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陇锋
鲁迅文学院学员
女儿的回家，让唐逝水和余如兰老两口大吃一惊。
今天是礼拜天，窗外雾沌沌的，不远处的南山被浓厚的雾岚遮挡。早上天气 预报说2002年的第一场雪将要降临关中地面，可校园里法国梧桐的叶子还绿着， 依然倔强地护着树枝。室内，局促的单间里，窗台下放着张笨重的旧桌子，上 面摆着台旧TCL王牌十七英寸的彩电，俩人在看海岩的新热播剧《拿什么来拯救 你，我的爱人》，都为罗晶晶的痴情和多舛命运而感慨；正对窗子的最里端的角 上，支着一张双人床，床和桌子之间靠墙是一张半新不旧的三人沙发；床的右斜 对面，从里朝外，依次是一块案板和一座铁框水泥锅台，锅台上的“7”字形黑铁 页烟囱从门上的玻璃小窗通出。——这间陈旧的房子，是唐逝水的宿舍，也是夫 妇俩周内和大多数周末生活起居的地方。今天起床，屋内温度计显示14摄氏度， 唐逝水插上电暖气，早饭后一看，温度已22摄氏度。两集电视剧结束时，外面飘 起雪花来，俩人揭开门帘，站门口看一会儿雪，眺望雪景中的山野，而后满足地 放下窗帘关好门，说话商量事情。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有三件事情令二人挂心，甚至焦虑。
唐老师58岁余主任56岁，俩人面临退休，须考虑安排一些事情。余如兰前年在塘坝村小学建教学楼问题上与杨俊虎有矛盾，去年就卸任了镇教委主任一职，而被任命为教委调研员。这个职位在当时非常罕见，余如兰觉得有愧于组织，认为是组织给自己搞了一次特殊化。本来，文件规定男教师60周岁女教师55周岁可以退休，但鉴于教师编制的紧缺，这个规定在执行层面打了折扣，无县级医院重大疾病证明者，休想在60周岁生日前离岗。所以，要仔细算下来，余如兰还得坚守岗位三年零九个月，而爱人唐逝水则有一年半就可荣退。夫妇俩这平凡而又光荣的教师生涯，就要画上圆满句号了，细想来还真有点心潮翻滚、心情复杂。想想当年学校毕业，多么青春蓬勃，套用古诗词的话，那叫秦岭南望气如山，可似乎是在转眼间，他们已年近花甲，到了考虑退休的年龄。
没到龄而想退休，那得有医院证明，俩人不齿于弄虚作假，但也不能对身体大意呀。教师已成为高危职业，辋川小学的张校长就是53岁时脑溢血突然走的，唐老师调到县一中的同事，刚退休俩月得了瘫痪，现在还卧病在床。所以，俩人最近想好好做个体检，万一身体不好，那就可以名正言顺提前退，一边养病一边打理些事情。
与退休关系最密切的是住房。俩人平时住单位分的办公室，假期回秦岭县城的房子小住一段时间，县城的房其实空置时间挺长，乃至于连花也养不住。这样的生活质量，不能算高。随着退休时间的越来越近，他们考虑在西安买一套房子，安享晚年。实地跑的看了看，西安房价每平已经一千多两千元了，每天都在涨，要买得趁早。买就要买一个大点的改善型住房，计算一下自己手里钱，要买140平以上的，就得把县城的那旧房处理掉。旧房子106.46平，连装修花了12万元，房龄已九年，幸好地段好在高中隔壁，所以现在好出手还能买个十七八万。那就买个150平三室两卫两厅的房，以后女儿女婿孙子来了，好住；这样，付房款再装修完，手里也就剩不多的应急钱了。好在俩人月月有退休工资，可以保证不错的晚年生活。经过半年多比较、定夺，今上午这事儿就算定下来了，他们想买大雁塔附近慈恩大境的一套房子，已经看了三次。俩老人想给女婿女儿个惊喜，打算在正式签订全款购房合同后，再揭秘。房子明年七月交钥匙，想想退休后，一抬脚就能在省城大雁搭下逛的日子，俩人就激动地像小孩儿似的咯咯直笑。
