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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部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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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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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边寒具玉兰香

半部堂

一个人走南闯北几十年,到老了最想吃的食品,还是儿时家乡的几样。与我而言,就是猪蹄子,豆皮子和馓子,尤以馓子为最。居家抗疫要储备食品,我的首选还是馓子:一种是用塑料袋装的普通馓子,一种是盒装的“金丝馓子”。

当做零食,干吃就很有风味,卡彭、卡彭、卡彭彭,嗑瓜子一般,声中有节奏,有食香。用来做菜,可以做成好几种,我比较喜欢的有:馓子炒粉丝,软脆结合,黄白相间,香味柔和。绿豆芽炒馓子,绿豆芽脆嫩,馓子软滑,滋润爽口,色彩鲜明,装盘美观。馓子炒菠菜,要点是菠菜根炒软之后再放入菠菜叶和馓子,边炒边加一点水,不然馓子就没有嚼头了。装盘时,把翠绿的菠菜堆在中间,金黄的绵软的馓子围在底部,菠菜顶上放几段红辣椒,简直就是一个盆景。还可用来做饭,比较喜欢的是用来包饺子,焦条馓子(老家习惯叫铁条馓子)剁碎,和荠菜、豆腐、鸡蛋一起拌成馅料。热腾腾地出锅,咬一口,又鲜又香。

但就是这些家常的做法,过去也很少做,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在农村馓子还是奢侈品,一年也难能吃几回。小孩子做游戏分头(组)时,用的口诀就是“绿布红布十八尺,烙饼馓子给你吃”类似于点兵点将的玩法,但却强烈地表达出了对衣食的向往。有时挑担子卖馓子的遛乡(进村)了,我们还会围着馓篓子唱:“圆圆小饼径尺长,根根馓条黄脆香。”

最可能吃到馓子的机会是抢收抢种的农忙季节。因为没有时间做饭,就卖来泡条馓子,烙下一筐薄饼,作为干粮。干活回来,饿了就开水泡馓子,又有油水又禁(顶)饿,或者烙饼卷馓子,又是菜又是饭,噎住了喝口开水。当时觉得乡亲们发明这种食品太聪明了,后来才知道馓子是古代的“寒具”之一,最早起源于春秋战国时期,为纪念晋国名臣义士介子推而设立了寒食节(清明节前两日),寒食节要禁火三天,于是人们便提前炸好一些环状面食,作为寒食节期间的快餐,因此就被叫做了“寒具”。没想到后来,在我们那里成了农忙时期最“硬”的饭,好比“好钢要用在刀刃上”一样,好饭也要用在农忙上。对我家而言,那更是昙花一现。由于平时难得吃到,就越发的馋,越馋越觉得味美,以至于见到都想流口水。

那时尽管物质匮乏,但集市上人民公社的供销社还是一直有卖的。每次跟着大人去赶集,走到馓子摊前就挪不动步子。一把一把泡条馓子整齐地排在铁丝扎的框子里,金黄的,每一根都起泡,还往下滴着油,香气也仿佛粘着每一个毛孔。摊位左边的铁匠铺炉火正红,钉、彭、钉、彭,大小锤打铁的声音似乎听不见了,右边茶炉房里七星灶上一片热气朦胧,人仿佛一下子掉到虚空里,或者仙境里。每次都是妈妈又喊又拉才一步一回头地离开。

供销社一直有卖的主要原因,是因为我们那有个传统的风俗,叫送“奶堂礼”。妇女生孩子,要向娘家报喜,娘家人和亲朋好友要来送“奶堂礼”(又叫“妈糖礼”),以泡条馓子为主要礼品,外加鸡蛋、红糖、爆米花等物。这些东西不仅容易吸收,营养丰富,进补强身,而且还有着特殊的寓意,散子,谐音“馓子”,开枝散叶,后继有人。据长辈说,炸馓子时每把馓子绕几圈也有讲究,要按照金木水火土五圈来绕,不能多也不能少,但是我没有亲见。现在超市里卖的形形色色的馓子早就没有讲究了,真是个遗憾。

嫂子生孩子的时候,一下子成了家里的皇后(我们兄妹六个,年龄相差很大)。拥被坐在床上,穿着红棉袄,头上扎着蓝色的毛巾,母亲把一碗内容丰富的茶端给她:泡条馓子,鸡蛋,红糖,米花。她吃一样我看一样,直看到她把茶水喝干,母亲又递给她一碗。我咽了一下口水,赶紧逃开,心下想这下子完了,还是做女人好,我这一辈子是享不了这样的福了。

