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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陋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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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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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棵树

好大的一场雨啊!

山洪瞬间爆发。洪水夹裹着泥沙狂泻而下,我死死抓住母亲的手,母亲紧紧抱着我们兄弟姐妹,巨浪滔天,母亲高大的身躯也没能抵挡住洪水,顷刻倒在泥水里,她健壮的身躯被撕扯的四分五裂,迅速被卷进滚滚激流。面对无法抗拒的巨大冲击力,任凭谁都无能为力,只有随波逐流。洪水时而湍急,时而平缓,在一段较为平稳的河道我们努力向岸边冲去,突然,我感觉到一股力量猛地推了我一把,顺势越到了岸边,一块冲上岸的还有我的几个兄弟姐妹。我们累的精疲力尽,大口地喘着粗气,躺在地上再也不愿起来。清醒过来的我望着浑浊的河水,哪里还有母亲的影子,我泪流满面,悲痛欲绝,是母亲用尽平生气力把我们几个兄弟姐妹奋力推上了岸,自己却消失在滔滔洪水中。

这是一块荒芜的土地,杳无人烟。土壤很肥沃,我们在岸边扎下了根,顽强地生存了下来。夏去秋来,无情的秋风横扫着大地,我们兄弟姐妹紧紧地、紧紧地抱在一起。这时候我感觉到自己是多么的渺小,根基是多么的浅薄,即使我们兄弟姐妹抱成团也还是难以抵制这疯狂的秋风,羸弱的身体被吹的七零八落,狂风吹起黄土,渐渐地把我们埋没了。我感觉到死亡的来临,努力地提醒自己,坚持、再坚持。一阵寒气逼来,冻的我瑟瑟发抖,我猜想是冬天来了,因为母亲曾告诉我们,冬天会很寒冷。最最艰苦的日子步步紧逼,寒冷无比,饥渴难耐,我无助地等待着。夜晚来临,四野静的出奇,我想起了妈妈,那时,在妈妈的怀抱里,我和众多兄弟姐妹自由自在,有时荡秋千,有时相互打闹,有时与风聊天,有时听母亲讲关于季节的故事。我哭了。忽然,沙沙沙,好细密的声音啊!悦耳、温馨,渐渐地暖和了,像是盖上了厚厚的棉被,空气潮湿起来,土地也滋润起来,我贪婪地大口大口地喝水,不知不觉睡着了。

是鸟儿的吵闹把我叫醒的,这声音很熟悉,我一时想不起是谁。身上厚厚的土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努力向上挤,终于在一个红艳艳的早晨探出了头。啊!好新鲜的空气。我深深地呼吸,把憋屈了一冬的浊气全部吐了出来。揉揉朦胧的睡眼,一轮红日正从东方冉冉升起,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痒痒的舒服极了;我开始仔细地审视这个陌生的世界,荒野茫茫,南边黛蓝色的山峦蜿蜒起伏,北边广袤的平原一望无际,西边一条干涸的河流蜿蜒而去。

哇,憋死我了。

是谁说话?我正在欣赏着春日的美景,不知是谁打断了我。寻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的黄土在翻动,呀!原来是我的兄弟姐妹,一、二、三......,不知什么时候,都探出了绿油油光秃秃的小脑袋。我们欢呼起来,活着,我们还活着。

我和几十个兄弟姐妹在这里扎下了根。我们快乐的成长,一年、两年,我们不再是一粒粒不起眼的种子,不再是一棵棵瘦弱的小树苗,已经长高了,聚集成了一片小树林,成了一道美丽的风景。鸟儿时常在我们的枝头唱歌,小兔时常在我们中间追逐,蜜蜂弹着琴向我们问候,......。