三件事里最重要的，是要孙子。得好好催催这两个小冤家，结婚近十年，年 轻力壮、健健康康，愣是没整出啥动静来；这在俩老人看来，那就是故意作怪， 估计是玩性还未结，还想趁年轻再玩玩呗。他们最清楚不过了，女儿是那么爱女 婿，这种爱现在看来，有点过了。要娃不影响夫妻恩爱呀，相反还会因为亲情而 大大促进哩。这傻孩子，真是的！余如兰埋怨一声，拿起手机就打，女儿竟没 接，她有些生气地等着唐小凤回给她。唐逝水说：一会儿电话回过来，你慢慢给 说，别适得其反。
说轻了不理，说重了你护犊子，到时间你给说吧。余如兰没好气地躺床上，拿起一本《中国入世后你不能不知的50件事情》读起来。
唐逝水坐床边，说：别看了，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对咱俩这样的退休老 人的影响，不用你专门研修应对。
开卷有益嘛，翻翻也无妨。余如兰说。
唉，小凤再怎么着，总比那些没结婚的大龄女孩子好，你看她同学，那个叫 康静雅的，在交大当教授呢，长得又好性格也好，至今找不到对象……
余如兰忽地坐起，似乎很紧张地道：啊呀，是呀，多好的娃，之前小凤引着 经常来咱家，这现在……难道还没结婚？也三十了呀！是个少数民族我记得。
对啊。当时高考考得非常棒，是我教过的学生中相当优秀的了，博士毕业好 几年了已经，还去美国访过学。
当时小凤高考不理想，都是因为迷恋邛军。余如兰道，这叫啥来着？失之东 隅，收之桑榆，哈哈。
我还是觉得应该以学习为重。唐逝水坚持着自己的观点。
你别，还在用班主任的眼光看待娃，这都出于社会十年了，娃二十几就提副 科了，你咋不说？
正说时，听到风雪交加的门外似乎有异响，接着唐小凤带着满身雪花和一身 寒气推门进来。父母都是一愣，看时，女儿的脸也像外面的天气一样冷冰冰的， 似乎还带着冰碴和泪痕。余如兰忙起身下床，唐逝水则上前拉女儿到电暖气跟前 烤手，说：你咋来的，这么冷天不戴手套……邛军没开车送你呀！
别提那个渣货！唐小凤几乎是咆哮着。
父母吓一跳，却见女儿早哭开了，俩人赶紧一人拉女儿一个手，余如兰搂住女儿，将她扶到床沿。两口子对视一下，余如兰问：咋啦，宝贝儿，闹不愉快啦？
他……啊啊啊……他花心、乱搞……嗯啊啊啊……我不活咧！唐小凤不理智 地哭喊着。
老两口一愣，心直往脚底沉。好一阵子，唐逝水才缓过神来，提醒女儿道：小点声小凤，星期天快中午咧，大家都陆续返校了。
老唐，给娃倒杯热水，不，把桌子底下的露露热一瓶，让娃喝得暖和下。余如兰说，脸上早乌云密布，唉唉有声，嗯，嗯……咋这倒霉呢？想当初，结婚前，邛军给我和你爸跪在你脚下的这块地上，含着泪给我们保证，说他要一辈子对你好，他要活出个人样儿来呢。现在可好，人样儿是大略活出来咧，但……她说着说着，就伤心得说不下去了。
唐小凤一愣，男儿膝下有黄金，邛军给父母下跪发誓做保证这事，她是头一 次听说。再看母亲，今天这样头发梢儿对着头发梢儿、鼻息冲着鼻息地近距离接 触，这是十几年来第一次；也许小时候妈妈亲吻女儿、女儿撒娇的时候俩人曾经 这么亲近过，但，她上中学后的这十七八年里，母女俩就再没这么亲近过了；今 天因为伤心而亲近，唐小凤突然像发现新大陆一样，第一次发现了母亲的皱纹和白发，以及她因悲伤和急于控制悲伤而极度扭曲变形的脸。蓦地，唐小凤止住了 哭声，清清嗓子、调整一下情绪，尽量心平气和地说：妈，女儿的事儿，用不着 您和爸操心，我会处理好的。说着，就站起身，意欲出门去。
