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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部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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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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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颗油菜花的春天

从s城大桥步行旋梯下来,仿佛有只神奇的大手把我从当代一下子拎回到三十年前,那个农耕的时代,那个属于泥土的时代。

靠近运河边驳岸是一丛丛的迎春花和一些低矮的灌木,灌木连着高大的水杉,水杉里面就是田埂和大片的农田。运河里有机动拖船往来,蓝色的、黄色的、赭色的犹如一朵朵开在碧水上的花,一丛丛移动着的花。

温暖的春风是湿润的,泥土的气息质朴又酥香。树林阴翳,阳光透过树叶在林间灰白的土路上闪闪烁烁,明明暗暗。林边的田埂蜿蜒,两边被野草覆盖,有零星的小花点缀其间,白色的、蓝色、红色的眼睛似的眨呀眨的。农田被不规则的分成网格,有的长者一畦畦的芹菜、韭菜、青菜,有的刚刚翻过,泥土湿湿的,带着菜根的香和远古的气息。更多的是一片一片金黄的油菜,随着地势一层层的铺开去,仿佛女神打翻了黄色颜料盒,从天上倾泻下来,随意而又充满意趣。

越过田埂下去,一脚踩在泥土里,松软,温热,香甜,令人陶醉。在四季中只有春天的泥土是热的,香的,最适合人体的“泥疗”。刚翻的泥土,翻出了蕴藏在泥土下的热气,一切开始回阳,泥里的阳气往上走,如果远远地望去,还有“蓝田日暖玉生烟”的意境。泥土里或许有冬天留下的植物的根块,经过一冬的发酵,一旦翻开,就溢出米酒的甜香。脚陷入这样的泥土里,当然是陶醉的。身体也就接上了地气,一股久违的气息电流般在身体内回旋,酥酥的、软软的,又是激荡的痛快的。脚是有记忆的吧,会自动的辨识母亲的皮肤与气息,它挣扎着要跳出鞋子,逃离袜子。脚趾、脚跟、脚底没入了新翻的泥土,如鱼儿从岸上跳入水里,欢畅起来了。

这使我想起一个朋友讲的故事,一位老人从乡下搬到城里和儿子一起住,不久就病了,去医院也查不出毛病。老人自己却说,城里的楼太高了,马路太硬的了,不接地气才病的。我就是土命,离了土接不上地气,哪里还能活下去。儿子只好把老人送回乡下,到了乡下还没有进家门,老人就退掉鞋袜,在自家的麦田里趟着春天的泥土走来走去,累了就躺在被太阳晒得温热的田埂上歇一会,起来再走。2个小时过去,出了一身热汗,回到家里,先前的病症消失了。

原以为朋友只是讲个笑话,现在我的脚告诉我,这可能是真的。

享受完“泥疗”后,走出农田,南北两座土丘之间有一条弯弯的白色土路,土丘高可达10米,走在土路上望去也有些陡峭,如行走在山涧中。土丘上的梯田层层地绕上去,布满了或浓或淡的金色油菜花,很有点微型婺源油菜花景观的特色。沿着土路一直往东,土丘渐渐低下去,还隐约看见了粉墙黛瓦。走近看,一排两层的楼房,门口对着土路,土路后面是小小的菜园,菜园后是窄窄的树林,树林前就是运河。菜园碧绿,树林葱郁,愈加衬托得楼房暗淡斑驳,如一位满脸沧桑的老人,一笑那暗斑就会脱落。顿时有一种“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的失落与悲怆。

再往前是一个丁子路口,也是一条灰白的土路一直通到村里。路的两边有小块的土地,长着蚕豆、豌豆、蒜苗、油菜,“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平淡宁静的农家日子如在眼前。果然一位开着电动三轮车的妇女呼啸而来,扬起一阵尘土。走进村子,却发现有的房舍有人家,有的只剩下了断壁残垣,房梁屋瓦一片狼藉,而门前红艳艳的桃花更是违和,残忍地对比出荒凉与断代。“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的黍离之悲,没想到也在这里上演。原来这里大部分人家已经搬迁了。

“咚咚”的敲砸声从另一个巷子里传来,走近一看,是在拆除广告箱。两个中年男子一人敲砸拆卸一个,用锤子錾子在把它们拆除,看看他们身后的小山似的回收的废品,想必也是要拿去卖废铁的。询问得知,他们是外地来的靠收废品捡,垃圾为生的农民兄弟,暂时租房住在这里。穿过村子就到了北面的老运河,已经不能通航。河对面就是现代社区hr国际社区的楼群,拔地而立,高耸入云。从荒凉的村子望过去,层次感是那样分明,没有缓冲,没有商量,直接叠加和断代。仿佛是一个从农耕社会到后工业社会社会的长镜头,画面充满沧桑与繁荣,华丽与悲怆。

