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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金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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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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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行的世界

平行的世界

 

1.

贝特曼,不停地做收腹运动,一千次,旁边有女人在不停地尖叫,啊——啊——

我去扔垃圾。穿过长长的公用通道。有人在吃饭有人在喝酒有人在赶路有人在K歌有人在做饭有人在看书有人在发呆有人在做爱。影片在沉默中前行,他杀了一个人,只用了我扔垃圾的时间,世界在平行的轴线上,前进,我回来之前与回来之后,是两个世界。我不再认识这个世界,那些尖叫与喘息,不再熟悉。但我,理解,现实与理想,差距悬殊,并肩而行。

这个世界,不只有理想与远方,还有现实和苟且。

杜克在说话,那个叫做保罗的人消失,永远地消失了。这个世界的变化,远大于人的想象。平行的世界,发生着我所不知道的一切。

我按暂停,世界就暂停。我按继续,世界就继续。我的手指,掌握着整个世界。中国的外国的古装的现代的言情的枪战的文艺的纪实的音乐体育舞蹈新闻广告,100多个电台,一个指尖下坠,时空穿越,进入另一个世界。

一个完整的世界。从0时开始到24时结束,反复轮回。儿时,两个频道,两个世界,除此之外,漫天雪花。那两个世界,自一个球开始,到另一个球结束。谢谢收看!我不清楚那个球是一个地球还是一个大饼。或者,两者并无分别。现在,没有球,没有开始,没有结束。几个台?每个省每个市每个县都有,只中央台就有几十个频道,还有很多我接收不到的。是收不到,不是没有。一个频道就是一个世界。太多的世界。我进入哪个世界或不进入哪个世界,随心所欲,听从手指的指引。

卢焯打开一个空仓,目瞪口呆。

韩磊唱: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

足力健老人鞋专为老年人设计,走路不怕滑……

换台,暂停,回放,点播。世界快速翻转。

我的世界,没有暂停键。没有任何理由,世界一往无前地向前。我一往无后地后退。

打开《月光》,听“德彪西”,然后,想象一个人的消失,像一个世界的消失。

    按电源键,关闭。所有的世界,消失。

 

2.

晚上8点,我穿越整个金沙学府,去鑫永涛超市购买明天的早餐,一包玉兔包子,或宁波汤团,或三全水饺,都可以。我吃或不吃,吃多少,吃什么,都可以。关键取决于儿子,儿子是日心,然后是老婆,我无所谓,地球围着太阳转,月亮围着地球转。这个时候,儿子在学校里上晚自习,在思考一个圆内最大的圆心角是多少度,角平分线应该画在什么地方,通过圆心角和直径画一个三角形,面积应该怎么算。妻在物美超市,超市里有吃的穿的用的玩的看的什么都有,像拥有整个世界。路边的老阿姨说她在早晨遇见了一个老帅哥,这个老帅哥在四十年前就很帅现在竟然还是很帅。我的父亲这个时候应该在睡觉。父亲过了七十,患了抑郁,不是睡觉就是吃饭,不是吃饭就是烧饭,除了吃饭烧饭睡觉就想不到第四件事情。母亲本来可以管着他,但母亲这个时候在天堂或在地狱行走。我一直不知道母亲走的是一条光明的路还是黑暗的路,母亲的天堂就是我的地狱。每一次我叩拜母亲的时候,都希望母亲在天堂,我也希望我和我的儿子以后都能上天堂,至于地狱,最好不要有人。

穿过金沙学府的小妹妹蒙着头皮戴着耳机,不知道她到底在天堂还是在地狱或是在人间穿行。我绕过她,希望她一直懵懂下去。懵懂多好,像随时身在天堂。

这个平行的世界,可以幸福可以痛苦,可以天堂可以地狱,可以不痛苦也不幸福,可以不天堂也不地狱。

金沙学府中间有一圆形水池,池边是广场。东边跳小苹果,西边跳荷塘月色。南面有小孩踢足球,北面有人玩健身器材有人打羽毛球有人站着看有人坐在边上玩手机。

一人一世界。一只手机一个世界。并肩而行,或擦肩而过,彼此没有任何关联的两个世界。对面一幢房子,三十几层,七八个单元,密密麻麻的窗。一个窗一个世界。吃喝拉撒,喜怒哀乐。窗亮着或不亮,很亮或不太亮,无关紧要。两个紧紧挨着的窗子里面的两个家庭出了门向左走向右走,一辈子不会见面。