父母忙又失惊地劝阻她，勉强将她按沙发上。一会儿，唐小凤将外衣和鞋脱 掉，上到床上说：爸，妈，女儿不孝！让我安静一会儿吧。
余如兰将电热毯开关开到中档，穿上外衣窝沙发上。唐逝水看了看温度计， 温度又下降到十九摄氏度，他就将电热器放在最高档。一时沉默，西北风卷起雪 沫儿，击打在旗杆顶的国旗上，发出“啪啪啪”的声响。唐逝水走出屋外，将女 儿的包拿回来搁沙发上，把自行车放在房前的滴水石条上，这才回来热了三瓶露 露，坐在沙发的另一头等着。屋内静得只有电热器转头时发出的轻微声响，像一 声声生活的叹息。热好露露，他先朝爱人递一瓶，余如兰轻轻摇一下头，示意他 给女儿。是的，女儿肯定没睡着，她睡不着，她不是来睡觉的，而是来娘家求安 慰的；可娘家没有凶悍强健的哥哥弟弟，也没有撒泼蛮横的姊妹，只有一对年迈 力弱、书生意气的老人。于是，她经过那忍不住的一嗓子吼后，底气顿减，甚至 后悔来父母这儿了。但除了这儿，她又能去哪儿呢！唐逝水拿着热露露，轻声说：小凤，喝点东西，是你最爱喝的露露。
唐小凤起身，脸上蒙着层土灰似的难看，唐逝水拉开瓶盖，端着递给她，故 意像小时候哄她那样说：哟，真香！
唐小凤苦笑一下，接过饮料喝了一口，说：爸、妈，你俩也喝吧，热凉刚好，一会儿又凉了。
俩人忙各拿了一瓶拆着喝，尴尬的氛围稍稍缓和了点，余如兰就问：他打你了吗？
没。唐小凤说。
那女的是谁？余如兰又问。
嗯……呃……唐小凤嗫嚅半天，没说出口，一会儿就大口大口地喝起露露 来，喝完将瓶子投到垃圾桶，垃圾桶发出“锵哐”一声单调声响。
又是沉默，难堪的沉默。余如兰看看丈夫，给他使眼色，没好气地说：你不 是班主任吗，你问问。
切，妈……都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唐小凤撒着娇，表达着不满。
余如兰没接话，唐逝水站起身说：我给你再热一瓶。
嗯，谢谢老爸！唐小凤笑道，显得没皮没脸。
谢啥，唐逝水边热着几瓶露露，边说，我看问题不大，你们都先上班，等下次碰上了，我微微提一下。邛军、大班长，据我了解，估计还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爸！你咋还向着外人嘞？唐小凤不满道，咹，是我有问题，我出轨了？
唐逝水没作声，余如兰继续问：那、那女人是谁，你说出来咱再商量应对的 办法啊！
太熟悉啦，我怕我爸又护着人家，反说我不对。
余如兰看一眼丈夫，唐逝水沉吟一下，故意道：既然你能容忍，喳，那咱先上班吧！中午吃啥，我慢慢准备。
唐小凤！唐小凤大声说，突然意识到说错了，就又更大声吼道，康静雅，是 康静雅！吼完，就窝在床上啜泣起来。
沉默，令人窒息般的沉默，好像缺氧一般，几个人都觉得喉咙痒痒，却难以 出声。半天，好像过了数个世纪，唐逝水才说：太过分了。
余如兰也气愤道：表面装得人模人样，内里头烂糟了，丑死咧！
人都是会变的，这俩孩子变坏了，真让我失望……唐逝水苦涩道，我真是看 走眼了。
有证据吗？余如兰问。
这……咋能有证据呢？他俩又不是傻子！唐小凤无助道，但是，整天手机联 系着呢……唉，我给你说，要是当年、高三毕业那年，那会儿有手机，那他俩早都在一起了。康静雅曾经通过带家教，给邛军挣够了在西安复读一年的学费、生 活费，可邛军换了工地，俩人联系不上；直到第二年收麦，马上高考时邛军才回 家，看到康静雅的信，但来不及咧……嗯嗯，他俩感情深着呢！
