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萧山西南部这一片叫做云石的山区,我是来来去去七八趟厮磨熟络后,在倏忽间才迷上了这里的大片竹海。
中国著名的竹海景观很多,有宜宾蜀南竹海、宜兴竹海、溧阳南山竹海等。而云石的竹海却无藉藉名,只不过是一处朋友圈里流传的小众风景,但也挡不住我对她的爱。
在我的认识里,云石的竹海是铺天盖地的,从山顶到山脚,再到田野,甚至覆盖了村庄,从远处眺望,你绝对不会想到竟有十几个村庄隐藏在绿海深处;云石的竹海是纯然一色的,不管寒来暑往、雨雪阴晴,青翠永远是主色调;云石的竹海是静默无声的,它们高拔幽密,株株又疏朗独立,任尔东南西北风,绝不磨蹭生响,不管你牢骚满腹还是意气风发,只要走进去,必然会被无数条无形的沉静引力吸走周身铅华,整个人空了、轻了、静了、悠了;云石的竹海是淳朴坚韧的,那是一个绝然的竹子世界,每一株都尽情绽放出生命的华彩,决不花枝招展、折腰媚俗,活出了真性情。
云石在哪里?摊开一张萧山地图,你会发现它是一只以城区为主体,东部平原、南部山区为两翼正奋翅冲飞的雄鹰,云石恰似左翅尖上的一支羽毛。这支健羽由石牛山、鸡心岭、响天岭、船山坞、石狮山、仔牛山、通天突、天牛湾、庾青岭、云门寺山、大岗系列山峰呈“U”形环绕而成,云石取云门寺山、石牛山各一字而得名。
要走进云石竹海,必须沿“U”形山谷缘溪而上。溪叫凌溪,长约十里,水深流清,蜿蜒曲折,古名又叫长潭、云溪,取其气势而名。溪两岸山峰壁立,犹如高墙,山脚下依地形拥挤着三两栋房屋,参差不整,房舍周围见缝插针地长着几株梅杏桔桃,分外茁壮。山、溪、房、树争夺有限的空间,就把一条上山路挤得七扭八拐、瘦瘦弱弱。山路一会儿贴着溪流边,一会儿转到山壁下,一会儿又由小桥引向溪水的那边去了。即便是老司机,只要你是第一次开上这条穿村山路,绝对会迷惑这条路为什么如此捉摸不定,凌桥头、马谷村、南坞桥、沈村、响石桥、顾家溪、方家塘、尖山下……绕过来转过去,全都在云里雾里了。
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长,山水的灵性在这条悠长的山谷中发挥得淋漓尽致。水柔软,从山顶一路穿林越石、匍匐而下,弱弱地被石缝吸收了,被竹海蒸腾了,被大石撞飞了,被村民挑走了;水又至刚,逢石开路,遇阻劈开,不如意宁愿玉碎,发震怒席卷村庄。依我看,这山谷中水才是主人,房屋在哪里修筑,桥梁在哪里架设,道路从哪里通过,树木在哪里栽种,都由它说了算,不信,你试试看?