楼外有楼,小区外有小区。这个城市,是很多个窗很多幢楼很多个小区拼接的拼图。城市之外有城市。国家之外是国家。地球也是个拼图。地球之外,还有很多个球。抬头望望,天上悬着很多个比地球大得多的球。那些星辰的光芒走了几亿光年,终于走到一个人的眼球,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颗小星星的模样。

一光年是多远?可以推算,钟走的路是30万千米,人一秒钟走1.5,光走一年是一光年,人要二亿年。开汽车,一百码一刻不停,要一千万年。想象一下,几亿光年的遥远。

几亿光年之外的星光,进入我的眼球前,说不定早已消失在宇宙深处。没人知道,那是怎样一个世界。宇是所有的空间。宙是所有的时间。所有的空间和时间融在一处,是宇宙。有人说,宇宙的直径1560亿光年。想象一下,这种巨大。想象一下,我的渺小。

那宇宙之外是什么?

站在金沙学府中心广场,想象这个世界是无数个频道,中央台地方台省台市台县台外国台,无数个平行的世界在平行地向前,像眼前无数颗星辰无数个亮或不亮的窗。

闭上眼睛,像按下电源键,我暂时离开所有的世界。在自己的世界里,躲一躲。

 

3.

风扯着树梢,一群鱼从天上游过。栾树叶紧紧抱着枝头。

每一片落叶都是一个世界。平行,交叠,安静在两个世界里,互不言语。萚兮萚兮,风其漂女。”萚,是落叶。三千年前,中原,郑国,秋天,一个诗人穿行在漂浮的落叶之间,像穿行在无数个世界之间一片落叶,一个世界落地,轰然作响。公元2020年的最后一天,我穿越6号大街,穿越一片片在空中奋力游泳的栾树叶,像穿越无数个崩塌的世界。

一片叶子,无数个细胞,细胞壁细胞膜细胞核细胞质液泡叶绿体,给一点水,给一点阳光,制造出有机物、氧气。呼吸,吐出氧气。运输,把有机物质输送到全身。然后,功成身退。在深秋的这样一个黎明,切断与一棵树的联系。一片树叶是一个小小的世界。一棵栾树是一个大一点的世界。不断地呼吸,运输,生长,轮回。万绿凝结为叶,万叶凝聚成枝。一棵栾树,无数绿。一片落叶,崩塌,分解,化为泥,入一棵树,上另一枝头。春天的枝头,那些萌动的春意,就是来自某个秋日的某片落叶。

我喝下一碗黄酒,十年陈的女儿红。水,酒精,某一粒糯米的香气,自我的双唇间进入,经喉舌、食道、胃、肠,入血管,至全身。我脸红,心跳,脑袋飘忽,每一个毛孔都张开。一碗黄酒改变了一个世界,一个谨慎的理性的传统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世界,一个癫狂的起伏的晕眩的没有终点丢了起点的世界。我躺在一棵栾树下,落叶一层一层覆盖。不是睡觉的时间,但我要睡了。我不过一片大一点的落叶,不知原是长在哪一根枝头?

我改变不了世界。躲进梦里,我就是世界。

“天子坟高三仞,树以松;诸侯半之,树以柏;大夫八尺,树以栾;士四尺,树以槐;庶人无坟,树以杨柳。”一棵树,一个墓碑。按周礼分五等,天子坟头,栽松;士大夫的坟头,栽栾树。

梦里,是这么说的。我的身边,栽种着一棵栾树。

梦里,不用睁眼,我的全身都是眼睛。每一个毛孔都是。

4.

今早杭州果然变冷了。一下子变冷。像突然回到小时候。

我喜欢凛冽的空气。喜欢哈出的白气。喜欢搓通红耳朵。喜欢在结冰的马路上用棉鞋溜冰。喜欢白雪。喜欢像只小狗样在雪地上撒欢。喜欢走在结冰的雪路上“咔咔”作响。喜欢把冰扔在冰面上。喜欢在冰冷的空气里穿行。喜欢遇见的一切。喜欢见到的每一个人。

小时候是一个世界,长大后是另一个世界。古时候是一个世界,现代是另一个世界。我喜欢小时候,但不喜欢古时候,不喜欢当皇帝。

德宗李适出畋,天寒。顾左右曰:“九月犹衫,二月而袍,不为顺时。朕欲心月,谓何?”左右称善,程独曰:“玄宗著《月令》,十月始裘,不可改。”皇帝九月出去打猎,感觉冷,想穿袍子,李程站出来说不可以,因为《月令》规定,十月才能穿。当了皇帝,穿一件袍子的自由都没有。

明万历帝,更不忍细看,五个主讲经史的老师、两个书法老师、一个侍读围着他转,还有一个帝师张居正,给他排满日课,不给休息日。下了日课,他老妈李太后要抽检,背不出,罚跪!