我在兄弟姐妹当中个头长的最高,身材挺拔笔直,长得帅、看得远,见到什么新鲜事我就耐不住性子告诉他们。有一天,从东边,从阳光里走来夫妻二人,他们挑着担子走到清清的水塘边停了下来。他们不是过路的,再也没有走,临水搭了几间草房,用树枝扎起了篱笆墙。我想他们一定是相中了这里的美丽风景才留下的。后来,我听到了鸡鸣狗叫;再后来,草房里传出了婴儿的啼哭,夫妻俩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日,男人扛着镢头来到河边,来到我们兄弟姐妹中间,他像在寻找什么,摸摸这个、看看那个,最后走到我身边。用他那双粗糙的大手抚摸我矫健的身躯,我感觉到了一股暖流传遍了全身,略显娇嫩的皮肤甚至感到了一丝丝沙痒,感觉到了他强有力的手劲。他轻轻晃了晃我的身子,仰起脸对着我笑了,笑的很开心。

母亲曾说过:人怕出名,树怕直。男人的到来着实让我很害怕,看到他肩头的镢头,我心中直发怵。兄弟姐妹看到他对我很感兴趣,知道是要对我下手,也流露出着急的神色。那时,我的身材也就和他的胳膊粗细。我想,他要用我干吗?盖房子?不对,我的身材还不足以挑大梁。扎篱笆?那个篱笆墙分明已经扎好了......。我想不出。我的心在流泪,因为我还没有长大,不想被砍掉当柴烧,或者仅仅做一根檩条、一柄锄把,我有更远大的理想,希望能在他的房间里担当顶梁柱。母亲曾不止一次的教育我,要做栋梁之才。我想对他说不要砍掉我,可他根本不理会我的呐喊。他还是动手了,没有用斧子砍,也没有用锯子锯,而是抡起肩头上的镢刨了起来。我用力闭上眼睛等待着死亡的来临。“嘭、嘭、嘭......”,声音有力而可怕,震得我浑身颤抖。等了好一会儿,没有感觉到疼痛,我胆怯地睁开眼,看到他在我的脚下四周挖了一圈深坑。我的脚趾露出来了,白生生的瘆得慌,“咔嚓”一阵钻心的疼,我的脚趾被他刨断了,疼痛难忍,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已是黄昏,我感觉到虚弱无力。我想,我是死了。恍惚中看到了一个不同的世界,有房屋、有鸡鸭、有水井,水井上有辘轳,还有一片水塘......。隐隐听到有人说话,是一男一女。男人说:真是棵好树,找了好久才找到它。

女人说:是呢,溜直。

男人说:没有一点多余的枝杈,一定能成才。

女人说:它会死吗?

男人说:这么好的树,死了可惜,要好好待它。

说着从井里提了一桶水浇到我的脚下,一股清凉从脚下直涌到头顶,无比的舒畅,疼痛感顿时消失,脆弱的神经为之一振,不一会儿的功夫我发软的枝叶焕发了精神,伸展了一下胳膊,抖了抖腰肢,用风梳理了一下绿发,感觉神清气爽。这时,我清楚地看到自己已经站在草房的篱笆墙外。我明白了,男人没有杀我,而是把我移到了他们的家门口,让我与他们夫妻二人做伴。我心里甭提有多高兴了,他们这么盼望我成才,我可以实现我的理想了。

在这里,仍能遥望到我的兄弟姐妹,我挥舞起无数支手臂与他们招手,借着风势向他们问候,我想告诉他们我就要实现梦想了。可相距太远了,它们根本听不到呐喊声,从它们晃动的手臂,我想它们一定也看到了我,会明白我的意思。

十几年过去了,我的身体已经非常的结实、高大,越来越像母亲。这些年,我看到夫妻二人的孩子们一个个出生、长大,在我茂如伞盖的阴凉下嬉戏玩耍,有时,他们会爬上我的躯干,在我的怀中掏老鸹窝,那个皮肤黑黑的老三最调皮,一直爬到我最高端的手臂上,我单臂哪能担动他结实的身体,嘎巴,我的胳膊折了,他摔了下去。幸亏我眼疾手快,伸出密密匝匝的手指接住他,还好,只是擦破了点皮。

