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去公园锻炼,经过交大,一股清幽香气扑鼻而来,知道腊梅花又开了,虽然没有看到。正好元月一日,造物的鼓点何其精准呐!古城第一枝的如期而至,催生着万物,也催老了华年,令人一则以喜一则以悲。
每年我都会寻访腊梅,在楼下的交大校园或兴庆宫。寻花的心绪,多为欣喜,亦难免落寞。伴着寒风穿林过,在干土或积雪与层积的枯叶上方,在光秃秃细溜溜的暗绿色四棱柱枝干上,如蝉翼似小黄蝶般的腊梅花,突兀地含苞待放着,虽不艳丽,却清香满园,令我偷欢多时。可今年,竟忘记寻花,忽视了时令物候的善意提醒,岂不悲哉。
在我,大约冬是无趣的,枯冬思春,最敏感者莫过于冬至。那年冬至在高新上班,回家时晚霞装扮了城市的天空、楼宇、众生、万物,绮丽的高架飞蹿进霍霍燃烧的火烧云间;车上绕城高速,我心飞扬,确确乎意识到时间的心跳,感到时令变化和心灵悸动发生了共振和耦合。前几年,单位年轻人多,冬至都会包饺子,提醒着节气变化。今年冬至,朋友邀我去他们影城,我带着76岁的老妈看《三大队》,另类吧。
冬至,至者,止也,白天不再短,而是长起来。就是这撞击了我心门,让我把冬至当作春的信使。冬至后十天,元旦接踵而来。一元复始万象更新,可元旦在我这样一个农村人身上,意义远不及腊八、小年、春节、十五、燎疳那么隆重。元旦过后腊八来,对了,是时候说说腊八啦。
腊八在我们周祖故里庆阳,是个隆重的节日,尤其对于孩子。陇东的冬天,冷,几场大雪后,气温降到零下二十几度。山舞银蛇,原驰蜡象,家乡人开始“办年”——杀年猪、做年糕年豆腐、蒸馍、炸油饼炸果子。于此同时,第一个年节——腊八如期而至。
腊八腊八,在腊月初八。陇东民俗,腊八有俩讲究:冻腊八坨儿、吃腊八面。分别在腊八的头天晚和当天早。一入腊月,儿时的我们雀跃的心就抑制不住地要飞出胸膛。不用讲,心思不在腊八面上,而在那想了一年、越来越近、越近就越想的腊八坨儿上。小不点们缠着大人提早预备冻腊八的物料:从集上买回红糖,农村叫黑糖,在自家萝卜窖里挖出红白萝卜土豆和干葱来;这里,只有红萝卜是与腊八相干的,其他不重要。瞧,由于要冻腊八坨儿,我们比任何时候都乖顺、都勤快,蹦东跳西,唱南喝北,吹着口哨、打着响指,每一根汗毛都抖动着轻狂劲儿。
终于,挨到初七傍晚。胡乱地喝过汤,灶火里还没收拾毕,我们就追着大人,缠着“冻腊八”。十五岁以下的一人一碗,和好几碗黑糖水,糖水里放入红萝卜做的花瓣儿;再给碗里放进一头系着麻钱的闭合细麻线,麻钱重力使环状麻线的一端自然沉到碗底,而另一端仍搭在碗口,留作提腊八坨儿用。准备完成,我们喜滋滋抿一小口自己的腊八糖水儿,端着自个腊八碗,一绺儿摆在窑洞的土窗台上。在兴致勃勃做这些的当儿,夜幕悄然降临,腊八碗活像调皮孩子伸出的头,朝外偷望着,迎接腊八到来。不知不觉,雾霭轻岚让村庄消失得无影无踪。孩子们兴奋不已,在被窝里想着明早的腊八坨儿,怀着甜蜜和遗憾入睡。
没错儿,也有半夜惊醒,一骨碌爬起看自己腊八坨儿的。若没冻实,免不得贪婪地“咕咚”几口别人碗里的糖水;若已冻住,浑然变成了甜冰腊八坨儿,闻着那甜野的黑糖、红萝卜和冰渣味儿,经受不住诱惑,馋嘴的孩子会把自己那碗腊八坨儿端回。这样的猴性,多半会招来大人打,挨打后才窃喜着将腊八坨儿放回原处,钻进被窝,重新跌入酣梦。
次日,我们破天荒起个早儿,火速出门,光明正大地将腊八碗端回。捣鼓一阵开始心痒痒,先彼此端详碗里的腊八坨儿,评品鉴赏着,很快就提自己的腊八坨儿到半空,左看右看一番,终于忍不住搭嘴浅浅吸溜起来。这是我们最早尝到的冰棍,长大进城后明白了这点,知道自己的欢乐比城市孩子多。享受腊八坨儿的过程,一般都不尽兴,得忍着性子悠着吃——担心这一年一次的仪式和美味儿,像化腊八坨儿似的瞬息不见了。当然,也有馋嘴急性子为了痛快,不惜将腊八碗架在正做腊八面的热锅盖上,化成糖水一喝而尽。那他们会后悔得叫苦连天的,待别人享受时,只有抹泪了。也有邻居同学提着腊八坨儿,互相炫耀的,也有宠孩子宠到破了祖宗规矩的——初八晚上再冻一次腊八坨儿。
总之,由于对腊八坨儿的痴迷,我们不大关心腊八面的滋味儿。那红白萝卜豆腐臊子汤的陇东臊子面,实乃人间至味,比西安的腊八粥更能引起兴味和乡愁。过了腊八就是年,小娃们死声野气地吆喝着“过一腊八,长一叉把,过一年,长一椽,过一十五,长一犁沟”,苦盼年的到来。(完)
2024年1月3日改定于西安兴庆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