十多年前,为看响天岭水库雪景,我坐车缘这条溪流一路而上。第一次走简陋的盘山路,惊险刺激得要命,整个人被唬得眼花缭乱,如坠五里雾中,只觉得提心吊胆,路长难捱。不知过了多久,汽车终于艰难跋涉到半山腰,停下来,说是水库到了。抬眼望去,见水库并不大,库中水位却很深,绕着边沿看了一回,觉得也没什么新奇可赏,便把目光注视在漫山遍野的竹林上去。眼前的整座山上几乎没有杂木,全是密密麻麻的竹子,以毛竹为主,间以青竹,隆冬时节,整片竹林越发显得苍翠欲滴。大的竹子有碗口粗,小的也细不过胳膊,个个高大威猛,十几米的个头,通身光溜溜的青翠,只在顶上生枝散叶,吮吸阳光。前两天刚下了一场雪,每杆竹稍头都顶着一髻儿白花,沉甸甸的,有点头重脚轻,却没有一株弯下腰身来,一点儿也不像护士小姐,个个是银白须眉的汉子。
“过来看看这一大片!”一个声音从水库西边近山顶处传来,接着是喀喀的声响,我们循声望去,见四五个汉子正轮圆竹刀。我们同行的一位是云石人,他指给我们看,“那边是一处风口,风吹雪压,断了一大片,那一定是今年的新竹。这儿的竹子像我们云石山民,生活虽然困苦,但自力更生,不乞食于人,宁折不弯。”他使劲地拍打了几下身边一株毛竹,“你们看,这位兄弟多挺拔坚韧呀,最起码是棵三年竹,砍竹刀轮不圆还伤不了它的皮毛,但从上面压下来可就不一样。这些断竹要及时砍掉,运回去还能做成篾篮、篾盒、篾篓小器物,若等它晒干了只能当柴火烧喽!走,我们过去要几段竹筒,用水煮杀青后做只笔筒还是很时髦的。”
下山的路上,车开得很慢,沿路的村民都把煮熟的冬笋条条晾晒在门口支起的篾席上,刚出锅,还冒着热气,整条山路上弥漫着笋香。山里空间逼仄,村民家大都没有院墙,堂间大门向路敞开着,坐在车里也能清楚地看见他们在劈篾编席,或在弯竹编篮,或在打竹椅竹凳,等这些物什凑够数量便托人捎进镇上变卖,换回些柴米油盐过日子。
五年前,我第二次去云石,那次是随朋友走萧富古道。刚开通的戴尖公路最南端是尖山下村,在这儿又分叉成东西两条盘山路,一条通向响天岭水库,另一条通向船山坞山腰的船山村。船山村处在萧山最西南端,翻过山去便是富阳银湖镇的泗洲村,连接这两个村的山道应该就是萧富古道。
由船山村上山,一路便是攀登,攀登。脚下的路刚开始是石砌的不规整台阶,走着走着变成乱石路,接着路开始模糊不清了,依稀间蔓入竹林里、荒草中、溪流边。一行人走走停停,歇脚,擦汗,喝水,啃干粮,思考讨论,继续摸索攀登。路是另一种溪流,人是溪水;路是善变的,因为人的随意;有人规矩,沿着前人的路,路便坚实些,有人爱抄近,自己走出了一条,没有后继者走入,竹子和荒草便把它抹没了。当时,我们走在或实或虚的路上并没有想这么多,即连为什么要不畏艰辛走这条路也没有答案。为了看看山的那一边有什么,为了探究这大片竹林的尽头在哪里,为了证明自己走过一趟萧富古道?好像都是,又不完全是。
萧富古道难走,但还是翻过去了。山下的泗洲村与船山村也别无二致,这大片的竹林似乎并无尽头。新的疑问又来了,为什么萧山和富阳山区要种如此多的竹子?为什么不像别的山区那样种植果树或开垦成梯田种稻米呢?生活中大部分答案不是想出来的,而是找出来的,拐出泗洲村便到了320国道,在国道左侧路边,我们很快便找到了标准答案——泗洲南宋造纸作坊遗址博物馆。
这座遗址完整地保留了能够反映造纸工艺全流程的遗迹:摊晒场、浸泡原料的沤料池、蒸煮原料的皮镬、浆灰水的灰浆池、抄纸房和焙纸房等。据此,我们可以复原古代造纸的标准工艺流程:原料预处理—沤料—煮镬—浆灰—制浆—抄纸—焙纸。造纸业是只猛虎,它大口吞噬自然资源又严重污染大自然,它又奇懒无比,总是躺在原料区和水源地,造纸原料就是这数百平方公里的竹林,水源便是大大小小的水库和溪流。