老两口听得目瞪口呆，的确是比小说、比刚才看的电视剧还感人的纯真 爱情。而且，他们都深深知道，无论才学和长相还是工作，女儿都跟人家没法 比……生活啊生活，这该怎么办呢？沉默良久，余如兰说：小凤啊，我看他俩 不可能……其实，该怎么说呢，邛军他总还和你是夫妻……这种事，宁可信其 无，不可信其有，人和人之间总是有交往的嘛……没有证据瞎猜测，都是胡生气 呢……唉，也怪这个，是谁发明的手机？
与手机有啥关系！唐逝水道，你这是技术保守主义，反智行为。——这样， 他要真和康静雅有关系，那这话咱可以明说，问问情况，实一下底，看康静雅到 底咋想的。如果真有那么回事儿，我想，这女娃也不会隐瞒什么，人家肯定是明 人不做暗事。
唐小凤紧张地瞅着父亲，余如兰道：你爸说的对着哩，但先别急，如果明着 来的话，那就覆水难收咧。我看，小凤你先把你觉得他俩有那种苗头的地方，给 我和你爸说说。
夫妻俩开始造饭，唐小凤毫无头绪地想到哪儿说到哪儿，自己边说边仔细一 想，很多地方都站不住脚。余如兰松一口气，让丈夫给女婿打电话，让来吃饭， 唐逝水犹豫一下，拨了电话，但被压掉。一会儿，邛军将电话打回来说：爸，我 正去西安呢，刚开车，我现在停下来和您说话呢。小凤猜测我和静雅，上午她情 绪不好，用手表直接将电视屏砸破了，这两样东西都是我们很重要的信物……可 能是我不好，我道歉……您让她冷静冷静吧！我们会计的孙子满月呢，我们去喝 喜。晚上我一回去就去接小凤回家。
妻子都出走了，他还去喝喜，唐逝水听得很不高兴，问：你知道小凤在哪呢？你打电话问问她吧！说着就挂了电话。
无疑的，邛军这趟西安，又让本就麻缠的事情更复杂了。
本来他是不去的，安排的是杨钊和村主任马煜明，但马煜明与会计面和心不和，唐小凤走后不久，他闪着腰紧锁眉头地说自己肚子疼。不得已，邛军出马了。邛军本来要给妻子回电话，又担心电话上吵起来耽误时间影响心情，人家中午的满月宴在五一饭店，十二点准时开席。于是，他抓紧开车，十一点五十终于赶到，他给妻子发了短信，说：你在哪，我下午五点左右回来，接你回家。他没有道歉，他觉得自己没错，无歉可道。
喜宴一点四十结束，邛军长舒一口气。他今天滴酒未沾，司驾，而且要处理 妻子回娘家的事。这是他们第一次闹大别扭，得迅速灭火，虽然他不想道歉。他 又发了条消息：刚结束，四点多到吧。见没回消息，他将电话打过去，拒接，他 觉得很委屈、很恼火。
一旁的杨钊见他阴沉着脸，也丧失了平时的活泼，只是很关切地观察着，乖巧地提包带路做服务。邛军虽然一句话也没跟她多说，但心里很受用，他觉得自己这种心态很不正常，内心暗骂着自己。其实，咋说呢，杨钊是村上的一个独特存在。和康静雅一样，她是村上为数不多的几个出身农家而跳出农门、上过大学的女子，尽管学校不咋好还是大专，但毕竟进过大学校门接受过高等教育；而且她是唯一留在村里工作的大学生。尽管她名声不好，但邛军对她的反感几乎没 有，也许有的女人就有这种不让人讨厌的本领吧；所以，在大兴温泉班子建设中，他力排众议，吸纳她进来。目前，她是村办企业里唯一的女高管和学历最高的人。突然，邛军想到今天咋没见水院长，仔细一想，人家是院领导，不可能给一个普通员工行情。这时，杨钊软软糯糯地开口：邛总呀，干吗不开心啦？其实，你这样子闷罐子，可萌啦！
邛军没吱声，继续开车。
我有个认识的大姐，是广东一个大公司驻西北的负责人，他们公司正在寻找 合适的投资项目。咱要不要见一下呀？她声腔好像唱歌，又好像撒娇，一点不把 自己当外人。
