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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文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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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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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慢

从前慢

端午节,忠三兄、国彦弟、万合弟在淅川小聚,发视频问我何时回南阳老家,我说抽空回。

直到七月下旬中伏天,终于决定应约回老家一趟,我选择坐绿皮火车,想体验一下走走停停、咣当咣当熟悉的过往场景。

当日选择坐这趟车的旅客很多,从口音上很容易判断出他们是我的老乡。小孩子都是爷爷奶奶带领来沿海与父母团聚后返回家乡,他们还沉浸在与父母团圆时的喜悦之中,欢天喜地在候车室里追来跑去,丝毫没有被接下来要忍受两千多里慢长旅程艰辛困扰。

检票口只有两名工作人员,笑容可掬,耐心为没有身份证的旅客在检票触屏上输入长长的身份信息,方便大家从特殊闸机进站。印象中的检票就是剪票,管理人员手里拿把锃亮的卡钳,拽过旅客高举的车票,粗暴地剪豁车票一角,一边又粗声吆喝长队排列整齐方便他操作。许多规则都变了,旅客只凭一张身份证就能轻松进站上车,人群中没有奔跑呼喊,看不到肩扛手提的大包小包。上车后大家又各安其位,也见不到为抢座位面红耳赤的争吵甚至撕打,挤站在走廊或车厢连接处无座的几乎没有。十多年前,买车票还靠抢,上车靠挤,找个落脚处靠强,要方便靠憋的景象已经风干成历史卡片。

上车找到位置坐下,看着孩子们拿着手机玩游戏,耳边又阵阵乡音缭绕,心绪一时难以平静。心理学家说,怀旧是人在进入老年期后的一个显著性格变化特点。我离老境尚早,但为何总对往事怀有更深的感情?在记忆深处有关与绿皮火车的旧事为何依然崭新如初呢?

家乡处于南阳盆地中心,一望无际的良田沃野,我在成人之前没有机会和能力走出她的怀抱,去洛阳读大学时,才借助绿皮火车摆脱了她的牵绊。

第一次坐绿皮火车是父亲陪我同行。火车站人山人海,都带着大件的包裹行李,先排长队买票,再排长队检票,又排长队上车,终于连推带搡挤上车厢,站在前拥后堵的人群中,形状是几列密不透风的长队。就这样从清晨站到黄昏,四百多里路,经过焦枝铁路线上的南召、鲁山、宝丰、汝州、汝阳、伊川到洛阳站,还有许多记不住名字的小站,走走停停,咣当咣当,一路摇来摆去,一路不吃不喝,一路不拉不撒。

当时年轻,第一次出远门又胸怀壮志,我能忍耐,但不知道中年的父亲是否难受,我们之间强塞进两个壮汉,一路上我始终没有望见他的面庞。

后来,每次假期回南阳,坐绿皮火车是标配,旅伴换成了忠三、国彦、万合、进周等。正年轻气盛,对挤车门、钻窗户、站过道此类遭遇也能坦然接受,如果能幸运地抢到一个座位,大家轮流坐上一会儿,那叫一种舒坦。兄弟情谊在平日里校园细碎的生活中结下,更在一次次艰辛的旅途中加深。

出次远门,谁能不喜悦吗?从前火车很慢,路途又远,半年才坐一趟绿皮长途火车,所以每次去洛阳和回南阳都很开心,如同眼前这群趁着假期和远方父母团聚的小孩子。

大学刚毕业时,我和国彦、建国几位同学有一次坐绿皮火车去杭州寻工作的经历,那一次更慢长。

洛阳到杭州要在上海站中转,其间有两千多里路程,绿皮火车要爬行两天一夜。依然没有座位,依然拥挤,甚至火车上卖花生、瓜子、八宝粥的小推车也胆怯了,停止了在车厢间、人缝中钻行。我们一路站着睡,站着醒,站着昏天昏地,手里攥着唯一一瓶的八宝粥,饥饿时能抿上一口。

