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现在,有一件事我还是不明白。
小时候一天傍晚,我在野外玩了很久,浓浓的黑夜从四面八方压过来,我迷失了路,吓得哇哇大哭。这时一个白须青衫的老头突然出现面前,对我说“别怕,跟着我,我送你回家。”我便跟着老头的后边走,直到我看到家门口,看到门口灯光下父亲,再转身看那老头时,模糊看见一身影融进了浓黑的夜,不见了。我赶忙扑进父亲的怀抱,父亲问是怎么回事?我哭着说了经过,父亲却笑了,对我说:“那是你爷爷。”其实爷爷生前没有见过我,我也只见到挂在墙上的爷爷的画像,那种老式的炭笔素描白底黑框。
是往事是童话还是梦境?但在老家亲人的眼里,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清明要上坟。
上坟不同于扫墓。上坟,要从老宅出发,不能从外面回来的路上直接去坟地,出发时带的烧纸鞭炮之类要用笆斗装着,说这样给先人送去的钱才不会漏掉。如果用竹篮子装,不仅“拦子”的谐音不吉利,而且竹篮子的缝隙太大,会把钱漏掉,更不能用各种塑料袋。往年到了我家的老(祖)坟地,哥哥用铁锨在长满巴根草的田埂上,挖出一个圆锥形的土块,虔诚地把它们安放在坟顶上。这个圆锥形的土块就叫做坟头,上坟就是要先做个坟头安上去,今年的塌了,明年再安。我也把早就折下的柳条插在“坟头”的两边,这样做出来的坟头如同古代的官帽,“帽翅”还迎风抖动,寓意儿孙加冠(官)进爵。然后我们再一起拔除坟堆上的杂草,然后烧纸放炮,祭酒磕头,一切如仪。望去一排坟头,新添的黄土,碧绿的麦田,嫩绿的杨柳,整个坟地生机勃勃,那老去的生命也似乎长出了新绿。踌躇四顾,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万物无处不清明。
每年上坟,我们挖土做坟头,重新掩埋,似乎只是在遵守着风俗习惯,但今去年,哥哥老了,改为我来挖土,他插新柳。一铁锨下去,“卡嚓”挖出了一枚铁钉,“砰嚓”又挖出了一片瓷片,取出土块,蚯蚓奋力伸缩前行,蚂蚁四处逃窜。看起来大地把一切掩埋地坦荡如砥,波澜不惊,每又挖掘时又那样动人心魄,波澜壮阔。我愣住了,这多像我多舛的生活。我不止一次动手掩埋它,却发现它在被掩埋的同时,也在被挖掘。在掩埋与挖掘的过程中,我捧出了生:或粼粼微弱,或鲜活澄明,或鲜血淋漓,或触目心惊。原来做坟头这一习俗,还是在启发我们,每年都要做一次挖掘与掩埋,然后“满血复活”重新出发。我抬头问哥哥,你每年做坟头,有什么体会与发现吗?
哥哥说:“一代人走过,一代人又来,大地永存。”嗯,也真是呀,这一排排坟头即继往又开来。顿了顿又说“过去的一切还在前头。”这个我知道,是里尔克的名言。是说人会不断死亡像过去一样是自然的,不可避免的。所以呢?“所以吗,死者因死而安宁,生者要欢欣而从容,一切有序,生活的本真是淡定。”
厉害,厉害,不愧是搞哲学的,我的看法和你不一样。我认为在二十四节气中,清明节是最具大智慧的。这个“节”不仅是自然时序农时之节,也不仅是祭祀先人之节。“它的智慧在于……愿闻其详”哥哥点着一支香烟,望向我。
清明节还是生命链条上死与生的一个链接点,它是时间的又是空间的。孔子的学生中,我最喜欢子路,这个憨厚勇猛戴着鸡冠帽的家伙,明知老师“不言鬼怪神力,”却偏跑去问,死是怎么一回事?孔子生气地回答“未知生,焉知死?”尚未知道生,如何能知道死;想要知死后的状况,应当先知生前的状况。其实,孔子已经做了回答。孔子曾向老子问过道,当然明白人不过是天地万物中的一种,自然有生有死,万化归一。生只不过是活完了属于你的时间,死才是你的永恒,你到了与泥土融为一体的另一个空间,就像树木死去变成了房梁或家具,变换了一种存在方式与空间,直到变成灰烬和泥土。从生物学的本质上讲,物种的价值就在于繁衍后代,人的生殖器比人的理智重要,人的本能比人的情感重要。当然这个价值要从百年后几代人身上才能明显体现,你看,那一排排祖先的坟头,不是一个个都在诉说着自己的价值吗。过去农民的生活看似简单,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娶妻生子繁衍生息,周而复始,实则是以最淳朴自然的方式实现生命的价值。孔子的伟大就在于他不关注死,他关注的是“生”,是生命,是如何安命,如何更好的活着,所以才去启发子路:欲知死后的状况,应当先知生前的状况。为人的根本就是为“仁”,“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西方不是也有谚语“向死而生”吗?因此清明节的智慧,就是通过这个节点,告诉我们要明白生死的意义,悟此方能人生何处不清明——清澈透明。
此处果然响起了掌声。“高见,高见。老弟长学问了。”哥哥高兴地说。
“这么说清明节还是寻根的凝聚情亲的节点。”堂弟也加入了谈话。我们一起望着他。他有点忸怩地继续说,“清明节上坟祭祖,不是寻根吗?借此机会家族亲人聚会不是凝聚亲情吗?现在有的人到了城市,或者外出打工,过年都不回来,时间久了,感情就淡了。如果连清明节也不回来,别说亲情了,怕是连祖宗也会忘掉的。”我和哥哥的脸都红了,低下了头。“过去还有家风族风的,现在只有东南风了。”说完,他拎着笆斗走了。
儿子赶紧跟上去,“三叔,别生气。我们离得实在太远了,多亏有你了。”
那年清明节,不欢而散。
是呀,父母双双过世许多年了,我们回老家越来越少了,清明节也不是年年都回去上坟的,堂弟的责备是对的,他的担忧也是合情合理的,怎么办呢?