在邛军的经历中，只有妻子唐小凤有时会对他这么嗲声嗲气的，但要命的 是，他并不反感杨钊这样子对他，尤其是在与妻子闹别扭、烦得要死的今天。于 是，他来了兴趣，犹豫着问：人可靠吗？你们熟不熟？
还算可以吧，但是我一直想拉她来咱们酒店玩，人家一直答应得好得很，但 就是没来。
那……是不是不靠谱呀？邛军不自觉笑一下说。
不不不，我觉得人不错。杨钊道，老大，要不，我约一下？咱们回去也是回去，这一趟一百公里白跑了，还不如能见见一面，毕竟你是老大嘛。
那你试着问一下。邛军说，将车停在东门外老孙家泡馍店门前的道沿等着。
杨钊问完挂了电话，说：她正好有空，说很高兴见你，她说咱们在粉巷的秦 楚酒馆见。
邛军说：酒馆，我今天可不喝酒呀！唐小凤今天发脾气着呢，你看我今天都 没咋说话。
哟……我猜得不错。杨钊说，呀，人生苦短，你说大家为啥这较真呢！难道 非得弄个劳燕分飞才好吗？
是啊是啊，谁有嫂子开通呢！邛军说，哎，我记得你小时候就很乖巧可爱， 应该是咱村上第一美。
你说啥？杨钊故作吃惊问，眨巴着漂亮大眼睛，我能比康静雅好？
康静雅，你俩是不同年龄段人吧？你俩不一样，她上初中前我没印象。邛军 说，他不想继续探讨这个问题，就问，粉巷咋走，要掉头吧？
嗯……杨钊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烂？
没有没有。邛军连道，嫂子，我可不敢这么想。我要那样认为你，咱俩今天 都坐不到一个车上咧。
这时，杨钊手机响起，她接起电话说：康姐好，我们正往粉巷赶呢……什么，晚点……五六点见？……好，好，我问一下我们老大…… 邛军全听到了，表态说可以。
杨钊就说：可以的康姐，那我们五点半左右到，是师师包吗……好的再见！姐你休息吧。她挂上电话，叹息道：啊呀，求人就是这么难！我估计咱回不去了 晚上，你快给小凤姐请示一下吧，免得回去跪搓板。
嫂子说得对，你们女人的事情最难弄。邛军实话实说，将车停到一个临时停 车位上。
呀，咱这关系乱得很！杨钊说，我结婚前跟你叫哥哩，小凤姐娶回来后，我 跟她喊嫂子，我在镇上那会儿直接喊她姐，我们关系还好得很。这现在，你俩反 过来，都一个劲儿地叫我嫂子嫂子，还把我叫住咧！
这就是这，没办法！邛军停下车，给唐小凤打手机，那边拒接，邛军无奈 道，喳，就这。——咱现在干啥？
杨钊脸上表情很复杂，漂亮的眼珠子转了三圈，笑道：去见我弟弟吧？他找 了个女朋友，听说乖得很，我还没见。你愿不愿意去见见？
邛军大喜道：好得很嘛！家有梧桐树，招得凤凰来，那是不是咱们塘坝村卫 生所有希望咧？
咱俩想一块了，那咱就走。在黄雁村省人民医院屁股后。杨钊快乐道，邛总，帅呆了是！
这地方熟，邛军十多分钟就开到陕西省医专。俩人进到校园直接找到杨钊士 宿舍，舍友说杨钊士去找女友了。杨钊赶紧问，女朋友在哪里住，对方说在西楼3 号住；俩人将橘子拿给宿舍人吃，道过谢后，就去找。正急匆匆走时，忽然听到 一声“姐”的叫喊，俩人回头，见杨钊士和一位女生站在近旁，正惊喜地瞅着他 们呢。俩人看得惊喜，只见那女子不高不低、不胖不瘦、青春逼人、秀色可餐、 文静通脱，杨钊早喜得上前亲热道：这就是易芳吧？你咋比姐还好看呢！
还是姐好看。女子道，你是我见过的最最好看的人。养女像姑姑，我要生个女儿，像你一样漂亮，迷死男人一大片！
说得几个人都大笑起来。杨钊士女友叫李易芳，是商洛大山里人，她喜欢 猫咪，俩人下午要出去买只猫。杨钊就提议邛军给唐小凤买一只，说：女人要哄 哩，邛总你太正了。