后来,女人向干活归来的男人说了这件事,男人仰头和蔼地望着我说,幸亏这树长得枝叶繁茂。

男人的大儿子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小伙子,健壮的像头牛,身材已经超过了他的父亲。他有一个小秘密谁都不知道,只有我最清楚。那是很浪漫很温馨的一个夜晚,月亮站在我的梢头,他独自躲在我的身旁,偷偷地对我说,他喜欢上了邻村的一个小女孩,说那个女孩漂亮、能干。问我该咋办?我说,去找个媒婆,央求她给你说媒。可他听不到我的声音,急得抓耳挠腮,围着我转了足有半宿。看到他的样子我也着急,不停地晃动着手指,他似乎听到了声音,抬起头仰望着天空。我的影子婆娑,从我的手指间他看到了月亮,惊喜地叫了一声,月老!迅速地爬上我的躯干,掏我的腋窝。嘿嘿,不好意思,弄得我怪痒的。他在我的腋窝藏了几枚铜钱,是几枚写着“开元通宝”的铜钱。我知道他要送给那个脸上有颗黑痣的媒婆央求给他提亲。那夜他睡的很香,透过窗户我听到了他幸福的鼾声。

没过多久,男人对女人说,得盖房子了。我知道老大的婚事已经有了眉目,梦想马上就要实现了,我健壮的身体完全可以做一根顶梁柱。我高兴地手舞足蹈。房子乒乒乓乓盖起来了,可男人并没有用我的意思,每一次出院门我都期待他过来看我,盘算用我来做顶梁柱。可是没有,每次他都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根本不理会我,仿佛忘记了我的存在。难道我的身材还不够格?有一天,他用一辆老牛车拉回来很多的木头,我知道,那是盖房用的大梁和檩条。好羡慕那根粗壮的大梁啊!它和我差不多粗壮。它脱掉深褐色的外衣扔到一边,趾高气扬地向我炫耀白白的结实的肌肉。我很不服气,说,总有一天我也会做一根顶梁柱。

它对我的言辞很不肖,说,宅树。

人要脸,树要皮。竟然笑话我是一棵养尊处优的宅树!我那里受过这样的侮辱,简直要气疯了,暗暗发誓一定要活出个树样来。心想,你不就是一根小草房上的大梁吗,总有一天我会超过你,做一幢宫殿里的顶梁大柱,等着瞧吧!

婚事安排在一个寒冷的冬天,可院子里却热火朝天。兄弟四人热热闹闹地把新娘子抬到家门,停在我的身旁,新娘子偷偷掀开窗户的布帘瞧了一眼,又迅速地放了下来,俊俏的脸庞满含羞涩。老大从轿子里背起媳妇进了家门,这家伙高兴地合不拢嘴。一切都那么的简单,老二当司仪,老三老四闹新房,老夫妻俩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最小的老五蹦蹦跳跳,嚷嚷着:嘀嘀嗒、嘀嘀嗒,娶个媳妇来干啥?又做鞋、又做袜,又通腿来又说话......。

新房紧挨着我,一伸手就能触摸到房顶。月亮又悄悄爬上了我的头顶,在我耳边偷偷怂恿我去听新娘子的房,我笑了,竖起一只长长的耳朵到窗外。窗户透出红红的烛光,就如同新娘子羞红的脸膛。随着“噗”的一声,一切都归附静谧。月亮捂着半边嘴哧哧地笑。我听到俩个人切切私语,听到了窸窸窣窣声中伴着新郎的笑声,听到了新娘子轻轻地幸福的呻吟。叭,我太投入了,不小心手臂碰到了窗棂。啥声音?新娘子羞涩的声音问道。

新郎一定看到了我月光中摇曳的影子,似乎并不关心窗外有我在偷听,急促地喘息着,说,是树枝,刮风。

我和月亮偷偷笑了。

第二天早上,新娘子看到了我不小心戳坏的窗户纸。老大二话没说从角落里拎起一柄斧子奔了过来,我吓了一跳,他要砍掉我的手指。新娘着急地说:别。老大住了手,疑惑地看着媳妇。

