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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部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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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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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残灯不嫌客(外一篇)

        大概二十年前,腊月二十八,一个雪天,我去常州火车站乘车回安徽老家。寒风吹彻的站台,熙熙攘攘的人群奋力拥挤攀爬着绿皮火车,如一团团混乱的蚂蚁叮这一条硕大的黄瓜。人群如一条急湍的溪流,一个个都像溺水者,挥舞着双手要极力抓住车门把手,奋力爬上河岸去。我屏住呼吸挣扎着好不容易游到车门口,就在将要抓住车门的时候,一阵激流旋涡又将我冲开,抛向激流深处。我双手抱头,站稳脚跟,才没有成为别人的垫脚石。当性命无忧时,火车已经开走。

这一年又回不去了。肩上、背上、手中的大小包裹,给老人的,给孩子的各种礼物,一刹那间都仿佛变了色彩变了脸,鲜亮的的笑意顷刻变得呆板暗淡,先前附着在身上的欢快也变成了沉重的负担,像是一个个讽刺的笑话。这时回宿舍也是清冷和忧伤,不如去东坡公园逛逛。

苍茫的天空,雪花覆盖在苍绿的香樟树上、冬青树上,古运河流淌无声,天地一片肃穆。转个弯,一缕阳光照在雪地里,发出胭脂之色,给无边无际的白陡然增添了无边无际的红晕。这时,我看见了立在运河边的“舣舟亭”。四角双檐,飞甍九脊,饰有精美砖雕和木雕,亭顶有二龙戏珠,还有苍松仙鹤,神龙游鱼等图案,石柱上还有两副对联。卸下大小包袱,坐在亭中,面对运河,多少愁苦酸辛一时涌上心头,小腿的迎面骨也隐隐作痛,拉开裤腿,看见迎面骨上一片淤青,中间还泛着红红的血丝,原来是挤火车时磕在了火车门前的踏板上。于是,眼泪流下来了。

天渐渐暗了,冥冥之中,我仿佛看见了苏轼在向我走来。宋神宗熙宁六年(1073年),苏轼在杭州任通判任,被差往润州(今镇江)赈灾。路过常州市时正是除夕,他不愿打扰地方官,不想破坏别人的过年气氛,于是系舟野宿于此。于是他的那首《除夕夜宿常州城外其一》的诗句,在雪花中轻轻飘来:行歌野哭两堪悲,远火低星渐向微。病眼不眠非守岁,乡音无伴苦思归。重衾脚冷知霜重,新沐头轻感发稀。多谢残灯不嫌客,孤舟一夜许相依。

除夕之夜,常州城外,古运河边。远处的灯火,夜空的疏星,渐渐地趋向暗淡低微。苏轼听到有人边走边唱着悲伤的歌谣,还有人在野外啼哭,他不禁流下了眼泪。也许他想起了韦应物的“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民愧俸钱”诗句,想起了自己请求外放杭州为百姓办实事的初衷,更会想起千里之外的故乡。三年来多少个夜晚难眠,多少次酸风射眼,在这守岁之夜,模糊了,病了,流泪了。夜深了,盖着几条被子双脚依旧冰冷,他知道寒霜更重了。他坐起来摸摸为迎接新年刚洗过的头发,觉得又轻又稀。“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杜甫的诗句从窗缝里挤进来,让苏轼更加难眠。国家积贫积弱,朝廷政见不合,仕途偃蹇,多少忧伤在心头萦绕。难道他就是这样沉郁孤绝吗?就这样“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吗?他走出船外,面对苍穹,他看到了城墙上的残灯,还有一丝光在。为什么还有残灯在呢?他反转了思维,从常州人的角度来看,善良多情具有君子之风的常州人是不会嫌弃我这个蜀地的客人的,是他们特意给我留的一盏灯吧,于是他看到了温暖,看到了希望。也许他会想到唐代诗人王湾的诗句“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这残灯下的残夜不也会马上过去,新的太阳,新的春天不也会从黑暗苦难中到来吗?因此,对着寒夜残灯他反而要多多感谢,感谢它不嫌弃我这个蜀客,答应我与我一夜相依。我不知道他这是有着怎样的胸怀修养才能在绝望中找到希望,在孤寂中找到知音,在枯死中获得新生?芥子纳须弥,这残灯,这小舟,不也正纳着须弥吗?就此了然,换一个角度,心怀感恩,就可能在危机中发现生机,在绝望中发现希望。

