活的痛点，在在不忘国民性改造，时时刻刻着意透析和切割人生肌理，以“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区别于“游戏的文学”，李子白作品致广大而尽精微，文字、章法、主题、风格、意蕴上均自觉远追和深从我国文化革命的主将鲁迅的遗风，也因之，作品在某种意义上有了“表现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别”之大家风范。

写谁和为谁写，是写作的第一选择。李子白小说选材广泛不仅体现在视野开阔上，还体现在其弃绝浮华见精纯的思辨工夫上，作家能够自觉眼光朝下、目光向里。集中没有假大空的主旋律，而主要关注大千世界的方方面面、底层人物喜怒哀乐和急难愁盼、生活的灰暗幽微处、人生的低潮无奈时，以及艺术、人心、人性等等心理层面。举凡人生无常、父子关系、父债子还（《跌宕》），职场官场的众生相（《迷局》《新世说三篇》《失联》《铁算》《长城故事》等），穷大学生与矿长及其女儿的遇合和离合（《三十七计》），侦破误杀（《暗室》《乞杀》），艺术与金钱形而上的思辨《切割高原的河》，“闰土式的”同学情（《水存》），知识分子的尴尬和荣光（《高尔夫》《天空案件》），寓言式的“野人”“环保”生态写作（《最后一片森林》），老年亲情（《苍茫时节》《蜂王》），军旅故事（《公儿》），另类的风花雪月（《有香儿的夏天》《红鞋》《蜜果和疏影》《野渡》），生老病死（《意外》），陪读父亲（《春风醉晚》），家国纠结（《我的爱国兄弟》），心理梦境（《失联十五天》《陌生之城》）等等，都能标识其沉实的现实主义写作姿态，使其小说很耐读，锁定广大受众，抵达读者内心深处。

如前所述，李子白小说题材广泛不是率性而为，而是经过严格选取的，其每一篇小说的构思都不落俗套，令人称奇，即便是他人写烂的题材，他也能够化腐朽为神奇。《公儿》写一个“新兵蛋子”探亲时定亲、回连队途中遭遇“弃婴事件”，他将孩子带到部队精心伺候，正当他为处置孩子而为难时，早已离不开娃了，而此时，不孕不育的连长夫妇也盯上了娃，执意要收养。三年兵营生活转瞬而过，复原时他对孩子万分不舍，但连长夫妇也已与孩子难分难解。离营前，如何与孩子分开，又怎么与连长道别？是一拍两散、还是含情脉脉，相信读了小说的人，都会为作家的处理而叫绝。《高尔夫》虽然让我们想起了鲁迅笔下的高尔础（出自《高老夫子》），但从小说标题到故事情节到全篇命意，都已翻新。开首，具有知识分子气质的高尔夫见义勇为，反被调戏女服务员的三个混混暴揍，又被庸众冷漠；而这是在他春风得意讲课拿高价咨询费并急匆匆赶着相亲的途中……瞧这构思，直接在高潮中开幕，非大手笔不能。他被打昏迷后住院，相亲对象来看他，系领导市领导也慰问他，但他厌透了一切，只想活回寻常生活，便和离异带孩的小学老师“沉溺温柔之乡”，而放弃了他曾视为神圣的“知识恒力说”。短篇《切割高原的河》人物关系紧凑、故事简单而富于哲理，显示了不俗功力。

子白小说往往视角奇特，切中要害，于以小见大中揭示人事物相的本质。《我的爱国兄弟》以当年日本所谓的钓鱼岛国有化、西安反日活动为背景，写一个家庭和一群“爱国者”的故事，真实，令人心痛和唏嘘。《有香儿的夏天》以有夫之妇的考古工作者与甜野村姑的不伦之爱为切入，对原生态乡村女子的朴野、纯洁和对美好感情的向往发出了慨叹。《红鞋》采用对比手法写父母爱情，而以“红鞋”为线索，意象鲜明、颇具章法。《天空案件》写飞机上的低素质富豪朝见义勇为的知识者打出“最贵一拳”，知识者因此得到女记者垂青的故事，具有某种典型性。

作家生活阅历深，艺术素养丰厚，又十分用心学习思考，这使得其作品命意深远，富有戏剧张力，发人哲思。《长城故事》讲县委宣传部接待安排一位徒步穿越长城的男子给县城几所学校师生做爱国主义讲座，但由于男子不善言辞、心理素质差而结巴、冒汗，官员们便怀疑其是骗子；副宣传部长趁机教唆宣传干部兴风作浪、乱中生事，企图让部长出糗。接待者“我”左右为难，阅尽官场猫腻和人性肮脏，对“长城子孙”发出由衷喟叹：“天哪，古老的中华民族啊，在你五千年灿烂文化中，有多少这样的插曲？掺杂着多少历史的陈渣余孽？”这其实是对我们民族劣根性的恒久拷问。还有《迷局》《新世说三篇》，亦应作如是观。《最后一片森林》双线并进，一是人类在寻找“野人”，另一是“野人”在抗拒围猎，最后两线合一，“野人”终于被自己从人手里夺取的“打火机”点燃的大火烧死；中间还夹着野人追杀豹子、偷窥村人做爱、抛掷金砖杀人的情节，话题性和戏剧性十足！——这就是子白的小说。毋庸多言，相信你已为子白小说的艺术造诣所折服。

值得一提的是，子白不仅精通小说，还熟稔于散文、诗歌、书法、绘画、篆刻等多种艺术，因此他切割生活的手段不止小说一途。但无疑，小说是他切割人生肌理的最重要一途。（完）

2023年1月19日改定于西安兴庆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