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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文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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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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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父五日

母亲去世五年了,父亲还是固守在老家,不愿跟着我和哥哥住。因此,逢年过节,我总要抽出一点时间回老家去陪伴父亲。

今年端午节去看父亲,怕他担心,坐上车我才告诉他。父亲在电话那头既惊喜又惶惑,告诫我晚上开车一定要慢点,不要赶路程,小心自己的血压,多在服务区休息。得知我坐火车回去,他才放下心,但仍旧反反复复地说一些注意事项后才挂了电话。

夜已深了,我心绪繁乱,靠在窗玻璃上望着疾驰的原野,想象着两千里外,兴奋又不安的父亲,他睡得着吗?他该怎么熬过这个夜晚?

第二天早上,我打开手机,有几个未接电话,都是父亲打过来的。我立即回拨过去,告诉父亲,我大约下午才能到家,中饭不要等我。他哦哦着,挂了电话。

下午两点多,我走进村庄。远远地看到父亲一只手扶在大门的门框上,两条腿不停地交替用力,大概已经站了好一会了。我快步走过熟悉的胡同,和父亲一同回屋。餐桌上,笼屉里的蒸饺还热热乎乎,他把蒸饺一个个夹到盘子里,摆在我面前让我吃。我说在火车上吃过了,但他执意说吃菜饺撑不着人的。眼看笼屉盖子,碗盘筷子都油乎乎的。我拿起碗筷,强忍着吃起来。父亲笑眯眯地看着我,也吃着自己盘子里的饺子。看来父亲为了等我,还没吃中饭呢,饿得够呛。父亲最拿手的饭菜就是蒸饺,每次回去、离开时都要做一顿。

父亲吃饭很快,吃完后等着收拾碗筷去洗。我勉强把满满一盘水饺吃完,告诉父亲,我去洗,你歇着。

厨房里简直没有容脚之地。盘了土灶,却常年不用,但灶前堆满了干柴。厨具餐具挂着堆着杂乱无章,锅碗瓢盆都油腻不堪、霉点斑斑。我把它们全部放进水槽,挤了半瓶洗洁精,进行彻底清理,抹布擦不干净就用钢丝球擦,洗洁精洗不干净就用烧碱泡。

“哟,侄子回来了,一回家就大扫除!”富贵叔走进院子,高声大气地嚷嚷着:“你爸真是有福气啊,拿儿子当闺女使!”富贵叔是我父亲的初中同学,因家里成分不好,初中没读完就辍学务农。虽然七十多岁了,农忙时还是一个棒劳力。

“我有福气,咋了?你眼红?”父亲一瘸一拐地从屋里迎出来,拎着象棋袋。两人便在院中的柿子树下坐定,开始拱卒飞象,嘴巴也不闲着,车马缠斗不休。

“我眼气个啥呀?眼气你个翘脚佬?眼气你的独眼龙?看看咱的身板!”天还没入伏,富贵叔就穿着大裤衩,赤着上身,通体黝黑。而父亲是整整齐齐的长裤短袖,他是退休教师。

近年,父亲的老寒腿越加严重,走路一瘸一拐。后来又患了青光眼,一只失明,另一只视力微弱。父亲却能骑着自行车到集市上买米面蔬菜,摸索着烧好一日三餐。

父亲的冰箱简直成了百宝箱,挂面鸡蛋牛奶蔬菜顺手都往里边塞,有些已经霉烂变质。唉,他的眼神不好,肠胃可真够强大!我把这些宝贝扔的扔,洗的洗,又忙活了大半天。

父亲今天很开心,在树荫下出车驾炮,高声地和他的老同学开着玩笑。两人你来我往厮杀激烈,一直到天昏地暗。

晚饭后,父亲躺在客厅的长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听我说话,他的话虽然不多,但肯定超过之前一个月讲的。

上房两大间,隔成四小间,我和父亲门对门各住一间。只有一台空调,装在父亲的卧室,他怕我热,早早地就把空调打开。但空调马力小,又很老旧,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他又觉得我的房间不够凉快,搬来一台电风扇。

以前,父亲很怕热,常常把空调温度打得很低,现在却不一样了,即使三伏天,空调开一会儿就马上关掉。但今晚,已经到了深夜,空调还开着。我担心他着凉,走过去关空调,父亲说不冷,别关。其实,父亲是想让空调冷气进入我的房间。正当我执意要关空调时,居然停电了。父亲摸索着爬起来,递给我一把老蒲扇。