一阵风过来,雪花落进了我的脖子,那是苏轼给我的安慰还是偈语,“多谢残灯不嫌客,孤舟一夜许相依”。它更是一声呼召,让我去迎接启示:世界何其无奈,我何其渺小;我困在这里,没有归去,没有更加徒劳,而是领受过了苏轼的恩典,领受了他的安慰和偈语。真正的诗人是介于神和人之间的,“多谢残灯不嫌客,孤舟一夜许相依”竟然一语成谶,多情的常州不仅没有嫌弃他,还一次又次热烈地欢迎他,他先后到过常州11次,最后终老于常州的藤花旧馆,于是有了眼前的舣舟亭,东坡东园。一个“不嫌”“相许”,一个“多谢”,充满了多少人间温情。这世间只要有人情在就有希望,就能度过人间一切苦厄,重新出发。

这样的想着,我走回了单位,当我看到门卫传达室还亮着灯光时,一种亲切,一种柔情从任督二脉中涌出汇集,几乎要从百会穴中喷出。一个与苏轼的《除夕野宿常州城外》相似的情景,穿越千年在眼前重现,“多谢残灯不嫌客,孤舟一夜许相依”,我喃喃自语着,仿佛疲惫的身躯长出了新的筋骨和关节,枯树长出了新芽。

以后的日子里,我像带着身份证一样带着苏轼的诗在各处奔波,拥挤的车站,狭小的旅馆,飘雨的清明节,寂寥的中秋夜。多年后,一旦在某个火站前的广场上站定,那些埋伏在身体里的记忆,霎时之间便就全都复活了,这时候我才知道我的心里还住着一个苏东坡。

带月荷锄归

月亮从天空向下望着。天穹向四下里延展,整个大地都罩在银色的光里,它们闪烁着,呼吸着,刚锄过的豆秧,玉米地仿佛沉入了一片神秘的幽蓝海底。奇妙的空气清凉中带点闷热,又充满安逸,推送着草木的暗香。我和父亲扛起锄头走在回家的路上,一短一长的两个影子神秘而鬼魅。

多年后才知道,有句诗叫“带月荷锄归。”人们赞美他写出了田园劳动的美好,但当时,父亲对我教育却是:“不好好上学,就只能回家修理地球,天天翻土疙瘩。”我暗暗定下决心:“吃上粮票”做个公家的人,离开村庄。

于是,煤油灯下写作业,油灯烧焦了头发,鼻孔被熏成了两道烟囱。一边锄地或薅草,一边还在头脑里演算着数学。人变成了劳动的奴隶毫无诗意。

终于考上了大学,“吃上了粮票”,自以为可以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然而,不久粮票取消了,户口自由了,时代成了一列快速飞驰的列车,我努力想要挤进去融入进现实社会,却终究做不到,不得不戴着面具精心扮演的不同角色取悦他人,但骨子里却痛恨虚伪。在被消费主义裹挟的时代,在消费的过程中我也被商品异化了,甚至本身也变成了消费场所中的某种消费对象。对物质的盲目崇拜更是剥夺了我在精神世界中的理智与清醒,甚至穿衣服追逐的也不是衣服本身,而是让衣服能够作为一种符号,将我划归为华服所代表的等级序列。

我生活的城市,像是一片无底的大流沙,不断地移动着它的沙粒,今天还在上层的沙粒,明天就可能沉沦到粘土污泥里去了。于是除了空虚的躯壳外,只剩下被现实打磨的麻木和焦虑,只剩下了烦恼和忧愁。“烦”成了一种摆脱不掉的心情,但凡遭遇到一点不顺,就容易发脾气,情绪过度紧张,于是医生说我抑郁了。不能再做公事了,只能回去调整,修养。

再次回到家乡,我带来了陶渊明的诗集《归园田居》。

那天锄完一小块豆田,父亲这次没有“带月荷锄归”,而是带着我来到河边。来到小船上,与他并排坐下,他向着河水微笑,也让我向着河水微笑,让我持续专心地聆听河水的回响。在河面上我看见许多的圆圈,每个圆圈就是一个人的图像,而所有的图像向前流去时都流进了彼此之中,它们全都成了河水的一部分。抬头看天上的星星,所有的星星似乎都在微笑,笑成一串串的小铃铛。