邛军笑着问李易芳：你姐说得对吗？
我姐是真女人，说得最正确了。李易芳抱着杨钊亲昵道。
他们驱车去城里买了两只小猫咪。李易芳挑了只黄猫，邛军对宠物无感，甚 至还有点反感，此番也是为讨好妻子而为，就让杨钊选。杨钊挑了只黑灰黑白的 小猫，说：这就是我，你把我养在你家，看到它就是我了。
她的话和说话的神态，将大家惹得哈哈大笑，李易芳说：你看我姐可爱不， 我就爱我姐的性格，去伪饰、不假。姐，我老爱你了！我离不开你了！
你姐在农村，你要爱姐，赶紧毕业来咱塘坝村吧，让咱老大给你俩开个卫生 所。杨钊适时动员道，会说话的眼睛扫一下邛军。
呀，我姐眼睛能放电，可美了，美爆了！李易芳说，邛总，你说嘞？
邛军不得不表态：你们的卫生所，就在我们温泉酒店的一楼，三百平，够用 不？你们后年毕业，如果来村里办卫生所，我给你们启动资金。为了表示我的诚 意，我先替钊士付款，送你这只猫猫。邛军说着，付了款。
谢谢邛总！杨钊士腼腆道。
谢谢你的猫！李易芳顽皮道。几人出来已经五点一刻，杨钊士带着女友和 猫，提着猫粮猫砂，赶公交车去了；邛军开车载着杨钊和猫及猫粮猫砂，赶往秦楚酒馆师师包。
到时，康丹丹康总一行六位女子已在恭候。见他俩进来，康丹丹起身边握手 让座，边貌似随意地风趣道：啊，我刚才告诉我们几位事业有成的姐妹，为啥我 怕见咱们杨总，是因为，她长得太美太美啦，杀伤力巨大，和她一起，我就是矮 矬丑，影响人食欲……咯咯咯咯！
邛总看时，一位身材高挑、妖娆、大气的三十多岁女子在说话，她的黑边镜 框和罐头瓶口大的耳环不时撞击着，发出类似流水的泠泠声响。杨钊赶紧介绍：谢谢康姐高抬！这位是我们大兴温泉酒店掌门人、我们村支书、全国模范村支书，他自己也有九家个人的公司，妻子是我们镇副镇长、女强人……很高兴与六位姐姐一起，咱们开森开森，开开心心！OK！Music！她突然抬高声，擎起右臂打着响指，像酒吧气氛组的女郎般吆喝着。
几位女子连说“真优秀”，眼里放着猫样的光，但六对光又各各不同，甚至每对光中的两束也射向、意味儿各异，让邛军浑身冒汗。一位看起来像女大学生般年轻的秀丽女子，貌似严肃道：妻子就不用说了吧。女强人，强中更有强中手，我们比她还要强，我们秉承更强、更高、更快的服务宗旨。
说得包间笑爆了。康丹丹最后一个止声，收敛道：大家好，我叫康丹丹， 香港农贸投发大中华区西北总负责人，这是我名片，邛总请笑纳。我哪，其实是 咱正宗的陕西东府华阴人，刚才我说我不爱见咱们杨总杨钊妹妹。但是，如果杨 钊带着她帅帅的老大，莅临我们香港农贸投发集团，那我，包括我们的这些个佳 丽老总们，都系（是）灰（非）常灰（非）常高兴，习（十）分习（十）分欢迎 的。系不系（是不是）姐妹们？
六个女人（包括康丹丹）像打了鸡血般山吼着“系（是）”。
邛军听得很不适应，但他突然满血复活，觉得酒神精神正是他今天需要的， 因为你今日就是烦恼死，她唐小凤也不会理你的。于是他从C位上站起，慨然道：感谢我们美丽热情魅力四射的康总的美意！非常感谢！也感谢各位青春逼人、国 色天香的姐妹们拨冗欢聚，终南山农民邛军这厢有礼啦。说着打一拱，坐下。
杨钊，把你的人管好！康丹丹俨然道，你这礼、你这终南山人的礼，到底在 哪里？
邛军一愣，脸红了，紧挨他坐着的杨钊趴他耳旁道：光说不练不管用，哥， 你得喝！
其他六位女子齐声道“得喝，得喝”。
康丹丹又道：就是呀，邛总，你比如说，街道上一位美女看上你了，喜欢你英武正气，那她不说出口不行动，就是半夜想死你，也是白搭呀。是不是姐妹们？