别砍,动刀动斧的,不吉利。

是呢,大喜的日子动刀动斧的是不吉利。新娘子的一句话保住了我这只手。

就这样,男人盖了一座又一座房子。老大、老二、甚至掰折我胳膊的黑小子老三也在吹吹打打声中娶了媳妇,搬进了新房。男人始终没有用我做顶梁柱。在等待中煎熬着,我想用不了几年我就老了,如同夫妻二人,腰杆不再挺拔,就做不得顶梁柱了。

日月如梭,树生如梦。多少年过去了,这里已是很大的一个村庄,由夫妻二人繁衍成了几百号人,从他们的口中我知道这里已经有了名字,叫老槐树村,是用我命名的。我真的老了,变得臃肿,腰围要两个人才能抱过来,皮肤粗糙,浑身布满了深深的皱纹,可我的心依然不老,身躯依旧健壮,枝叶依旧繁茂。

当年那对老夫妻早已不见了踪影。那是多少年以前,夫妻二人同时无疾而终,在几十号子孙哭天号地声中被埋进了他曾耕种了一辈子的土地里。那天,我也哭了,哭的很伤心,他是我的伯乐,我的朋友,我想起了我们朝夕相处的日日夜夜,在我身旁歇息、在我身旁吃饭、在我身旁乘凉、有时,还在我身旁眯上一觉......。后来,他老了,天天守在我身边,在我巨大的伞盖下,看着他亲手创造的家园,看着满堂的儿孙,也看着我,对我说一些推心置腹的话。想到这些,我晕了过去,我的枝叶全都无精打采失去了精神。他的儿孙们看到我的样子,无不为之动容,知道我是伤心过度,他的那个最年长的,也就是那个对我说小秘密的儿子吩咐人给我喝了一桶甘洌的井水我才缓过劲来。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只能远远地看着夫妻二人的坟冢思念。

老祖宗死后,他的老房子改做了学堂。这是老祖宗生前交代的事情。那日,从窗棂里我看到老祖宗端坐在椅子上,他好像预感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把儿子们叫来交代后事,说一定要建个学堂,让子孙后代读书识字。再一件事就是关于我,说不管什么事情都要照顾好我。我当时感动地直流眼泪,心里说,你身体硬朗着呢。可不久他就撒手人寰了。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我喜欢这朗朗的读书声。在窗外每日里听先生教书,听先生讲事,我知道了好多事情,明白了好多道理,知道了三皇五帝,颛顼尧舜;知道了春雨惊春,夏满芒夏;知道了九州五岳,日月星辰;知道了四书五经,楚辞唐诗。明白了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明白了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呜呼!人尚有三十而立,而今,我已愈百岁,仍无所事事贪恋于宅中,浑浑噩噩饱食终日,实乃惭愧,如此怎能顶天立地,傲立于大雄宝殿?

门前一棵槐,不是招宝,就是进财。听了先生的话我若有所思,明白了老祖宗为什么不让我去做房屋的顶梁柱,因为我是吉祥的象征,必须永远地站在这里,守候着家、守候着幸福,守候着壮大的家族,记录着历史。呀!我的价值何止是一根房梁所能比啊!之后的日子里,我不再痴心去做一根房顶的顶梁柱,我有了更远大的理想,更宏伟的目标,我要真真实实地记录历史,记录岁月,记录沧桑,用我的智慧,用我的身躯见证,我想,后人一定能从我的身上读懂更多的东西。

有一天,不知道是老祖宗的第多少代孙中了状元,坐着轿子荣归故里。状元就在我的身旁停下,仰头望了望我覆盖了大半个院子的枝叶,在族人的簇拥下再次踏进老祖宗曾经住过的院门,里面长满了蒿草,房子早已岌岌可危。几天后,状元命人把老房子拆了,几个月后,院子里盖起了全村最好的房子,不仅重修了学堂,还修了一座巍峨的殿宇。我知道这是祠堂,里面供奉着列祖列宗的牌位,老祖宗夫妻俩的牌位放在正中。祠堂修得高大气派,雕梁画栋。建成那天状元带领族人在院子里对着房子里祖宗牌位三叩九拜。我的腰上也系上了红绸子,就像他刚中状元回家时披的一样,是状元郎亲手给我系上的,还对着我磕了三个响头。说这是老祖宗栽的树,见我如见祖宗面。我听了激动地落下了泪,泪洒满地,众族人见此情景,更是把我奉为神灵,呼啦全都跪了。

