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美妙的黄昏,我的身心融为了一体。风儿在林中欢歌,水仍在拍打着堤岸,各种花木幽草带着夕阳的余温,一片氤氲,酝酿着沁人心脾的美酒。不久,月出于东山之上,鸟儿时鸣春涧之中,波光流转,海棠未眠。
多少次,我一直都弄不明白,这是真实的体验,还是梦境,是隐喻,还是象征?
我爱热闹,也爱独处。喜欢商场里的琳琅满目,摩肩接踵;喜欢潇潇暮雨中,一点黄晕的光映照着窗内三五好友,品茗,喝酒,吹牛。也喜欢与自然为伍,走进山林,感受大自然的元气淋淋,丰满充盈。然而,花甲之年,当回首一路烟雨时,才发现我更喜欢的是那承载着人类几千年文明的另一个山林——书山之林,一生中最幸福的事,就是向鸟儿一样飞往书山之林。
孩童时,在如雪满枝的槐花树下,端一张小板凳,或者趴在竹席上,看一本本连环画,《鸡毛信》《海霞》《南征北战》《小兵张嘎》,旁若无人,如痴如醉,就像父亲整天在地里除草,专注于他的庄稼,而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有时蚂蚁也来凑热闹,爬到连环画书上,我用手指轻轻一弹,把它赶开;蜜蜂也会来觊觎书上的花朵,我就用树叶把花遮盖。直到若干年后,当读到杜甫的“色侵书帙晚,阴过酒樽凉。雨洗娟娟净,风吹细细香。”时,才一下子了明白当时的状态,引起深深的代入感,产生了强烈的共情,唤醒了那个贪恋连环画的童年。
少年时,葬花天气读《红楼》,荼蘼加下抛“红豆”,也曾烦恼着《少年维特之烦恼》的烦恼,悲痛着《悲惨世界》的悲痛。而当南风起麦垄黄时,又常在麦田边持一只长杆,戴一顶草帽,一边看管着猪狗鸡鸭,一边捧读《麦田的守望者》,喜欢极了书中的男主霍尔顿,穿着风衣,反戴着红猎帽,四处游荡,逃离学校。但不解的是,他为什么一直关心着池塘里的鸭子怎样过冬。直到后来,读大学时选择了师范专业,才隐约觉得自己要像塞林格一样做一位“麦田的守望者”。对于迷茫、叛逆、自尊、敏感的少年,我要在悬崖边看着他们,防止他们不小心跌下崖畔,然后把他们捉住,重新放回到金色的麦田。
世路多端独我异,徙倚彷徨,青春如剑也如歌。永远记得读完路遥《人生》时的那个黄昏。坐在庄子与惠子曾对话过的“濠梁”边,看河面金波闪烁,觉得那是无数诡秘的眼,寒风中乌鸦的悲啼,觉得是魔鬼的狂欢,此时书中的“拒马河”仿佛与眼前的河流重叠在了一起,我也化身成了坐在河边的高加林,无助而迷茫,纠结而又彷徨。“高加林,我让你过星期天!”刘巧珍银铃般的话语从天际传来,如一道耀眼的阳光,穿破乌云,在风中摇曳回响。后来才知道,与我而言,这就是书中的一个金句,它成为了我以后找对象的标准:要有一颗朴实忠贞的金子般的心。
书是这样能让人共情,让人思想丰富,情感丰盈。我好像有了另外一个山林,另一个家园,我不断地去徜徉,呼吸,对话,去耕耘栽培除草,于是又先后阅读了《飘》、《简爱》、《傲慢与偏见》、《战争与和平》,至此,青春的世界一如眼前的山林,泉水叮咚,一片葱茏,鸟语花香,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中年的坎坷与困顿,一度让我成了西西弗,艰难地推石上山,而当接近山顶时又滚落下来,无休无尽。于是决心来一次远行,走进黄山。千岩百转,当无路可走时,我想到了王维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终南别业》)”,于是停下来,看云海苍茫,残阳似血。登莲花峰想放弃时,我想到了王勃的“孟尝高洁,空余报国之情;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滕王阁序》)”,于是,喝口水,再次弯背弓腰,蛇样前行。后来,是陆游的“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启发了我,是苏轼的“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使我也学会了“一蓑烟雨任平生”,是梁启超的“十年饮冰,难凉热血”,使我从新焕发出了对事业的热情,是木心在纸上画的黑白琴键的奏鸣,让我有了“从前慢”的美学体验。于是明白,自然的山林,书的山林,不只是用来攀登征服的,还是用来成长体验的,两者的融合,使我体格强壮,精神明亮。
这之后,我更深深地体会到,人不论何种时间,有何际遇,书的山林都能给我带来无边的慰藉、希望与力量。夜深人静时,我常能听到来自四面八方的鸟的歌唱。“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是高尔基的海燕之歌,“用死亡来换一朵红玫瑰”是王尔德夜莺的无私与悲壮。“关关雎鸠”从诗经中传来,“子规枝上啼三更”从唐风中传出,“山深闻鹧鸪”从宋词中而来,空谷回响。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晚年怎样才能有高品质高质量?“休官彭泽贫无酒,隐几维摩病有妻”苏轼如是说。而苏轼是陶渊明的忠实粉丝,他心中住着一个陶渊明,但若人人心中有个陶渊明,在“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时,我想也许同样能够体会出“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悠然、淡然、超然。又或者像苏辙晚年一样“归去无言掩屏卧,古人时向梦中来。”虽然腿脚不便了,不能常到大自然的山林畅游,但在床上也是可以卧游图史之间,书的山林的。那同样是一个丰富的,元气淋淋的“山林”,你仍然可以像飞鸟一样飞翔。甚至可以在这样的山林中,“辋川”下,读一读《金刚经》《六祖坛经》以及《黄帝内经》。
曲岸低垂鸭绿,短垣横映鹅黄,摇烟烁露对春阳。这是我疫情期间宅居抗疫时,写下的诗句,满室顿觉充满了元气。于是我更加偏执地认为,在纷纷攘攘的红尘之外,不论是人生的什么阶段,什么样的时代潮流,人可能永远需要两个自然,一个是山林,一个是书林。因为人在这样的自然中才是坦然的,是生长的,是元气充沛的,是充满活力的。
那一条条被小河分隔的田野,那青青的山峰,那牛那狗,那白鹭那鸳鸯,那光照千古的太阳,你看到了吗?愿你也像鸟一样飞往你的树林与山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