没想到八十年代后,馓子越来越多了,可以时时“飞入寻常百姓家”。不仅有油重的泡条馓子,还有“铁条馓子”(金丝馓子),蝴蝶结馓子等等。泡条馓子与铁条馓子的区别在于工艺不同。泡条馓子要添加疏松剂,配料有明矾和碱水,将碱水徐徐倒入矾水内,用锅铲搅和,直搅到没有泡沫为止,也有用小苏打、碱水或者酵母面头的。铁条馓子则不需要这道工序,明代李时珍的《本草纲目·谷部》记载:“寒具即食馓也,以糯粉和面,入少盐,牵索纽捻成环钏形……入口即碎脆如凌雪。”想必李时珍说的“碎脆如凌雪”就是金丝馓子。“碎脆如凌雪”亏他想得出这么美妙的词语,蓬松的雪地,一脚踩上去“咔嚓”、“咔嚓”“卡嚓嚓”,碎是视觉是形象,脆是听觉,是声音也是内心的感受。小时候雪后天晴,最喜欢干的事就是踩雪,雪面上反射着太阳的橘红色,最好还有层薄冰,踩上去听那咔嚓声,真是又碎又脆了。

翻北魏末年的《齐民要术》,发现它是这样记载的:环饼一名“寒具”,须以蜜调水溲面。若无蜜,煮枣取汁,牛羊脂膏亦得;用牛羊乳亦好,令饼美脆。想来这用乳溲者显然就是用酵母面头炸的泡条馓子,符合当时的条件,而且纯天然无公害,绿色环保。可遗憾的是现在能承继这一传统工艺的已经不多,泡条馓子市场上几乎绝迹。

好在这一传统工艺还没完全断绝,在我的老家怀远县龙亢镇,还有一对夫妻在坚持每天炸泡条馓子,同时兼炸铁条馓子,据说生意还不错,在当地还有许多“泡丝”。

龙亢镇在汉建元四年(公元前137年)建过龙亢县,后又设过郡,宋以后郡县俱废,如今只是一个镇。但他是西汉经学大师桓荣的故里,至今小南门涡河大堤北侧,还有一拱形大门,上书“桓傅故里”,浮雕阳文。他的后代桓温,是东晋大司马,更是声名显赫,数次统率大军北征西战,为东晋固守边疆立下过汗马功劳。说这些这些不是闲笔,我要说的是桓温也喜欢吃泡条馓子,比我还甚。宋人晁公溯在一首诗里说“平生长啸桓将军,客持寒具辄怒嗔。”有位客人吃了他的馓子,他当场就嗔怪、发怒,一点面子也不讲,好一个火爆脾气。我的脾气还是不错的,馓子可以与他人分享,只是从此在吃食方面摆脱了自卑感,不再觉得是个土老帽。贵为大将军驸马的桓温都喜欢馓子,我还有什么好自卑的,千年后我还能吃到,能不油然而生出自豪。

我喜欢桓温的另一个原因是他生了好儿子——桓玄,这个家伙也喜欢吃馓子。苏轼在《次韵米黻二王书跋尾二首》中这样说:“怪君何处得此本,上有桓玄寒具油。”史载桓玄形貌瑰奇,风神疏朗,博综艺术,善于属文,还是个书法爱好者。苏轼说他一边翻看王羲之父子的书帖,一边吃着馓子,手上的油都染到书帖上去了。因此“寒具手”这个典故就诞生了,流传开了,可以陆游的《西窗》为证:“看画客无寒具手,论书僧有折釵评”。

古人有以酒佐书的佳话,但桓玄却以馓子佐书,竟然还与我相同,一边嘎嘣嘎嘣地吃,一边乱翻书。但是我疑惑的是,我的祖先姓赵,桓氏的祖先姓齐,据说是齐桓公的后代,毫无基因遗传的可能,难道习惯爱好也能遗传?

渐渐地明白,如月光泻地。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其实这个“水土”中还包含着地方传统美食,“养”得不仅是身体,还包括精神气质,因此某些共同的爱好也会成为文化的基因代代遗传。这也像我国一代代读书人一样,因为都喜欢传统精典文化,自然就形成了某些共同的精神气质,于是便像基因一样代代遗传。

清人刘琬怀在《望江南•其二十九杂咏》叹道:“江南好,风味不寻常。席上春盘青笋嫩,茶边寒具玉兰香。那免一思量。”在这清明节时节,疫情汹汹,读着也同样心醉,还是不说了吧。不知道泡条馓子能不能快递邮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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