众女子齐声喊“是”。
康丹丹说：今天咱们喝的是情满珠江酒，是我们集团的招待专供，在座的都 喝过，只有你邛总万红丛中一点墨没喝过。我现在喝九杯酒，我执法，我说咱今 晚怎么玩咱就怎么玩。如何乡党？
邛军一下子头大了，自己还在备孕呢，这咋办；即便喝，自己那二两猫尿的 量，能是这些上过大场面的女人的对手？还有，这要是喝大了，谁知道她们下一 步要干什么……见邛军为难，杨钊解释道：我们老大，三十三了，还没小子，备 孕呢……
一个貌似斯文、实则闷骚的烫发女子立即反驳：备孕，是现在吗？现在，现 在咱正喝酒呢。我跟你谈喝酒的时候，你跟我谈备孕；我跟你谈备孕的时候，你 说你不行……咯咯，你就是现在让我受孕，我也不成，我大姨妈光临咧！
大家又是一阵怪笑。
康丹丹有点疲劳地说：邛军，那我喝这司令酒不，不喝的话，咱们撤，去柳 叶巷，去吃碗柳叶面，五块二毛钱我就把你邛总和我杨钊妹子打发了，你俩回去 睡觉、备孕！
说得大家又一阵哄笑。杨钊说：我们没有说不喝呀，大家正在说笑嘛，推高 气氛嘛，增加一下前戏不可以吗？康姐！说着她唱起电视剧《情满珠江》的歌曲 《所有的往事》来——
所有的往事都刻在心里
所有的真情都给了你
脚下的世界早已改变
这份爱却始终为你牵挂 ……
这首歌，使场上的紧张气氛得以改变。他们每一位都熟悉这部电视剧里与他 们年龄贴合的创业、恋爱故事，而那个芳华时代已经无情逝去了。对于邛军，那 更是和血和泪的记忆，高考失败、打工受骗、友情爱情、失望希望……好不容易 才有了今天。过去，你求着人家老板打个工，人家看都不带看你的；现在一堆老 板请你喝酒，难道你都不给面子吗？难道，喝一杯酒就这么难？于是，他赶紧启 颜说：哈哈，我刚才是想，康总真是海量，我佩服佩服。是这样，我先跟康总喝 九杯，然后，悉听尊便。
“好——”一哇声欢呼后，这七女一男豪饮起来。菜酒下肚，大家都熟悉起 来、热络起来，邛军了解到，这六个女人，各有公司、各有资产、各有资源、各 有个性，活色生香、具体而微，在场面上都不矫情、不做作。他单纯地想，她们 都是可靠之人，也是有痛点和隐衷的人，或大龄单身，或分居，或离异，但她们 都不缺男人，用她们的话说：就缺邛军这样的真男人、大男人。在这种氛围下， 邛军不久就喝断片了。
当他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洁白干净的大床上，翻手拿来桌上的服务册看，知道是正丽宾馆。他觉得热、恶心，才发现除了外衣，其余衣服还裹在身上。于是他起身喝水、洗澡，穿好睡衣准备好好睡去。睡前他又去看手机，发现他酒后给妻子拨过无数电话，还发现有两条新短信，一条是康静雅的，说她有事儿联系唐小凤，才知你俩闹矛盾了，希望你们早日和好如初；另一条是杨钊的：哥，我在隔壁，也喝大了，你这会儿好点了吗？如果实在难受，就告诉我。邛军随手回：好点了，谢谢你！
一会儿，他接到座机电话，是杨钊打来的，她说：邛总，小凤姐电话打到我 手机上了，哭得不成，你快过602来吧。
邛军忙挂上电话，拿起房卡，出门朝隔壁而去。他刚进门，一团软绵绵肉乎 乎热辣辣的东西就紧贴在他身上——只穿三角裤、胸罩的杨钊熊抱了他。她颤抖着嘴唇说：军哥，我爱你！真的爱你！真的真的……
邛军一下子僵在门内。他并不反感这个女人，甚至还发自内心喜欢她，所以 他身体立即有了生理反应，僵硬地靠在门上，一动不动。