遥望着老祖宗夫妻二人的坟冢,我兴奋地说:看吧,老伙计,你的儿孙多么的兴旺!他们没有忘记你,把你的排位高高地供在高堂。

俗话说:人老百事通,树老半空心。我没有躲过这一宿命,时光荏苒,又是很多年过去了,我已老态龙钟,可我明白,人要心强,树要皮硬,我用粗糙厚实的皮支撑起荣耀百世的繁华,我的子孙也如老夫妻的子孙一样兴旺。家家户户的院子里、村外漫山遍野我的子孙生机勃勃;家家户户的房顶我的子孙都是顶梁柱。只是我依然健在,依然享受着子孙绕膝的快乐。我用身体一圈一圈记录着历史,记录着村子发生的变化,那个池塘依旧有荷花,每年都会开放,只是它没有了以前那样辽阔,四周盖起了房子,每日里田氏子孙聚集这里聊天、洗衣;孩子们在这里嬉水,打闹;那口老井依旧水势旺盛;那盘老磨的牙齿换了一茬又一茬;那盘老碾瘦了很多,依旧默默坚守着自己的轨迹......。

如果不是那声枪响,我和我的子孙,以及老夫妻的子孙会在这里安静地、和谐地生活。可偏偏就来了那么一伙人,一群身上披着黄皮的人,黄的如同小儿的稀屎,他们端着钢枪,打着如同老族长屁股上贴的那贴老膏药一样的旗子,这个旗子我是第一次见到。他们就是一伙强盗,进到村里杀人放火,无恶不作。那日,我正沐浴着阳光,和老人、孩子们在幸福的玩耍。忽然,远远地看到一队人马朝村子里袭来。田氏的子孙没有防备,不知道那是伙什么人,我也不知道。他们进了村口,一个家伙举枪就打,我的胸口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枪子,我忍着剧痛招呼人们快跑。这时,我听到一声喊:鬼子来了。

鬼子?好像听说过的,是的,是听说过。那是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来了一伙人,他们有的拿着刀,有的拿着猎枪,为首的是老族长的长孙,叫成钢。他们说话的声音很低,我隐隐听到成钢说,日本鬼子进了中国,他们禽兽不如,在南京制造了惨绝人寰的大屠杀。他还说,我们要拿起刀枪,把小日本赶出去,保卫我们的家园。

所有的人四散躲藏,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鬼子已经走到眼前。他们开始挨家挨户抢东西,还把人们赶到村南口的场地上,他们牵着狼狗,架着枪。一个举着钢刀的家伙叽里呱啦说着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懂,最后还是一个戴眼镜的家伙又替他说了一遍。说是要一个人出来当啥保长。没有一个人答话,他们就把老族长拉了出来。老族长已经八十岁高龄,魁梧的身材,身着一袭灰色长袍,头发全白了,一缕长髯飘散胸前。那样子就像我听说过的关云长。

老族长那里肯听他们的话,誓死不从。挎着钢刀的家伙发怒了,唰,拔出刀,那刀寒光闪闪。可老族长根本不害怕。那家伙气急败坏叽里呱啦又说了一通,俩日本鬼子过来把老族长绑了。众人看到绑了老族长,那里肯愿意,呼啦就往前涌了过来。操刀鬼子拔出手枪,啪,正打在我的一只胳膊上,顿时,我的胳膊失去了知觉。众人知道硬拼不行,眼看着鬼子把老族长吊在我的身上。我急了,用力晃着身子,挥舞着无数条胳膊,无风的日子,我浑身却起了旋风,好大的风,发出“呜呜”的声响。众人看呆了,小鬼子更是吓得魂不附体。我记得,这是第二次,第一次是老始祖死的时候,我伤心过度晕了过去。这次,面对外寇,浑身的神经像被电击一般,骚动起来,“嘎吱”,他们把老族长吊在我受伤的胳膊上,胳膊断了,我顺势一用力,正好砸在一个日本鬼子的头上。

