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读一遍《秦腔》,都会有不同的感受,这也许就是经典的力量。那或高亢或低沉、或缠绵或激昂的旋律,一直在脑海回响,如果不写点东西,把它们从脑海中拽出来,它们会一直在那里纠缠,寝食难安。
八百里秦川,黄土高坡,秦腔缭绕,苍凉而又倔强,悲壮而又激昂,犹如茫茫沙漠中的那一株株千年的胡杨。这样的经典,这样的力量,逼迫着我,一个普通的读者,一个文学爱好者,试探着从怎样讲中国故事的角度来审视《秦腔》。
鲜明的辨识度。首先是地域的辨识度,小说中的清风镇就是作者的家乡陕西商洛市丹凤县棣花镇。就连起雾也与自然与别处不同,小中写道:竹青也看着雾从麦地里四处流动,一只猫迅速跑过来,像是雾的潮水在追赶它,又像是它牵动了麦地里的雾,湿漉漉地涌了浪,立时猫不见。雾把巷子也填了一半,竹青拿手去抓一疙瘩雾,抓到手里,手里却又什么都没有,雾已经是十步远就啥也看不清,一团一团像滚筒子在翻卷,再后两人就踏进了棉花堆里一样。所有这些令人不由想起它同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中的马孔镇一样具有鲜明的地域辨识度。
其次是文化辨识度。棣花古镇古有“北通秦晋,南连吴楚”之称,是古道最重要的政治、文化和商贸重镇。小说中的描写无不体现了这一地域的风貌和特色,历史悠久,曾一度商业繁盛,然而又地少人稠,旱涝不定。与之对应的是新任村主任夏君亭也建了个农贸交易市场,但毕竟时代变迁,繁华与梦想难以再现。清风镇有着浓厚的传统文化,儒道释侠交融而又化入日常生活中,还有着古老的神秘文化。四兄弟分别以“仁义礼智信”取名。中星爹在家中上演神秘的“求寿仪式”,祷告神灵以院中的十二棵树各减一岁为自己多添十二年阳寿,三婶在水碗里立了筷子驱鬼,而筷子居然直戳戳立在碗中,便验证了鬼魂的存在。这与拉美文学的神秘性即相通又不同。而所有这些文化的集大成者就是秦腔,秦腔文化。秦腔“形成于秦,精进于汉,昌明于唐,完整于元,成熟于明,广播于清,几经衍变,蔚为大观”,堪称中国戏曲的鼻祖。由于地域和农耕方式等因素产生了秦腔,同时秦腔又反过来维护这种方式,秦腔众多曲目戏文都体现了这一地域的价值观念、道德理想。秦腔是外在的戏曲百姓的日常,而秦腔文化才是这块土地内在的魂。此外还有时代辨识度,作者个性化辨识度,这里不再一一赘言。
独特的叙事视角。小说选取了限制性的叙述角度,以引生的视角来讲述故事,我看抖音似的,看引生作现场直播。有时同一个故事还转换不同视角,让两个人或三个人从自己的视角来讲故事。这就增加了真实性,体验性,丰富性,这显然是借鉴了西方现代小说的手法,改变了传统的单一的全知的上帝视角,但是结合的又很巧妙,当故事戛然而止,马上转到另一处开始新的故事时,即便引生不在场,仍然能事无巨细地描述故事全貌,作者巧妙地转换着限制性视角与上帝视角。而这种改变和借鉴和转换,读者不但不会觉得别扭,反而觉得亲切自然,看起来来还是在讲中国故事。
多元的手法融合。除传统的现实主义外,作品明显的借鉴采用了象征主义,魔幻主义和表现主义的手法。首先最大的象征是秦腔。秦腔是传统民俗文化的象征,是农耕文化的象征,它象征着秦地农民的文化潜意识,久远的乡土情结,以及其中包含着的价值观念、思维方式和审美情趣。秦腔在吼,就像这片土地在吼,就像这片土地在时代的冲击下发出的最后呐喊。《秦腔》的没落象征传统社会在新时代冲击下的挣扎与消逝。还有人物的隐喻与象征。比如夏天义,他就是传统思想和英雄形象的象征。他坚持农民就应该在土地上生存的理念,坚持着农民传统的生存方式,即使是后期预感到了农业的没落,仍旧坚持自己的路线,这种完整的农民式生存理念自然受到农村大众的推崇。因此人们自愿的追随夏天义的领导。最后夏天义由于七里沟垒坝的坍陷被埋在了里面,一同埋葬的还有他的早就筑好的坟墓。这一切都象征着这一思想和英雄的落幕与悲歌。还有秦腔演员白雪的名字,秦腔是大俗的有失大雅的,只有真正热爱它的人,才会把它奉为“阳春白雪”,同时也隐喻了当下秦腔这种艺术越来越缺少知音了。
魔幻主义是与神秘主义结合在一起的,表现着人类的渺小,大自然的浩瀚与不测,显示的是人与大自然的关系。天工开物,人也是物,也是被大自然不断创造又不断毁灭的,它要启示的是道家的天人合一“齐物论”的思想。值得说的还有表现主义,后现代的“异化”。引生的自我阉割是异化的代表,为了不再爱白雪而在意淫过程中起生理反应,他阉割了自己,与传统做了断舍离,异化成了中性人。清风镇上的两个最精华的男女是夏风与白雪,而他们生下来的女儿反而不是进化,而是退化异化成了一个没有屁眼的孩子。这是多么大的震撼和悲凉。还有晚年的夏天义异化成一条蚯蚓,吃土疙瘩像吃炒黄豆一样香。
大悲悯的上帝的情怀。说到如何讲好中国故事,都会想到盛唐的诗歌气象,其实小说依然。孟德斯鸠说,“人活在悲哀之中,才像个人。”许多个人,加起来便是时代。人文关怀,不仅仅是邻家飘来的阵阵焦锅味,还要有人类共同体的情怀。纵观古今人类文明的升华或浮华背后是生命的苍凉,秦腔的荣衰是这样,清风镇的兴衰亦然。振兴乡村,不应只是文化搭台经济唱戏,而是两者互相依存,缺一不可。因为秦腔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一种宗教,一种信仰。只是它与其他宗教道义交融着纠缠着,不易看出来。故此,在小说的结尾,作者特别通过引生的视角表现出来:“久雨过后的太阳从云层裂开的一条大缝里,一束一束射下来,像血水往下泼。而我一抬头看见了七里沟口的白雪,阳光是从她背面照过来的,白雪就如同墙上画着的菩萨一样,一圈一圈的光晕在闪。这是我头一回看到白雪的身上有佛光,我丢下锨就向白雪跑去。”而引生的名字也隐喻着引导人们走向新生活的方向意指。引生与白雪多像雨果《巴黎圣母院》中的阿西姆多与梅拉达,而历经磨难而又闪烁着神性光辉的白雪又多像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因此,从这个角度讲《秦腔》反映了作者大悲悯的上帝情怀,而不是从此王子和公主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之类的格局。
人不能只求善良还要求格局求境界求气象,这个世界上有不同的生活方式,有不同的人生境界,共存与包容才是大气象。打开世界的方式可以多种多样,但《秦腔》讲述中国故事的方式,无疑是高明的,融古今中西与一炉,气象博大浑然,苍凉中透出生命的顽强与倔强,渺茫中透出光明与希望,启发着我们如果秦腔不在了,我们到哪里寻找自己的根?夏风会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