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一枝智慧的芦苇

裴亚莉不仅是著名教授、电影学者、批评家，翻译出版过《当代美学》，撰有《电影语言现代化再认识》《政治变革与小说形式的演进》等百万字学术著作，而且是出道很早的散文作家。早在1995年她24岁北师大读书时期，就出版了散文集《舞缘》，截止其散文新集《长安城南种牡丹》，共出版散文集5本，近百万言，已是炉火纯青的散文家。

种桃种李种春风，《长安城南种牡丹》收集作者自1998年10月到2020年5月期间的23篇散文，有许多令人眼前一亮的篇什。诸如《花神的房间》《董董父亲的甜瓜与我们及孩子》《地震日记》《礼物》《冬天里的一些事情》《生如夏花》《毕业季 开学季》《玫瑰花 腊梅花》《探访乡村的信仰状况》《“有情”的切近和遥远》《马晓翙老师，以及我的一段有关韭菜鸡蛋馅儿饺子的记忆》《后记》等，几乎是篇篇精彩、字字珠玉。这些文章，有高度、有温度、有深度，见才情、见智识、见章法，启人心智，发人深思，代表了当前汉语写作尤其是散文写作的某种水平。

致广大而尽精微，裴亚莉散文世界里，有着广阔天宇、散漫灵活的章法，更有着精微纤毫、一以贯之的温情大爱和思想穿透力。“直到我第五次陪人到颐和园去玩，我才意识到颐和园是一个值得一去的地方。”《花神的房间》开首即设置悬念，接着释疑，因为在颐和园“我”发现了知春堂知春亭；次节回忆自老家到西安的慢车上友人赐名“知春”，表露心机，进一步释疑；三节讲发现“花神庙”，又把笔触从眼前推到西安，把“西安小奶糕”和“花神庙”作比，伴随“快乐的回忆”而神游；四节，极尽摹写之能事、奇思妙想连篇而下，在女伴“你不仅是知春，而且是知春的蝴蝶”的揶揄下，作者初恋的心在悸动，似“醉酒的蝴蝶”般隔空对男友倾诉：“啊！花神的手多么温暖！是太阳的手，是土地的手，是雷电与风雨的手，是美好和爱情的手。”《董董父亲的甜瓜与我们及孩子》礼赞人间至情父爱和母爱，奇妙处在于：由北京读书时好友董董的父亲从新疆带来的哈密瓜写起，写同学情的同时，尽态极妍地烘托伟大无私的父爱，可令我吃惊的是，此时的董董早忘记那经典的父爱一幕；接着，文章自然引出自己几十年来对父爱的种种“误读”，细节读来令人动容，诚可谓“父母心在儿女上、儿女心在石头上”；“要知父母心，怀中抱儿孙”，文章末节落到孩子身上，已为人母的“我”在“儿子上中学之后，……被格式化了。”目送、迎接、备饭、围着他转，“然而这一切，他能够留心吗？”舔犊深情似乎永远是趟单向车，明白于是的“我”反而想感谢儿子，感谢生活本身强大的引力：母爱的无私于斯可见。

《礼物》主要追忆似水年华中的两位老师，高中教务老师的宽容厚爱让“我”时刻反省自新，博导童庆炳先生赠“我”珍贵的电脑打印机和打印纸，令我没齿难忘。人生的礼物，在知恩图报者的内心何其珍贵！《生如夏花》是悼念同事韦建国老师的文章，情谊真切。《毕业季 开学季》情感丰沛、文采飞扬、妙语连珠，乐教、爱生、多情、善思的抒情主人公形象立显。《玫瑰花 腊梅花》写同事何依工，虚实相间、精巧靓丽，道出了互为“形象典范和精神标本”的两个“读书人、教书人、写作者”间惺惺相惜的同志之谊，令人着迷。《马晓翙老师，以及我的一段有关韭菜鸡蛋馅儿饺子的记忆》《“有情”的切近和遥远》更是辞情理上佳的妙文，脍炙人口，读来有含英咀华之感。后记以《记得二十年来在西安南郊的种种时刻》为题，补叙来陕师大的经过，突出陕师大因“人才济济”而“很高级”，自带倾人“气息”和迷人气质的特点，以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气韵收束。

