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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部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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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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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雪

 

庚寅正月廿四日,葬父于淝水之阳。罡风劲起,太阳踟蹰,碎雪如雾,油绿麦田顿起坟丘。五味杂陈,几不欲生。音容犹在,悲思如涌。

先父生于虎年(1925年),卒于虎年(2010年),属相属虎,然天意弄人,一生困苦。

祖父去世时,父9岁,小叔7岁,大姑11岁。料理完祖父丧事,家贫如洗。年仅9岁的先父就去去给村里的地主打长工,至今无从考证是不是吉尼斯记录上年龄最小的长工。对于一个9岁的孩子来说,就是夏天给地主家割草,冬天给地主家拾粪,外加看场巡院,倒夜壶。每逢年节,习俗是:“闺女要花,小子要炮(鞭炮)。”先父无所怙依,钻进草垛里(冬天的被窝)饥饿垂泪,听取人家的热闹。祖母伤心地宽慰道:“别人放炮,我们听响,过年还不就是图个热闹?”然而5年后,再逢年节,先父就连这样安慰的话也难以听到,祖母由于不堪生活的重负,疯了。2年后也追祖父而去。

抗战时期,为躲避日本人的兽行,祖母把年仅14岁的大姑嫁了出去。兵荒马乱的岁月里,父亲除撑起这个家以外,还给新四军放过马,当过通讯员,在家里养过八路军伤员。淮海战役中,父亲用门板抬过伤员,用独轮车送过军粮。但终究没有随部队南下,只是因为实在卸不下肩头担负的沉重的家庭责任。当年一起战斗的伙伴衣锦还乡时,父亲仍是个憨厚朴实的衣衫褴褛的农民。这一念之差,人生竟是云泥之别。

是什么时候认识父亲的?确切时间我记不大清楚,只记得那时我已会走路,一天正和小伙伴一起玩耍时。忽见一个男人来到我们家,竟直接大模大样地走进里间,我当时吓得“哇”的一声,边哭边躲到了门后边。因为这之前,很少见到大男人进我们家。母亲告诉我,他就是父亲,在外地某粮站工作。直到我参加工作后,才懂得父亲当时的痛苦与尴尬。父亲是个十分敬业的人,对于组织交给的工作一丝不苟,原则性很强,也因此得到组织和领导的信任。父亲又是一个懂得感恩的人,他经常对我们说,没有共产党搞土改,我们还要给地主家打长工,更不要说成为国家的工作人员了。也正是因为这颗会感恩的心,父亲才成为了工作狂,才积极响应上级号召,把母亲、姐姐和我下放到了农村老家,自己一个人远在五十里开外的某乡粮站工作。为了工作,为了感恩,竟到了连自己的儿子也不认识他的地步,那种痛苦也许只有那代人能真正地理解。我从此也落下了一个毛病,就是怕见生人,哪怕是来个亲戚,我也要躲在门后边不出来,直到亲戚离去。搞得亲戚很难堪,但我比亲戚更痛苦。

一年中,除春节短短的几天外,能与父亲朝夕相处的日子,就是暑假。父子亲情总是含蕴在暑期酷热的天气和知了的鸣叫中。每到暑假,母亲就用板车拉着我到五十里之外的父亲的粮站去住一段时间。天不亮出发,傍晚时赶到,中午吃些干粮,喝些路边干净的沟水。白天父亲上班,我就和伙伴在粮站的院子里或仓库里玩,最期待的事,是给父亲或其他叔叔伯伯买香烟。不仅能赚到零用钱,还锻炼了自己的数学、交易、表达等能力,开阔了视野。因此我从小对香烟有了特殊的感情,把父亲抽完的空烟盒都收集了起来,当时虽不知道有“集邮”之类的东西,但觉得好玩,舍不得丢掉。像“大生产”“丰收”“双猫”“双戴花”“东海”“大铁桥”等等,收集了厚厚的一叠。晚上,父亲有时会带着我捉知了,捉青蛙。一则可改善伙食,二则也是一场屡玩不厌的游戏,父子的感情都在这游戏中沉淀发酵。往事历历,那堪回首!老父啊,你回来吧,再带我做一次这样的游戏吧!天国中有知了和青蛙吗?

父亲留给我最深印象的是他的双腿。有一年暑假,父亲挑着家里造房子用的双扇门板,从五十里外的粮站一直挑到家。父亲挑着门扇,我背着水壶;父亲大步流星,我奔跑如马;父亲气闲神定,我气喘吁吁;有时他挑到前面树荫下等我,有时让我先跑到前面树荫下等他;有时让我牵着担绳,有时把我拦腰抱起,一手抱着我,一手扶着扁担,仍旧大步流星。父亲的腿就是这样坚强有力。

然而父亲的腿断了。当我得知噩耗,赶到县医院时,父亲的腿已经打上了白白厚厚的石膏。原来,粮站职工宿舍不慎起火,父亲不顾五十高龄,爬到屋顶灭火。浇水,扑打,切断火路……突然一根房梁被烧断,父亲从房上跌了下来,幸亏没有跌入火海,但右腿却骨折了。领导来看过一次就走了,腿好了后,父亲继续上班,没有记功,没有表彰,领导认为理所当然,父亲认为本应如此。

退休后,父亲终于回到老家,本应安享晚年,可是骨折后的腿每到刮风下雨,寒潮来袭时痛痛就会折磨他,更为可悲的是,父亲回老家了,我们却都从老家走了出来,到外地工作了,身边一个子女也没有。每次回家,总能见到村上老年人在我家屋里院子里打扑克牌的热闹场景,我知道这是父母亲在摆脱寂寞;每次回家快到村口时总能遇到父亲或母亲,原以为他们有预感,哪知他们时常在村口翘首。发现父亲衰老,是从他的腿开始的,走路不再坚定有力,跨步高远;而是脚迈不起来,拖着步子走。前年春节,接父亲来常州过年。陪他逛街,过马路遇绿灯,父亲竟走不过来绿灯就变成红灯了。他走又不敢走,停又不敢停,十分尴尬。再过马路时,我拉着他走,竟把他拉得跌跌撞撞,痛苦不堪。我要求背着他过马路,他坚决不肯。说下次吧,下次真走不动了,再背吧。没曾想,下次竟成了永远的痛,永远的遗憾,父亲终于没有让我背过一次。如今仰望苍天,垂泪无语。老父啊,天国的路好走吗?天国的红绿灯时间间隔长吗?

淝水依旧东流,水渠仍然南北,阳光依旧煦暖,麦田仍然碧绿。慈父啊,您竟音容不在,长眠于地下!何处寻觅您高大的身影,何处听取您铿锵的足音?何时让我给您买烟,何时带我游戏?老父啊,若天堂有知,请托梦于我,让我再聆听您的教诲,让我背着您过一次马路。……

您入土时,出现了奇异的天气——出着太阳下着雪,电视里说是太阳雪。

此文发表于2010年3月29日《武进日报》,12年过去了。12年里更加体会到了孤儿的滋味,我不再是谁家的儿子。有人说,真正的死亡是这个世间上没有人再记得他,但只要有人记得,去深情地呼唤他,他就会醒来,在亲人的记忆中永生。

在这清明之际,就让我再一次呼唤吧: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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