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来,贾平凹先生长篇新作《河山传》取得了新突破。
作品以西安城为叙事背景,以老道、传神、简洁而跳跃的笔墨,铺陈出一九七八到二零二零年四十二年间的西安城及其“城北二百里外的崖底村”的故事。全书苍凉大气,线索明晰、结构简约、人物形象塑造浑厚,社会大环境烘托、自然小环描摹到位;特别是,故事生动饱满,既有意思又有意义。正如后记所言:“一切生命,经过后,都是垃圾,文学使现实进入了历史,它更真实而有了意义。”
区别于作者以往擅长的“巴塞罗那足球队”似的“小步快跑、紧密串联”“绵密的生活流”式的小说叙事特色,传奇化、戏剧化的写法,成为本书最大特色。作者在《暂坐》后记里曾夫子自道“众生之相即文学”,不错,《河山传》正是对《秦腔》《带灯》《山本》《暂坐》等的非情节化、非戏剧化进行了一次“扬弃”,在日常化叙事底色上,突出故事性和娱乐化,使垃圾般的生命,真实而富有意义。这在贾平凹,比较罕见,他本人在后记中也惶惑:“这样写行吗?这是我早晨醒来最多的自问。……这使我警惕着,越发惊恐。”
书名《河山传》,实为“洗河传”。这里的河山,似应理解为时代、社会、众生、万物,“时代、社会、众生、宇宙万物即河山”,对洗河及罗山、兰久奎、梅青、杨姨、呈红、文丑良等尽态极妍的刻画,对时代变迁、社会发展、众生命运的改变、万事万物的演变等,作传奇化、戏剧化的摹写,即“河山传”、亦即“洗河传”吧。
洗河,一个破败山村崖底村“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顽童,一个“没念下书”的少年,一个成年后还找不到出路又失了老子娘亲、近乎“五保户”农村可怜小子,被村长同情,分派他看守万亩林。但他心不定,不满足死水样的农村,而将护林工作转包给发小万林,自己去捣鼓有着商业性质的爆米花营生,最终山林失火,逼得他逃到西安。繁华大都会,洗河白日爆米花,晚上与野狗为伍,寄身大桥洞。尽管如此,他却滋生着“于连般的野心”,确立了堪称“远大”的人生理想:扎根西安,当城里人。他机智地认识了大老板罗山,死心塌地跟他干,从打杂陪其老爷子岔心慌,到给其当助理,取得信任后,为其建别墅,四处奔忙。不久,去“花房子”当保安队队长,遇到伺候老爷子的梅青,俩人结为夫妻,育有一女鸽子。鸽子不爱学习,前路渺茫,眼见地要重复洗河的人生。好在她长相好,与国外归来崩丧的罗山独子罗洋对上了眼,洗河也名正言顺地当了罗氏家业毫无争议的主人。
若从故事结尾看,无论读者、作者,还是故事主人公洗河,任何人,都会认为这不真实,太荒唐。诚如洗河所言,自己快要被唾沫星子淹死了。呈红则说你活成了传奇呀,这是时代所赋。若再绝端点,从死去的罗山,或者从已成植物人的老爷子的角度,若他们能思考,会惊掉下巴子的。人生恍惚,恍然如梦,真可谓:梦里家山,一如传奇。借用美国学者艾布拉姆斯的《镜与灯》里的“镜”与“灯”的隐喻,若客观化的艺术为镜子、主观化的艺术是灯,则主客两相忘的艺术便是镜中之灯或烛照之境(镜)。正因有了后面这种情形,贾平凹才有“我写《河山传》,是《河山传》写我?”之问。——这正是《河山传》之为传奇所在。
另一方面,《河山传》到底是生活还是传奇,究竟是客观还是主观,其实不需分那么清,读者只要明白:书中触及的那部分生活,是我们时代的面影、社会的切片、命运的本相。
在女儿恋爱前,洗河的生活是趋向客观的,日常化的,和几亿中国新市民一般无二,他其实只是私企员工。但女儿和富二代确立恋爱关系后,他的命运便成了传奇。尽管他仍然坚持说自己就是那些“耍阴谋,搞钻营,强夺巧取”而成了人物人的“随从、跟班,护院和答应”,但无疑,他还是富商的准岳父。尽管这种好事生活中极少,但具有或然性。文学的意义就在于,给人念想。
值得说明的是,为了传奇,作者进行了不小妥协。这,无疑是对现实主义的反叛。
《河山传》人物塑造极其出彩。无论主要人物次要人物还是影子人物,人各有其面孔,人各有其性格,人各有其腔口,人各有其运命,对人物的描写臻于造境。洗河,丑、六脚趾、会打弹弓,头脑清楚、有主见,跟定罗山,绝不“离心离德”,但也懂进退,是有血有肉的圆形人物。罗山除却“人走在后头,钱走在前头”的大商人共性外,爱吃面。此外,丑文良的恃才傲物、杨姨的迷信礼佛、呈红的精明自私,尤其梅青的善良、宽容,都给人留下很深印象。即便只闪了一面的官员家属,也通过“还是不吸烟(喝茶)?”“还是放下礼就走?”的话,让其丑态毕现,收到“著此一家,骂尽诸色”的神效。
全书的语言,洗尽铅华见真淳,是大家的语言,又是百姓话、群众语,值得学习。举凡朴鸽、心里没廊场、刀割水洗、脚底下拌蒜、咵地、一把子、吃了黑食、尿泡系子断了,是口语;天聋地哑、秃子沾月亮光、咕咕涌涌的温柔、烈焰红唇、皇帝他娘拾麦,岔心慌哩,是文人改造的大白话;鸡不尿尿、各有各的道儿,女大三、抱金砖,是谚语。还有许多警策语、哲语,如“普通话就是普通人说的话”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