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操

大课间，高三学生到校园内揽月广场跑操了。我有事正好经过，广场边有三五个女生站在旁边，叽叽喳喳讲话，老师们也有的三五个站在一起，远远地看着学生，这时高三（6）班跑过来了，队伍整齐，学生们昂首挺胸，班主任朱伟华老师跟着学生陪跑。“听好脚步声，注意节奏！”“腿长的把脚提起来。”“目光前视，余光看着排面。”“一、二、一”朱老师不断发出指令提醒着。学生们穿着秋季红色校服，整个方阵如一块移动的红旗，在阳光的照射下，格外鲜明，跑到半月形的水池边时，巨大的红旗在碧水间飘动，我一时看呆了。

我掏出手机，拍个照，发到年级教师群里，留言道：跑操也是一种仪式。

于是便想到我中学时跑操的情景。

那时，跑的是早操。不分班级，住校的同学都要参加，有体育老师统一指挥。从校园出发，跑上马路，沿着马路向东边跑。一路上，你会看到，校长跑过去了，教导主任跑过去了，教音乐的女老师跑过来了：红色运动服，马尾辫，随着跑步的节奏，马尾辫有节奏的起伏，仿佛跳动的音符，她身体柔软，富有弹性，简直像在舞蹈。当她跑到我们身边时，我们都努力地跟上她的节奏，不愿离开她，不是她陪我们跑步，而是我们心甘情愿地陪她跑。

起初队伍不太整齐，脚步声杂沓，这时却整齐起来了，步伐一致，踏地有声。年轻的体育老师恰到时机地喊起了口号，“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一、二、三、四”。

冬天的时候，跑早操，对我们是个考验。马路的一边是田野，一边是涂山（就是大禹治水到过的淮河岸边的涂山）黑咕隆咚的，透着肃然的阴森。这时体育老师的口号换了：“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争取——胜利”。于是，队伍整齐了，步伐有力了，我们每一脚踏下去，仿佛就是排出了一个困难；每一句口号喊出来，仿佛都是我们的信念和决心。“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争取——胜利”。我们的口号声，脚步声惊醒了大地，撼动了涂山，那时的感觉真的是惊天动地。

跑了一里多路，折返时，远远地就听到了那个美丽的音乐老师的歌声：“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是当时广播喇叭里的流行唱法，但在这早晨的寒风里，听起来格外动人，于是我们也一起唱起来。她站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红色的运动服，音符般的马尾辫，背后是高高的涂山，一缕朝阳斜斜地射在她的身上，她仿佛站在了舞台的中央。

那时，我们受到的教育理念是：“又红又专”“思想过硬”“一颗红心，两手准备。”“做社会主义的接班人。”所以，没有班主任催促或者掀被窝，听到体育老师的哨子声，就心甘情愿的，立马跑到操场集合，否则就是“逃兵”“叛徒”。

就这样，我们每天跑着，四季在身边变换。身体长高了，体格强壮了。每天吐出了身体里的浊气，纳入了大地田野的元气，太阳温暖的阳气，通体透彻，血脉喷张，整个身体充满正气。后来，每当读到孟子的“吾善养吾之浩然正气”时，就会想到那时跑操的情境。

“丁玲玲”，上课预备铃声响了，各班同学陆续走回教室，我也从回忆中跳了出来。

一周后。

又是大课间跑操时，我经过校园内的揽月广场，惊呆了。

广场边没有了三五女生叽叽喳喳的小团体，没有了三五个一起站着观望的老师。班主任都跟着自己的班级陪跑。校服统一，队列整齐，节奏一致，关键是每班队伍前面都有一面自己的红色班旗。这时，他们不再像一个年级，而像一支队伍，一只仪仗队，或者一只奔赴战场的队伍。一面面巨大的红旗，在碧绿的水池里漂移，又像一条火龙蜿蜒腾起。

他们还没有统一的口号，听到有的班级喊的似乎是“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我知道这是《诗经》里的“秦风·无衣”，是秦国战士出征宣誓或行军的歌曲。宣誓时，它还伴着一种祭奠，一种歌舞，极其庄严神圣；出征时，它是一种信念，一种激励，一种力量。茫茫秦川大地，浩浩荡荡的队伍，本身就是一种祭奠，一种舞蹈，一种集体的意志和决心。个人融入整体，在整体中个人完善自己，这本身就是一种强大无比的教育。

我们学校地处西太湖，本是一块湖底，是围湖造田后不断发展的成果，如今更是连环马路绕高楼，更成了一只巨大的宋代青花瓷盘。而眼前这一条条流动的队伍，流动的红旗，恰如青花瓷上靓丽的装饰，生动无比。

《道德经》云，“天下大事，必作于细。”于是，我仿佛看到，从求真楼到知味楼，从朴园到院士路，从教室，从操场，从校园的每一处，渐渐地生腾起两个字：道和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