入夜,风清月白,四下寂然,偶尔传来一二声狗叫,村庄仿佛又回到了太古洪荒。推开窗,树影幢幢,缕缕油菜花香似隐约的古老民谣。我想起了《左传》中的故事,成公十三年,成肃公“受服于社,不敬”,刘康公批评他:“吾闻之,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谓命也。是以有动作礼义威仪之则,以定命也。能者养之以福,不能者败以取祸。是故君子勤礼,小人尽力;勤礼莫如致敬,尽力莫如敦笃,敬在养神,笃在守业。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祀有执胳,戎有受服,神之大节也。今成子惰,弃其命矣。”看来真的是我们错了,堂弟的责备是对的,我们懒惰了,找借口了。长此以往,真的会不知道我是谁了,也许真的会“弃其命”了。夜更深了。
什么哲学的,思辨的,夸夸其谈是没有用的,看来清明节还是一个要躬于实践的节日,礼仪并不是繁琐麻烦,而实在是古人的一大智慧。“有动作礼义威仪之则,以定命也。”
浓浓的黑夜从四面八方压过来,我迷失了路,吓得哇哇大哭。这时一个白须青衫的老头突然出现面前,对我说“别怕,跟着我,我送你回家。”今天早晨,我又梦魇了,石头也一样把我压醒。窗外社区协管员提着喇叭再喊:“今天6点到一期广场做核算。”
今年疫情严重,多点爆发,封控封管了许多小区,更是严格限制跨省跨市流动,今年的清明节上坟怎么办呢?
走到阳台,我抖抖地点着了一只香烟。问题又回到了原点,什么是死亡?活着的人该怎样去祭奠?祭奠只能是去上坟吗?
有人说人的一生,要死去三次。第一次,当你的心跳停止,呼吸消逝,你在生物学上被宣告了死亡;第二次,当你下葬,子孙披麻戴孝,他们宣告,你在这个社会上不复存在,你从人际关系网里消逝,你悄然离去;而第三次死亡,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把你忘记,于是,你就真正地死去,整个宇宙都将不再和你有关。因此死亡并不是人生的终点,被遗忘才是真正的“死亡”。我又想起俄罗斯思想家别尔嘉耶夫也曾说过,当人的情感在时间中消失的时候,是对死亡的体验。在空间中发生着与人、家庭、城市、花园、动物分离的时候,也是对死亡的体验。看来死亡就是在时间上被人忘记,在空间上被社会分离。但如果,反过来活着就是在时间上被人记忆,在空间上还有存放之地。如此,死并非在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于生之中了。
清明节去上坟扫墓,即是时间的又是空间的,在记忆与怀念,上(添)坟与祭奠中,先人们被情感唤醒,永存于生之中。但新的时代如一面筛子,筛得人们流离失所,天涯海角,有没有新的形式来替代呢?
望着窗外纷纷的细雨,迷蒙中,我看到苏轼在黄州过清明节的身影。棚屋下,他伸纸铺毫: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涂穷,死灰吹不起。当写到“衔纸”二字时,他用了悬针笔法,“纸”字的最后一笔划出很长的笔尖,如一把锋利的刀刃划破了自己的心,墨迹也仿佛变成了血痕。此时,那把刀刃仿佛穿过时空,也划破我的心。同样不能回老家上坟扫墓,苏轼就长歌当哭,这不也是一种最好的上坟吗?只要在怀念与祭奠。
还有宋代的张炎,清明节时羁旅他乡。在他的《朝中措·清明时节》这样记载:“燕帘莺户,云窗雾阁,酒醒啼鸦。折得一枝杨柳,归来插向谁家。”杨柳,那时清明节中家家户户不仅坟头要插柳枝,门上也要插。归去的途中,他也折了一枝杨柳,但浪流天涯,羁旅之人,哪会有自己家坟头,自己的家门呢?只能一声长叹“归来插向谁家。”但此时此地,他还是折柳了,就表明了没有忘记先人,这不也是一种上坟祭扫吗?欲归无处,欲住无家的悲哀,袭向心头,满腹悲怨溢于词中,这种真挚复杂又强烈的怀人之情,不也是能“唤醒”亲人,使他们永生吗。
清明节就是要我们通过情感和记忆的力量来克服个体生命的有限性,以达到永生,在教育着我们:如何安顿人生,不管社会怎样激荡,人生有怎样的不确定性,是富贵还是贫穷,不要急躁,不要暴力,要保持初心,要善良淳朴从容。在家庭绵延的序列之链上,承担起属于自己的责任。
雨停了。我拿出手机分别给哥哥和堂弟打电话,问了疫情的情况后,说出了今年清明节上坟的计划。上午9点,我和哥哥各自在自己的城市,自己的小区,带着自己的家人,在小区设定的焚烧地,烧纸叩拜祭奠,堂弟在老家带着家人去祖坟地,上坟烧纸祭奠,我已经开了一个腾讯会议室,到时我们同屏共享。
千里共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