住手。一个人从人群里走了出来,这个人四十开外,按辈分是老族长的侄孙,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的身上。

我认识他,他就是那天和老族长的孙子成钢一块组织队伍的那个人,叫成铁。成铁说,我当。

我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汉奸、软骨头。

老族长也破口大骂,混账东西,你要当汉奸吗?

众族人也都议论纷纷,骂声一片。

成铁没理会众人的责骂,和翻译官说,我当保长。

鬼子如愿走了。

后来我才得知,成铁不是汉奸,是成钢他们留下来保护族人的。本来成铁要和成钢一块奔赴抗日前线的,成钢不放心,说村里老的老小的小,留下一个人照顾族人。就这样成铁留了下来。那天,他是为了保护老族长,保护族人才这样做的。

后来日本鬼子又来了几次,都被成铁巧妙地周璇过去了。一次,刚刚麦收后,鬼子开着车来了。成铁是保长早早就知道鬼子来,安排族人把粮食都藏了起来,跑到南山躲到山洞里。鬼子扑了个空,气急败坏,把所有的房子全都放火烧了,更可恶的是,他们还把祠堂给炸了,这可把族人激怒了,要跟鬼子拼命,好在成钢带着队伍赶了回来,才制止住大家伙。成钢说,小鬼子就是那兔子的尾巴,长不了了,我们现在先重建家园,保护好咱们的粮食,防止鬼子再来。

成钢说的很准,没多久鬼子真的被打跑了。成钢他们回来了,有的成了抗日英雄,也有的死在打鬼子的战场上。经过八年的抗战,老槐树村又恢复了平静。这八年,我在躯干上用力画上了八圈,我要牢牢记住,告诉子孙后代,让他们牢记这段历史。

天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们欢呼着解放了,什么是解放?我不明白,但我知道一定是喜事,因为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他们在大街小巷贴满了标语,在我的身上也贴了,大红的纸,我感觉很美,不亚于那次状元郎给我系上红绸子。人们还在我粗壮的胳膊上挂了一口大铁钟,好大的一口钟,声音洪亮,能传遍全村。一有事,成铁就来到我身旁,敲响那口大钟,不一会儿大家就会聚集到这里。众族人理解了成铁,不再说他是汉奸,不再指他的脊梁骨,都亲切地叫他村长,成铁听到人们这样叫他,还不好意思,说,还是叫我成铁吧。众人就都笑了。

村里的族人从没有过的快乐,钟声一响,大家一块下地干活,一块归来,说说笑笑很是快活。还在我高高的胳膊上安上了大喇叭,经常播放歌曲,什么东方红、绣金匾、花篮的花儿香,有时还播上一段国内国际形势,我足不出户就遍知天下事了。

祠堂的房子也盖了起来,只不过是做了学校教室,孩子们在教室里快乐地读书。又可以欣赏孩子们的读书声了,我很惬意、很快乐。

夏收秋忙,冬去春来。几十年又过去了,村里的族人生活的更好了。

村长已换成了成铁的儿子家兴,家兴那可真是个有头脑的人物,把族人的腰包都装的鼓鼓的,还说,富裕了,要把族人全部搬到楼上住。

老村子空了,只剩下孤零零的我。从没有过的孤单,人们好像忘记我了,很少有人来看我。

老村子被夷为平地,那一大片池塘呢?那一池莲花呢?那伴我多年的老井呢?那盘旋转了几百年的石磨呢?那盘足以绕地球滚动几百圈的石碾呢?不知不觉中,他们都悄悄地离我而去,消失在历史时空里,消失在我的记忆里。