除了长安教书育人、种牡丹，钟情于校园生活外，作为有良知的知识分子，裴亚莉断断没有忘怀纷繁复杂的大千世界，对灾难的书写，即是一端。作者用充满真情的魔力之笔，将本世纪以来的三次灾难Sars、汶川地震、“新冠”尽收笔底。《2003年5月11日北京行走日记》记录“非典”甫定，“我”从海淀小西天步行15公里到北大见妹妹的壮举，其间的所见所闻所感，可为信史。更可当信史去读的是《地震日记》，如题，该文采用日记体，忠实而生动地记录了自2008年5月12日汶川大地震前到5月25日爱人震区采访归来的两周地震时光，很有价值。千年后读，更有意义。《疫情期间水滴一样的生活和故事》则适度“变脸”，欲抑先扬、先喜后忧，诗文结合，打捞和捕捉灾难面前生活中“有光”的人和事，读来令人感怀。后记，一句“下楼做核酸啦”，将时代面影定格。

赋魅他人和世界，祛魅自己，淘涤“内我”，是裴亚莉散文的另一特色。作为女高知、著名教授博导，无论从思想上还是生活上，作者都没有画地为牢，没有将自己局限于象牙塔内，更没有将思想拘囿于知识分子一己圈子，而是自觉看世界，将笔触下沉，使文章言之有物接地气。除较多地写师生外，还在《冬天里的一些事情》里，写到装修工等城市新市民、农村背负高彩礼的新人们等，延续着前辈作家“劳工题材”的书写。《探访乡村的信仰状况》更是别具识见、波澜起伏的雄文和妙文，让关乎信仰的宏大叙事“乡土化”“软性化”，充满泥土气息、年俗风味儿，又机趣横生，颇耐玩味。值得称道的是，作者在字里行间对所涉及亲人亲戚、学生、孩子、新市民充满尊重和关爱，相反，对自己却尽量放低身段、谦恭为怀。《冬天里的一些事情》写装修工“相当酷”，乃至于“我和先生都禁不住惊叫”；写“装飘窗石材的小伙子”，“我”丈夫甚至想让他作侄女女婿；而那个做橱窗的大专学历的女设计师，则发出相当“权威”的声音……作者多么体认“我们所来自的群体和阶层”，低调的写作姿态遂成亮点。这还没完，文章还通过分析杜甫诗作和经历，将其引为同道。面对七对背负重债的新郎新娘，作者始而担忧，继而想到也许自己在对方眼里才是真正的被同情者呢。瞧，自觉为自己祛魅。《探访乡村的信仰状况》首节，了解“梅花婶婶”信神过程中，“我”收获更多的是温暖、通脱和释然；次节，村里的雕像和人民广场“实在是让我感到十分触动的事情”。末节，我想问大姐夫信仰问题但碍于过年氛围和场合，“婆婆就替我着急了”，采访完大姐夫，看着他离去，“我很感激他的固定在摩托车上手把上的那两只大大的筒状的手套，因为有了它们，骑着摩托车，手就不会冷。”在另一文中，作者如斯写婆婆：“尽管她几乎不识字，但依然问出了最有质量的问题……”。《总为体育赛事狂》里，称小叔子为“时髦人士”。又一文中，作者明确说某某学生分析诗歌真的比自己讲得好。总之，不耻下问、高看别人，作低处的灯盏，是作者骨子里的本色。

生活是最好的辩证法，文道更如此。在自觉不自觉祛魅过程中，裴亚莉的散文反而自然通脱、存魅不可谓不多，乃至于，作品中烘托出个绚丽的“大自我”来。书开头，作者把身份造诣名气远逊自己的学生的文章当序，书的后一部分，又将亦生亦友者的四篇文章作为“读后感”，如此，书便自然形成了“我说”和“说我”的两部分。在“我说”里，作者自画像曰：“对少女体验都来自那些敏感的人所写的有关少女的书”之人、“一个以文字中的生活为主要生活的人”“喜欢用文字将自己的生活固定”的人、“很在意天真地心性的人”“非专业球迷”“多愁善感的想要为所有男男女女和花草树木操心的人”“持唯物论的人”“总希望从学生那里获得一些新鲜信息的人”“总是在内心真正高兴的时候同时冒出忧伤”的人、“用读和写赋予混乱的日常生活以秩序”的人、“喜欢这种存在于熟悉的人们之间的因为文字而来的既区分又关联的感觉”的人、“有些害羞”的人；等等。而在“说我”里，学生把她描绘成“不爱打扮的小裴老师”“有着任纵天真的气息，从不掩饰从不做作，也不刻意成为某类人”的人、“大龄文艺女青年”“气场战胜一切的人”“一个温暖的月亮”等。以上关于作家裴亚莉的形象虽然光谱有点驳杂，但都极为“有光”“具体而微”“血肉丰满”，极富魅力和光彩。诚然，还可以加上：会学习能做学问懂写作的人、爱学生爱孩子爱丈夫的人、懂得体育锻炼的人、环保的人、具有文化怀旧感的人、有自省能力的人、懂得感恩的人、耻于写短文的人等等。

