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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部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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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40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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割自己的草

读《安娜·卡列宁娜》,没想到被列文割草的情景迷住了。

(列文)“他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要,只求不落在庄稼人的后面,并且尽可能地把活干好些。他耳朵听见的只是镰刀的飒飒声,眼睛看到的只有面前逐渐远去的基特挺直的身躯、一片半圆形的割过的草地、迎着他的刀刃慢慢地起伏着倒下去的草和野花小小的花朵,再就是自己前方这一行的尽头,到那里就可以休息了。”视觉,听觉,感觉,特别是长长的碧绿的草和野花小小的花朵在迎着他的刀刃慢慢地起伏着倒下去,真像电影中的特写或慢镜头,小说就这样多视角全方位全息性地再现了列文劳动的专注投入,以及愉快的心情。这种感染力和代入感让我陷入其中。

文中的基特,在割草这件事上是列文的师傅,是个有矮又瘦的庄稼人。他腰部不弯的走在最前面,好像玩镰刀似的,一割就是宽宽的一行。动作准确平稳,看来好像不比走路时甩胳膊更费力,就把一行长得一式一样的高高的草割到在地。真好像不是他在割草,而是那锋利的镰刀自己在多只的肥草上割着。这段描写,哪里是割草,我觉得分明是行为艺术表演,是“进乎技矣”的“道”的哲学演示,更是一种美的享受。

列文跟着师傅,他们一起一行一行地割下去。列文“已没有任何的时间感,根本不知道现在是迟是早。此刻他身上正开始发生着一种变化,他感到干活给自己带来巨大的快乐。当他正干得起劲的时候,有几分钟他会忘记了自己是在做什么,这时他顿觉轻松,也正是在这几分钟里,他割的那一行几乎像基特那一行一样地平直干净。”好个列文,这是一种无我无物天人合一的境界的体验,是一种心流状态的高峰体验,也就是一种幸福的体验呀。“心凝神释,与万化冥合”,也是《庄子》中庖丁解牛时体验的境界:“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

因此,尽管天热得厉害,而列文觉得割草并不那么苦。浑身的汗水让他感到凉爽,太阳把脊背、头和挽到肘部的手臂烤得火热,倒使他干得更加坚毅,更加顽强;那种不知不觉、无思无虑的时刻出现得更加频繁了,在这种时刻里,可以不必思考你在做什么,是镰刀自己在那里割着。是镰刀在带动着一个越来越自觉的、充满生命力的身体向前走,而且,好像是出于一种魔力,活儿便有规律地,清清楚楚地自己完成了,于是,列文感叹,“这是人生中最为幸福的时刻啊。”然而,在现在生活中,却有越来越多的人感受不到了这种幸福。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十二三岁的样子,我在农村割过麦子,上面晒下面蒸,灰尘和麦芒时常会落到手臂,扑到脸上,还会钻进裤管,混合着汗水,黏黏地痒痒地,简直无法忍受。抬头望去,地头还很远,金黄的麦田一片闪眼。除了忍着还是忍着,机械地挥动着镰刀割下去,割下去;腰更是不敢直的,直起来会痛的你不愿在弯下去。于是去想一些愉快的事分散注意力,分散痛苦,当痛到麻木的时候,也就变成了“镰刀自己在那里割着。是镰刀在带动着一个越来越自觉的、充满生命力的身体向前走”,然而它不是幸福。记得是父亲看着我龇牙咧嘴的样子,走过来递给我一个水壶,痛惜地说:“你熬出来了,干什么不都是得‘熬’吗?”后来,当读到韩少功的“血沃之地将真正生长出金麦穗和赶车谣”时,我眼睛一下子就饱含泪花了。

怎样才能化痛苦为幸福,将不可忍受变为幸福的高峰体验呢?

导师陈学晶的一句话,好像金刚刀切开了玻璃——透彻,清脆:每个人都要割自己的草。

是呀,在现实生活中,每个人各有各的生活情境,又各有各的觉知度。这决定各自的自我选择,自我迷醉,自我幸福,或者自我痛苦,自我迷失,自我虚无。

因此,我以为,我们要根据自己的实际生活情境,提高自己的觉知度,认识自己工作的意义和价值。工作,劳动不仅是一种职业,也是人生过程的一部分,是人的部分精神寄托,也是世界观人生观的体现,要热爱生活,到生活中去,在劳动中寻找幸福,而不是在劳动之外。在这样的正念下,去自我觉知,自我纠正,虽然过程中会有痛苦,会有反复,但坚持这个意念,就会在工作中越来越接近心流状态的幸福体验。

苏轼被贬黄州,为解决贫困问题,率领全家在“东坡”开荒种地,打井灌田,可谓苦不堪言。但他的觉知维度,由于受道家的影响,能超然物外,于是在农历七月十六的夜晚,泛舟赤壁之下,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体验到了“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的心流状态,更写出了那光耀千古的《赤壁赋》。更不要说在战争频仍的战国时代大思想家庄子了,面黄槁项,却体验到了“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的物我为一的境界。

在我的教学工作中,遇到困难,遇到压力,遇到“刺头”学生,是常有的事,逃避,焦虑,倦怠都不能解决问题,这就要去热爱,去提高觉知度,因为这就是你的“田”,你的“草”,你得去“熬”,去不断觉知,不断纠正,才能进入一种新境界。如今,上课时时常讲着讲着,根本就感觉不到时间的存在了,下课铃声响起,一片茫然,不知今夕何夕。

当然,工作、劳动可以是一块田,一个讲台,一部电脑,一张手术台,或者一个抽象的学科理论,一场艰难的商业谈判。无论怎样,我以为除了热爱,除了觉知度,还要专注当下,心无旁骛。俗话说,磨面就磨面,舂米便舂米,洗碗便洗碗。正像《正念的奇迹》一书中所说:洗碗时,人们就应该只是洗碗,应该对“正在洗碗”这个事实保持全然的觉知。当下,我是完完全全的自己,随顺自己的呼吸,觉照到我的存在,觉照到我的心念与动作。我不会像个被浪花左拍右击的瓶子一般,毫无觉知地被抛来抛去。如果洗碗时,我们只想着接下来要喝的那一杯茶,并因此急急忙忙地把碗洗完,就好像它们很令人厌恶似的,那么我们就不是为了洗碗而洗碗。更进一步来说,洗碗时我们并没有活在当下。事实上,我们站在洗碗池边,完全体会不到生命的奇迹。

什么是美,什么是幸福?记得张祥龙先生从现象学美感经验的角度,对美有着独特地阐释,他回到海德格尔存在论现象学的立场,将原发的、生气勃勃的人类生活经验看成是美感发生的基本条件,美也就是这种原发的生活经验 在自己所生活的世界中的呈现。我深以为然。其实幸福亦然。幸福即是体验。

写到这里,我忽然觉得,我们渊集的名著导读课,我们每一个书友,都是在各人在“割着自己草”,像列文一样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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