一辆挖掘机轰鸣着来到我的身旁,把仅剩的祠堂里做过教室的旧房子也推到了。我看着心疼。

他们还挖出来一块石碑,很多人围着观看。我知道,那是状元郎初修祠堂时刻的那块石碑。“破四旧”那年,成铁瞒着众人在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偷偷来到祠堂,把石碑埋在了墙角下。成铁死了,就再也没人知道。

我看到有人打电话,不一会儿有个戴眼镜的人就来了,对着石碑仔细看了,又看了看祠堂残存的基石,摇了摇头,很遗憾的样子,拉着石碑走了。

我真的成了孤家寡人,孤零零的站在那里,好像又回到了过去洪荒时代,回到了我和老祖宗朝夕相处的那段时光,空旷的田野,只是没有了长着荷花的池塘,没有了那几间草房,我也不再年轻。

人挪活,树挪死。不知道人们为什么又要让我搬家,我这把年纪了,真的不想走,虽然这里已树是人非,可我喜欢这里的水,喜欢这里的泥土,喜欢这里清新的气息,喜欢遥望黛色的南山,喜欢带我来这里的已干涸的小河。那日,来了一辆很大的吊车,就如当初老祖宗第一次给我搬家时一样,他们在我四周挖了一圈深坑。他们太不小心了,我又长又粗的脚趾被弄断了,难道你们不明白树大根深吗?难道你们不知道树起根发吗?难道你们不知道树靠根养吗?我再一次昏迷过去,恍惚中他们把我放到一辆大卡车上。就这样我来到了城市。这里的环境很吵闹,我老了,喜欢安静,为什么要让我住进城市?

在一片很大的广场上停了下来。广场真漂亮,西边是一条小溪,风摆杨柳,撩动的溪水春心荡漾;东边是红色的长廊,红柱青瓦,悠闲的人们徘徊徜徉;北边是一片湖面,荷叶漂动,洁白的荷花清纯美丽。广场中间是一组喷泉,泉水随着音乐搔首弄姿。可喜的是我很多子孙也在这里,它们很快乐,茁壮地成长,已经完全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它们喜欢城市,喜欢车流,喜欢人流如织,喜欢这个快速前进的大城市,用充满活力的青春书写着历史的印记。它们向我招手,喊我老祖宗,我笑了。紧挨喷泉他们停下来,一个深深的土窝散发着泥土的气息,我知道这是给我准备的。我又晕了过去。

清晨,一阵嘈杂声把我惊醒,努力地睁开眼睛,是晨练的人们。这些人我没有一个认识的,他们有的走到我跟前看着我,嘴里发出啧啧声,很惊讶的样子。

我身旁有一棵挺拔的树,它是我的孩子,看到它我想起了当年,我说:孩子,要做一根顶梁柱。

它很聪明,理解我的意思。我把我经历的历史传给了它,我说:记住,孩子。它点点头。我很欣慰。

它明白我是在交代后事,说:您是一座不朽的丰碑!是我们的精神支柱!

精神支柱?顶梁柱原来可以这样解释?后生可畏,原来我的价值不在自身!

太阳升起来了,天越来越热,没有一丝丝风,地面铺就的大理石滚烫,烘烤着我,饥渴难耐。终于,有一个人拖着一根细细的管子,管子流着水。我大口大口的喝着,苦涩的水,还有一股怪味,喝了几口就再也喝不下去了。不远的路上车水马龙,乌烟瘴气,呛得我喘不上气来。本来我胸口上的子弹就没有取出来,那日,一路颠簸把我拉到这里,伤口震裂了,这时,疼痛难忍。这还不说,当初,我是面南背北,胸口的伤口在阳光下逐渐愈合,现在,他们竟让我背南面北,伤口见不到阳光,凉凉的北风直扑我的胸口,刺入我的胸膛,伤口恶化了。

恍惚中,我看到了老祖宗夫妻俩在向我招手,扛着镢头向我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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