语言是思想的直接现实。高邈智慧的语言和思想表达能力、极具说服力的细节，是裴亚莉散文成功的重要原因。一是语言极具概括力和思想表现力，如“明显感觉到一种亢奋加静谧的情绪在被所有人有意拖长”“但这一切都消失了，并且继续消失着，不可阻挡”“没有那种自认为是专家就同时将自己变成演说家的时尚做派”、他喊操的声音“八里外的解放军军营都能听到”等。二是语言运用极为准确传神，如“歇了这个念头”“紧紧地扶着铁栏杆，要警惕自己一兴奋跳下去的冲动，同时又得提防有没有人突然过来将这个过于好奇的人推到海里去”、“让这安静中有了结结实实的生动”等。三是警句叠出，启迪智慧，如“顿时觉得人的体验恍惚的时候多，真切的时候少”“任凭这问候在意念里撞击心房”“他在我所不知道的地方存在着，比如我们的记忆”“在这个时代、在这个世界上，你永远不要说出你喜欢什么，因为你一旦开始喜欢了，它就快要消失了，它很快就要被夺走了”“已经被废墟掩埋的文化，还能重新生长吗？持唯物论的人，像我，只能认为这是一种和世界永别前的愿望”“留一些空白，再留出一些空白，但又不是全然消失，这大概就是韵致的所指吧”“而作为大学老师的与季节有关的韵致，就是毕业季、开学季之间的无限回环往复”“以规模取胜的城市建设是‘事功’的，但情在哪里呢？只有备受威胁的秦岭，它还在勉力地体现着‘有情’”“我们在扔掉一张纸或一百张纸的时候，假装忘记那都是由树木制造的……我们的内心世界里，其实早已经雾霾重重”“好像人们已经习惯了行动上是一个我，心里面还藏着另一个我；或者里里外外有很多个我”等。四是机智幽默，如“他经过相当轰轰烈烈的一段过程，给我做了一顿仅仅是揪面片的饭……”“睡得好好的，地震个什么呀！”“这样的日子里，雨天的时候雨天就是最好的，晴天的话，晴天也是最好的，而哪怕是不晴不雨呢，不晴不雨也是最好的”“跟着那个和我构建了最基本的家庭结构的人（丈夫）”“而所有需要紧急处理的工作，只能祷告自己能够有那么几小时的失眠——因为失眠的时候不需要睡觉，可以赶紧打开电脑……这是一种海底捞式的需要随时随地提供优质服务的生活……在生活内容如此丰富的情况下，自己为什么还是总想写点啥。因为……这是一种有显示度的成果啊！”“一个老师，对学生鼓励的方式，用的是这样的实实在在的方式（请吃饺子）”。五是善用比喻特别是明喻，如“桐树花星星一样，又像草原上的蘑菇一样落在草地上”“星星怎么会那么大呢？像一些带着露水的果子”“这个短信像是清晨碰响的头顶的风铃，快乐的情绪随着悦耳的声音在心里荡漾”“银杏叶子，在刚刚停歇的雨后落了一地，像是天空赠给大地的火热问候”“叶子也可以像漫不经心的舞者”等。

如上，比比皆是的精彩词句，单拎出来看都极富表现力，更不要说整篇文章多么出彩、让人过目难忘了。

腹有诗书气自华，毋庸多言，作为散文家的的裴亚莉恰似一枝独秀、会思想的芦苇，独立、清新、悦目、自洽。其散文自出机杼，运思巧妙、文笔老辣，不屑于重复别人、更不去重复自己，发前人之所未发，于平实中见奇崛，在看似日常的社会、文化、生活、情亲、工作、友谊、自然等的自由言说中，传达对人事物的洞见，使人美不胜收。与那些拿“长安”“文化”“长安文化”“文化长安”等关键词搞排列组合，动辄一口气作出七八本“红白萝卜”式的书的“散文大家”相比，云泥高下立判。（完）

2023年12月17日改定于西安兴庆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