见他迟疑，杨钊加快进攻节奏，更加死命地箍住邛军的腰，吻着他葱茏的胸 毛道：你不要认为我是随便的女人，我真的爱你，爱得要死，你是这世界上我唯 一爱的人……
家伙一硬心肠就软，邛军艰难地挣扎着，抱住她，喃喃道：嫂子，这……
嫂子勾蛋子，小叔子半岸子，你就要了我这个小嫂子吧！杨钊疯了一样将邛 军往床前拉。
邛军没动，清醒了一下，道：嫂子，咹，不敢胡来！不敢！
你、你、你……杨钊牵动邛军的手松开，一下子坐地毯上，低首啜泣道，你 瞧不起我……
没有没有没有，嫂子！邛军走远点，也坐地毯上，说，你知道，人这身皮难 背得很。咱俩这种关系，不敢做害事儿，做了咱以后咋见面呀？
杨钊扬起面孔，嘲讽道：你抹不下你脸，你太爱脸咧！你瞧瞧邛五叔，啥事 都干了，娶了嫂子不说，还和姬美芹乱搞，康静雅不就是他女儿吗？
唉，这个……咱们作为晚辈，别胡说。邛军道，正好，平时我还羞脸大，也 是氛围到不了这步，有些话说不出口。其实我打上中学时，就发现咱旮旯里有个 漂亮女孩，叫钊钊；以后偶尔见到你，发现越长越漂亮了，还学习好，最后去北 京读大学了……我当时失落地想，喳，回不来咧，这么好的娃……
我高二那年过年，发现村里咋有个不认识的小伙儿，好帅，比陆毅还俊朗。我还以为是谁家来的客，一问人，人家说是本村的，叫邛军。高二到现在多少年 咧？十年了。结果到我高三的时候，听说你结婚了……你知道我啥心情吗？杨钊 眼里充满忧伤，骨碌一下转出泪珠来，说，我……我当时都想不参加高考了，直 接去流浪……
对不起，没有我的话，你是不是能上个好学校？
不重要。杨钊抹一下眼泪说，都是命。我上班第一年春节回家，又碰到你， 我就不想去北京上班了……就这样。
你来我公司上班，我见到你，真的心里怦怦直跳。我怕我犯错误！
你现在就做你想做的，大胆爱吧，不是啥错误。杨钊蒙上眼，扬起挂满泪珠 的脸。
杨钊，我不敢。我给你说不敢的原因，邛军说，如果我们那样了，情况会很 糟，是要死人的。我估计，也就没机会再为塘坝村服务了。
我知道了！杨钊说，不早了，明天，那个最年轻的景甜甜景总，要带几个人 去咱酒店住几天，咱们九点得出发。早点睡吧！我爱你！
谢谢！邛军笨拙地站起来，你在我心里是很特殊的，你明白吗？说着，转身 离去。
邛军和唐小凤的夫妻冷战一直持续了整整一月，俩人都精疲力尽。邛军陷入 了彻骨的痛苦中，康静雅得知情况后，专门登门拜访唐老师，真诚地说明情况。但夫妻俩有了巨大的积怨，一时难以化解。其实，唐小凤的痛苦一点不亚于邛军，她怀疑这个怀疑那个，感情的谜团越来越大，痛苦也越来越深，最终反噬了他们的感情。何况，她的身体内发生着巨大的秘密，是喜是悲，此时难以预料。这让她更加以泪洗面，而她，又不敢这么情绪低落，怕影响身体。
深明大义的岳母余如兰最终苦口婆心说服女儿。唐小凤承认邛军这次是撒了 个善意的谎，决心暂搁风波、支持邛军开发村上旅游。为了表示她支持丈夫的决 心，她停薪留职辞去副镇长职务。邛军没有料到妻子这么纯粹，不敢大意，忙去 与岳母商量，没想到父母也支持女儿行动。出了余家门，邛军激动得忘记开车， 而将妻子架在脖子上绕村三圈，嘴里还叽咕着：我穷塘娃何德何能，娶了你这样 的女子……
事后才知，唐小凤已怀孕俩月，她打算生完孩子后好好相夫教子。另一方 面，辞职这事儿，在她心里其实转了好几年，她原本想为人师表当老师，不想阴 差阳错从了政还提了干。现在，丈夫事业如油烹火，她千难万难只差这一念决断而已。（节选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