掬水月在手,悠然见南山。忽然两句本来互不相干的诗句却像一道道闪电劈开我的胸膛,让我剧烈地颤抖。月光下,朦胧的水面上,我看见陶渊明白衣飘飘,从河面升起,手里拿一卷《归园田居》白练般从空中打开。“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我知道他早年曾作过几次地方的小官,四十一岁任彭泽县令,仅八十余日即弃官归隐田园。这首诗描写了他隐居之后躬耕劳动的情景。对他来说,当时的人生之路只有两种选择:一是违背心性出去做官,一是适应心性,归隐田园。“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他选择了后者,宁可肉体受苦,也要保持内心的平静。于是才做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在他的那个严酷的时代,他找到了自己与社会,自己与自己,自己与自然的解决方案——让生命贴近大地,活得真切,实在,平凡。

“带月荷锄归。”不说天黑了,月亮出来了才扛着锄头回家,而说带着月亮扛起锄头走在回家的路上。这就变被动为主动,变客观为主观了,换了一个角度,就换了一种活法,就活成了荷尔德林的名言:“人充满劳绩,但还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

在他的眼里,世界不是客观的存在,是天人合一,物我一体,因此他要“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当然他就可以带着月亮回家,月亮是他的家人,他的宠物,他的物件。他从种种束缚中解放了出来,他可以是一缕清风,可以是一段白云,他可以带着月亮回家,月亮也可以带着他周游太虚境界。“天不能盖,地不能载,无去无来无障碍,无长无短无青黄,不在中间及内外。”心境自空,万象自露,万象不在我“看”中,万象亦是独露身。陶渊明参悟透禅意,知行合一。于是“采菊东篱下”时,才会“悠然见南山”,南山会露身来见我。“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于凡常故旧中,他体验出生命的真意,是无法说出的。当人还权力于世界自身,人的意识淡出时,人不说了,世界自己会说,因为世界说的就是我说的。落英缤纷,水流淙淙,风轻云淡。

我定定地默背着《归园田居》,就像初入佛门的沙弥,睁眼便有万千勾连,赶紧将双目紧闭,让诗句拷打身体,让灵魂在诗意的天空云水间盘旋。此时,我明白了内心中曾有的抗拒、逃离和寻找。只有懂得坚守本性,听从内心的召唤,知行合一,参天地之化育,才能“带月荷锄归”。

再次回到城里,回到工作单位,虽也经历一些坎坷和沟壑,但陶潜的诗句都好像是刻在我的身体里。我经常把它们当作干粮,紧紧攥着手里,即舍得吃,又不舍得吃。不断进行自我修炼,与自我周旋。就像白居易一样:“周易休开卦,陶琴不上弦。任从人弃掷,自与我周旋。”我将南国当成了北地,我也让故乡置身在了他乡。在他乡,也是在故乡。溪流哗哗流淌,夹竹桃随风招摇。

夏季里,一有空余,我就会去寻找一片豆田露宿,体验自然,唤醒回忆,检验自己。坐在豆田里,我把自己交付给泥土,感受土地的温热,豆苗的气息,一片浑然混沌,就好像回到了母亲的子宫里。陪伴我的是大地和月亮,我不说话,它们也默默无语。夜深了,露水下来了,我把月光和露水当做饮料喝下,同时喝下的还有治疗我抑郁症的药:“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做一次“灵魂的扫除”,做一次“血液透析”,我仿佛得到了又一次复活。

这半生,奋斗了,小康了,抑郁了。究其原因,我不过是一只仓皇的鹦鹉,忽而跳进这座笼子,忽而跳进那座笼子,以为是在反抗着尘世和生涯,但只是用一座笼子在反抗着另一座笼子。忽然明白,物质富裕起来以后,再一味追求物质是低层次的,精神的追求诗意地栖息才最重要。今夜,这些沾染着月光与露水的句子,竟然又一次横穿了古今,让我在这些句子里看见了自己的真身,又在其中挖掘出了自己的骨髓。

我终于好似醒悟的浪荡子,跪拜在了灵位前,跪拜这土地,跪拜这千年前的诗句,我找到了也接上了自己的出处和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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