第二天起床后,我发现父亲静静地躺在外屋的长沙发上闭目养神,餐桌上摆放着从集市上买来的包子、油条和两碗小馄饨,平时的早餐他可没有这样丰盛过。

吃过早饭,父亲想起停电的事情,自己就骑上自行车出去了。很快他又回来,说人家在开会。一个小时后,他又去,回来的时候气鼓鼓的,肯定是被人回绝了。我让他消消气,问他平时谁来收电费,他这才记起,打电话给一个叫老黑的。老黑来了,经过检测,说电容器功率不够,保险丝烧了。于是换上新的配电箱,通上电,父亲终于松了一口气。

中午,我做肉丝面。做到一半,煤气瓶却没气了,我只好用电饭煲继续做。饭后,我顶着大太阳上街打听,有人说老街有一家换煤气的。我转进那条老街,问了几个人,才找到那家换煤气的。我买了一瓶煤气和一条新气管,并随手抄下他家刷在墙上的服务电话。

真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固守在这里呢?凭他的力量要应付这些生活中的困难谈何容易!

我刚回到家里,父亲骑着电瓶车就跟进来。他想把车先停稳,再搬刚买的桶装水。但车身太重,他控制不住,电瓶车带着他一起倒下,我跑过去扶他起来。父亲是一米八五的汉子,曾经强壮如牛,如今竟然连电瓶车也驾驭不了。我告诉父亲不要再骑电瓶车,以后用自行车驮半桶就行。他答应着,脸红了。

下午,我整理房间里的物品,把棉被和厚衣服用被单包裹起来,码放整齐。单衣服该洗的洗,不能穿的就扔。地面上、桌椅上的灰土很久没有打扫,我用扫把扫拖把拖抹布抹,一直忙活到傍晚。

第三天早饭后,我决定对院子西边的空地下手。这片空地占院子的一半,母亲在世的时候,这里曾经是一片郁郁葱葱的小菜园,整齐的菜畦上欢实地长着青菜、四季豆、辣椒、西红柿、韭菜、大葱。新鲜蔬菜吃不完,母亲常常分给亲戚、邻居家。如今,这块地里除了几棵稀稀拉拉的韭菜、辣椒外,全被杂草占领了。我将菜刀磨快,便是一顿披荆斩棘。父亲也在一旁帮忙,他把砍下的野草打捆,用自行车驮着扔到街边的垃圾桶里。

我一边热火朝天地干着,一边向父亲憧憬着:这边栽青菜萝卜,那里种大蒜缸豆。父亲说,看不见了,干不动了。五年前的父亲不是这个样子的,是什么消磨了他的意志?

我和父亲忙活了整整一天,才把那片荒地清理干净。吃过晚饭,我俩坐在柿子树下闲聊,一阵微风从墙外拂来,穿过面前新整出的空地,带来一片清凉。

第四天,我在房间内外房前屋后又忙活一整天。

吃过晚饭,我坐在桌旁喝茶,父亲躺着看电视。忽然,他扭过头看着我说:“你的假期快结束了,明天去找你的同学朋友们聚一聚吧!”

“这次回来时间短,我就在家里陪你。”以前每次回老家,我把大半的时间用在和同学聚会上,陪父亲变成了捎带。“你明天跟我一起去南方过夏天吧!”

父亲的神色很犹豫,像看到一个圆滑的东西又无从下手剥开来似的。他沉思很久,才说:“不想去。”

“为什么?”

“自古忠孝难两全。你是公家人,公事是大事,去了会影响你的工作,我能够照顾自己。”

“你的眼,你的腿,显然都不好使。柴米油盐、一日三餐对你来讲很不容易呢。”

父亲坚定地说:“我也知道有点难,但并不像你说得那么严重,我能克服。你弟兄俩都很忙,不用担心我。至于居住环境,虽然我眼神不好,腿脚不便,但可以慢慢整理。”

第五天上午,父亲早早地去集市上买了瘦肉和饺子皮,回来就开始收拾馅料。我凑上去要帮忙,他不让,说他包出的饺子好看,似乎向我证明着什么。是的,父亲包的水饺不但好看,而且吃起来特别有滋味儿。

中饭后稍事休息,父亲就催促我出发坐火车去,他送我到大门口。我拉着行李箱走过窄窄长长的胡同,直到拐进街道上,也没回头。但我知道父亲一直站在大门口,看着我的身影在胡同口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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