终于挨到上海,平生第一次见识到大都市的繁华非凡和人潮如海。我们挤进长长的购票队伍,但两个多小时排下来,连无座也买不到,眼看天已黑透,车票无望,我们只得大着胆子混进车站里,翻轨道,钻车底,找到去杭州的绿皮火车,扒上车窗钻进去,招来一片叫骂和拍打。

在昏昏欲睡中被人叫醒,杭州站到了。裹挟在人潮中下车,正夜半时分,在昏沉的路灯下揉醒眼睛找同学,却发现大家走散了,就大声呼喊名字,一直到人潮退去,总算凑齐人数,叫声却招来了车站警察。我们被带到车站警务室,在说明情况后,好心的警察竟热心地把我们免费送上另一列绿皮火车上。

后来,由于各种原因,我留在杭州,同来的国彦、建国他们重返南阳老家。

三十年前,没有个人电话,也没留下可联系的地址,一封描述绿皮火车历险记的书信也无从寄出,只能深深地留在记忆中等待科技的发达。

木心先生有一首叫《从前慢》的诗中写到:“从前车马很慢,书信很远……”是呀,在乘坐绿皮火车出行的年代,走走停停,咣当咣当,我们在慢下来的时光里和同行的人成为朋友,成了兄弟。小火慢炖出一口好汤,日子长了才有真感情。

七年前,“青葱岁月”微信校友群初建,才得知憨直的进周弟英年早逝,多日唏嘘不已;五年前,万合弟温州出差,经停杭州看我,兄弟围炉说话喝酒,他坐高铁来;三年前,忠三兄又专程停留杭州见面,兄弟拥衾抵足作长夜谈,他开车高速去。科技的高速发展,人们选择飞机、高铁、高速公路出行,通过压缩时间,消灭空间,帮我们实现了“天涯若比邻”的古老夙愿。

绿皮火车在早晨6点停靠南阳火车站,14小时的车程虽然有点辛苦,但相比当初和国彦一起来杭州寻找工作的经历,也就是一恍惚间的事。同样坐绿皮火车,却有异样的感受和体验。为什么三十年前后竟然有如此差异?是年龄,心境,或者目的?或许兼而有之。

回南阳当天晚上,由万合弟张罗,忠三兄和国彦弟匆匆从两百里外的西峡、淅川赶来团聚,书举和吉洋两位老同学也都来了。大家合影,交谈,劝酒,享受当下;大家追忆,回溯,寒暄,珍惜往昔。一切美好如初,一切终生珍藏。特别难忘的是大家站在一幅行楷书法作品下合影的场面,合影后,大家又低声吟诵作品中的字句,真是应景之极呀!

作品是白居易的《问刘十九》五言绝句,短短二十个字呤诵再吟诵,一字一句表达的情感把我带到了千年前的唐朝神都洛阳。

唐朝洛阳履道里,晚年白居易买宅营园,“十亩之宅,五亩之园,有水一池,有竹千竿……”

有一天,读书过午,新酿了米酒,色微绿,细如蚁,温酒的“红泥小火炉”烧得正旺,嘴馋了,三五挚友小饮一场该是最好的!找人来?对。白先生出门看天,天色阴沉,是要下雪了吧?有酒、有炉火、有闲暇、有天欲雪的黄昏,哪位朋友能说不来呢?找微之?找梦得?对,就找嵩阳处士刘十九。

元和十年,白先生左迁九江郡司马,同道亲友恐避之不及,唯刘十九随他辞家远游。江州三年,住所低湿阴冷,白先生谪居卧病;江州三年,黄芦苦竹绕宅,终岁不闻丝竹;江州三年,“唯共嵩阳刘处士,围棋赌酒到天明。”他们的友谊似乎生来轻盈,没有家国大计,没有功名进退,没有商业互吹。唯有玩:棋下过,醇酒微醺,快歌唱罢,十九又飘然而去。

呵呵,如果此时他能来,该有多好啊!白先生转身回室就几,提笔挥毫写下《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从前车马很慢,书信很远,一生只爱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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