历史上,杭州是南宋的造纸与印刷出版中心,富阳则为造纸重镇。时至今天,富阳仍是传统造纸的重要产区。云石与泗洲南宋造纸作坊仅一山之隔,这里有原料,有水源,只要把山那边的技术传过来,复制一个造纸作坊似乎顺理成章了。可以想见,从南宋肇始,历朝历代,萧山有多少家族在云石的造纸作坊里投入了大量的人力、财力,开山种竹,购置槽具,兴建水坝,修建道路。千百年来,一山又一山的竹林茁壮成长,一批又一批人群蜂拥而来,他们为了梦想,为了财富,为了活命,在这块狭窄局促的山区里上演了一幕幕散发着时代气息的历史活剧,描绘出一幅幅丰富多彩的生活画卷。火了又灭了,来了又走了,大山静默,竹海无声。
为参加萧山区首届作家骨干班,我再次走进云石竹海。培训班的课程排的满满当当,专家学者的报告犹如甘霖,开启了我的智慧,拓宽了我的视野,更照亮了我前进的方向。
节令已过小雪,但北方的冷空气姗姗来迟,冬日暖阳沐浴着山林竹海,又透过窗玻璃洒了我满怀,温暖柔静,惬意安适。我凝视着窗外这片竹海,棵棵翠竹挺拔俊朗,承接着暖阳的普照,氤氲蒸腾出一股股刚劲的神气,投射进我的天灵,如露入心,似醍醐灌顶,一段时间来困扰我的为什么写作疑问一下子被我悟通了。
如果让中国文人拿一样植物自比的话,大概十之八九都会想到竹吧,竹本身虚心而直、不畏风霜的特点极度契合中国文人的道德意识。从“竹林七贤”到王徽之到白居易到苏东坡到郑板桥,无一不与竹结下深厚的情谊。其中,我最看重的当属“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他的《墨竹图题诗》最能体现知识分子的社会担当。“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但也只有到了当代,共产党人才会真正把老百姓的一举一动牵挂在心头。
中饭过后,我漫步在仔牛山下尖山下村的村道之上,村民午饭吃的早,孩子们上学去了,年轻人都去工厂上班了,老年人忙完家务便兴冲冲到村文化礼堂,唠嗑,打牌,喝茶,晒太阳。整个村子在冬日暖阳沐浴下显得宁谧平和,两只狗儿躺在向阳处睡懒觉,七八只白羽鸭在清澈的溪流中优哉游哉,居然有一只白鹭尾随在它们后面呢,三三两两游客四处探看拍照。他们是城里人,几家亲友结伴来这儿的民宿住上一晚,爬山,赏竹,玩水,打牌,闲聊,增进亲情。他们暂离城市喧嚣,品享竹海幽静,也把商机和时尚带给了山村。据说,尖山下村有农家乐4家,民宿经营户近10家,每年有十万游客造访。
我徜徉在溪流边的文化长廊间,浏览着尖山下村的村史民俗、发展成就、美德励志展板。一块块展板,一张张照片,就像一段段鲜活的记忆,让人们在短时间内了解尖山下村的历史发展脉络。AAA级景区村庄、浙江首批古村落、省级文明村、省文化特色示范村……每一项荣誉都是一块“乡村振兴”的丰碑。
村中间姜师傅家的三层新屋面向小溪,大门敞开着,他正在打竹椅,左手食指被竹刺剌出了血口子。工具很原始,除了一把电钻外,锯子、弯凿、竹刀、自制的竹根锤再平常不过,但这些家伙什拿在姜师傅手里如行云流水般轻巧,一根三年龄的毛竹,经过破竹、烧制、定型、打磨等十几道工序,转眼间变成一把结结实实的靠背椅,我惊得张不开口,姜师傅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儿,笑笑说熟能生巧。又说一天强一强可以做四五十把,但现在不会那样拼生活了,山上的竹子也不能乱砍,况且他家也用不着指靠打竹椅过日子。他今天没出门才手痒弄几把,平时在工地做木工,一天能挣两百元呢!
他还说,这片竹海是他们家园的守护神,竹根竹鞭紧紧包裹着大山,再大的暴雨也冲不毁山体一角。
曾几何时,云石竹海还是当地人的柴米油盐,是他们的发财梦。如今,这片竹海复原了幸福生活守护神的地位,这才是一种正确的发展观念。
云石竹海,我为你欣喜!又要离开你回到繁忙的工作中去了,但我向你保证:“暂去还来此,幽期不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