折回去,转到村子后面,有一位大嫂正在掐菜台,菜台已经开花了,我说“这都老了,还能吃吗?”“能的,多煮一会,老一点更香。”听口音像苏北的。登着一级级土台阶,爬到坡上去,一对老年夫妻正在起蒜苗。男的用抓钩捞出一块板结着泥土的蒜苗,女的把蒜苗上的土块抖掉,再码整齐,放在田边。看来是要拿到菜场去买的。女的穿着红外套,很活泼,一边劳动还一边唱歌。很有点“你挑水来我浇园”的感觉。

继续登上去,发现了更大的秘密。上面的田里有几个用水泥砌成的池子,旁边还有几个五颜六色的塑料桶,里面都蓄藏着水,这些显然都是雨水。有一个桶里竟然还贮藏着小便,虽用一个盖子盖着还是散发着骚气,肥水不流外人田,显然是用来积肥的。这也太原始了吧,往下望望运河明白了。由于土丘较高,边上虽有运河,但并没有取水的埠头,驳岸又高又陡。显然在这样的地方种田太难了,他们只能采用最原始的方法。

最吃惊的是,田里有一座庵棚,不远处还有一座小屋。庵棚是半地穴式的,类似于新疆早年开荒时的“地窝子”,露出地面的部分是用塑钢瓦围起来的,顶部用化肥袋子盖住。那座小屋,门前有条小路,门是红色的木板,四周是几根黑黑的柱子,柱子之间也是用旧木板连接起来的。门上了锁,显然还有人住着。小屋的右边是一道用树枝扎成的篱笆,篱笆后还立着一个稻草人。只是与记忆中的稻草人不同,这个稻草人身上穿的是一件工装,头上戴的是一顶旅游帽,帽子山还有一朵红色的塑料花。我久久地凝望着,想这片土丘的顶上的景象,属于那个年代?50年前,100年前?一时直让我恍惚。

这里是被城市抛荒的土地,是城市的夹缝,居然还有人艰难地耕种。我们远远地看上去如诗如画的层层叠叠的油菜花,就是这些人在这样的条件下种出来的。他们不是本地人,或是在城里打工的租房客,或是暂时无职业的流浪者,临时在这里寻个安身之处,但只要安下来就坚韧地生长出顽强的生命力,热爱土地,乐观生活。他们是最朴实,最勤劳最艰辛最有耐性韧性的人,他们又是时代之风吹落下的一颗颗种子,但只要有土地,他们就还你一片绿意和生机,灿烂的金黄与希望。深沟的另一侧,从城里来的红男绿女在油菜花田里赏春看花,摆出各种幸福妩媚的姿态或拍照或录抖音。刚才,我经过一位拍摄者身边时,赞赏他逆光拍出的女同伴的美照,他不无得意的说:“那是,我这相机,五万多的。”

景物的迭代与断层如此,人和人之间的迭代与断层也是如此,在这两平方里的地方汇聚着,对望着,叠加着,令人感叹。感谢这个孤岛,容纳了那些暂时贫穷的人,给他们留下了窄窄的空间,让他们种出了一个城市夹缝里的春天。也正是由于有了他们的对比,才彰显了时代的多元复杂与叠加断代,才显示出不同的生命张力。

据说,这个孤岛已经被列入拆迁改造计划,打造成运河观光景观带。我虽然没有权限看到规划图,但我想象可知,无非是千篇一律的栈道、花木,亭台,最多还有几尊雕塑,当然也少不了几个关东煮、麦当劳。它是美化了环境,能供人休闲,但城市少了地气与灵气,少新鲜与活力。

梭罗说:“如果我真的对云说话,你千万不要见怪,城市是一个几百万人一起孤独生活的地方。”我当必然不能像梭罗一样隐居“瓦尔登湖” 跟云讲话,而我喜欢这里的油菜花,喜欢跟油菜花说话,就像一些孤独的城里人,宁愿和狗待在一起与狗说话,也不会和大部分人说话一样。行吗?世界上没有一颗油菜花是丑的,他们宁愿人们把自己身上的油榨净,也不谄媚或抱怨,来年依然捧出一片金黄的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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