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清明,我照例回老家,给六年前辞我们而去、安葬在巴家塬的父亲扫墓。
提前一天早饭后,驾车出城。天气晴朗,行人稀少,俩人如脱笼之鹄一路畅行,青苗、嫩枝、花草、果花油菜花等不住从窗外掠过,让久在樊笼里的我们倍感爽快。侄子司驾,不徐不疾,且聊且走,很放松。车子向北,沿西安到旬邑县往甘肃正宁宁县的高速进发,这是春节前新通的一条路,也是第二条途经宁县的高速。它的开通,使我的兴庆轩距离巴家塬节省了百里,两地车程被压缩在500里内。当然,乘高铁则不足一小时。这让人对社会的发展感到愉悦。
行不百里,我们有了中途目标——马栏。马栏是革命圣地,正好在公路沿线不远处,标识了老家陕甘宁边区的红色基因。一直想去,可十几年里几十次经过,都没拜谒,委实过意不去。为啥,不外乎两点:一是行程紧张,来去匆匆,二是人多,意见难统一。今天,一切好说,车子拐下高速,沿大沟长坡川道慢行。春天的色彩渐次淡去,远离关中盆地,进入黄土高原,这里春天的脚步至少晚西安半月。
我在寻找石门,寻找三十里梁等地名,寻看稍林遍地、猛兽出没、道阻且长的原始森林……那是我长篇《奔向延安》里的场景。这也正是我急切地要寻访此地的原因。令我吃惊的是,马栏竟在一个小川道的低山下。这和我想象的以偏险而著称的场景,又大不同。然而,这并不影响我对陕甘宁边区南大门的膜拜,也不影响我小说叙事。纪念馆宏大、肃穆、向上,女工作人员军姿飒爽,平添了我的崇敬。仔细参观每一展区、瞻仰文字图片和实物,我找到了书里的原型。拍照发圈后,我们走出阳光斑斓的纪念馆院子。
车爬上阳坡北去,我心里的迷思加重。当年的前辈们竟靠着这么艰苦的条件创造了那么伟大的功勋,多么值得大书特书!山不高,到顶后车沿蜿蜒的脊岭西行,进入旬邑县塬面。一行行柳树露出鹅蛋黄颜色,像一面面悬在半空的暖墙,让人再次意识到这里远比关中寒冷。可令我吃惊的是,北面老家的旱柳早披挂上了绿丝绦,随风舒展着,似在撩拨我的疑惑。——这的确是一个需要物候学解读的有趣现象。
新路就是短,不觉到县城。昔日偏远的古宁州,现已是两条高速一条高铁贯通的福地。下高速是县医院门口,回望彩虹般横跨的大桥,让人有些恍惚:这就是熟悉的县城?眼前的改变,具有“历史性”,很提气!
老家已经门锁人去,就连今天临时回家,也因停留时间短而不划算收拾屋子过夜,便先去弟弟的苹果基地见哥哥。三十年多前,我们为“跳农门”而殚精竭虑,为离开村子而日夜努力,今天我们终于离开了农村、脱离了农事,年年泡在长安城,楼房似家家似寄。这样巨大的生活变迁,多么令人感慨呀!
停车,去苍茫的千亩果园徜徉,不由感慨系之。我们家也曾建过小果园,但没吃上利——果子少卖不了几个钱。想不到当年那个见到父兄卖苹果而恨不得钻老鼠洞的弟弟,现在成了大果园的法人。果树含苞待放,毛茸茸的绿色花骨朵儿看着喜兴,惟愿它慢点发,以免受冻减产。
远离闹市,守着仲春的果园和董志塬入眠,那叫一个香。第二天,仨人驱车60公里看父亲。路不好,深腰岘公路塌陷,只留车身宽摇摇欲坠的“路面”,让人心惊胆寒。较之当年,更破败了。好在看到沿途正在扩路面,新修这条宁五路,我也稍稍放下心来。
父亲坟前的两棵柏树,可用“亭亭如盖”来描述,坟头砖堆的祭祀炉膛已歪斜,坟堆低了,坟院东南有炕大一片轻微塌陷——秋雨多,有点渗水。可见,我们来得迟了。就赶紧铲土垫土,堆了几锹,感觉工程量有点大,哥便打电话给堂弟。一会儿,他开着推土车领着儿子前来;一刻钟,坑垫起来、坟堆也掩高了。五人叩拜、焚香点纸祭祀,我内心沉沉地告别父亲。虽然只有他一人在老家,但熟悉的村庄和村人,父亲定然不寂寞;相反,我们在古城,喧闹中倍感寂寥,时常想起父亲和老家。
回到老屋,从囤里装麦子,准备去镇上换面,带回西安。正装时,门外传来吆喝,我们便在家门口换了面。瞧,偏僻农村也这么方便。呀,这面粉竟来自西安边上的三原县,多奇妙!
回基地稍作停留,我感慨掩坟竟用推土机,一个员工说:喳,你在城里不知道,老家前几年埋人打墓抬棺材,全用机器了。我又吃一惊,看来,我这半土不洋的城里人真的孤陋寡闻了。(完)
2023年3月27日改定于西安兴庆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