顺治帝就不想当皇帝了。他说:“天下丛林饭如山,钵盂到处任君餐。朕本西方一衲子,如何落在帝王家。”衲子是出家人。当和尚多好,云游四方,走到哪,吃到哪。吃到哪,睡到哪。

我是没生在古代,也穿越不过去,不过,看看人家,我也不想当皇帝。当皇帝没有手机没有朋友圈没有抽水马桶没有空调没有汽车没有冰淇淋,主要是,没自由。没有在凛冽的空气哈白气的自由,没有在冰面上扔冰的自由,没有小狗样撒欢的自由,没有选择穿一件袍子的自由。

穿行在杭州冰冷的空气里,以鞋为马,“得得”奔跑在光滑的柏油马路,我很欢喜。想象另一个并行的时空里,德宗正在为穿一件袍子发愁,万历长跪在李太后膝前,顺治帝咬着下唇,痴痴地羡慕一个和尚,我很欢喜。不想当皇帝,因为我活得比皇帝好。

自然,想当也没得当。

 

5.

写作,阅读,悦纳,拒绝。一头扎进《小径分岔的花园》、《禅林宝训》、《周作人传》、《应物兄》、《杜甫选集》,这个世界到那个世界,外国的中国的古代的现代的,进,或者出。停留,或离开。沉溺,或漂浮。慌张,或发呆。尊莫尊乎道,美莫美乎德?道在书中,道在字中,道在石中,道在树中,道在天空,道在水里,道在一只戴胜的鸣叫声?我的晕眩的脑袋里,是否有道?

怕颈椎抗议,我高举着手机,看《闲情偶记》,像举着一个月亮。2号大街在脚下无限延伸。天太冷。伸到被子外面的手臂会被局部冷冻,晚上不敢刷。几百个朋友,朋友圈不断刷新,一个朋友一天发二十几条,一个朋友几年一言不发。同一世界,不同的小世界大同小异大相径庭。朋友圈之外,朋友,朋友的朋友,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各种其他的人类,并行向前,一言不发或高声叫喊。

心外无物。不在我心上的那些世界,在或不在,与我无关。即便我知道,他们都在。

我写《雪满头》,写到母亲在落雪的冬天离开,雪白而轻盈而温暖的骨灰,被装进一个小小的袋子里,自窗口递出。我把伊装进一个小小的盒子,盖上红绸棉被。这个世界突然变冷了。下着雪。我的手指冻僵,再打不出一个汉字。《雪满头》被搁置,那些被倒叙的时光和世界的荒芜。对于人间来说,这些荒芜的世界在一个电脑的硬盘里不如一棵荒草。看不见,摸不到。除了我,再不会有人记起。和母亲的离开一样。

我写《分享》,写《诗中鸟》,写《草木滋味》。完整,或不完整,都是一个世界。我沉迷于那些方块字的排列与组合,像父亲砌墙,像儿子搭乐高玩具。掬水月在手,落雪花满天。三千常用字,每一个汉字都是一个世界,上下,左右,前后,每一次组合,都像是两个世界的第一次重逢,充满了美好与惊喜。我把干菜、冬笋片装碗,加水,放锅里。加饭架,放一盆加了水的米。加盖。大火烧开。小火十分钟。闷五分钟。启盖。一菜,一饭。饭香,汤鲜。安抚肠胃,肉体有日常的喜乐。

不知母亲在天堂有否肉体的喜乐?或只灵魂的轻盈?我不清楚自己喜乐的是肉体还是灵魂。我不清楚自己是否有灵魂。一念天堂,一念地狱。我常常穿越在天堂和地狱之间。

只是穿越,从未真正抵达。

6.

鸟是飞的,鱼是游的,兽是走的,贝特曼是一屈一伸像尺蠖一样向前行进的。尺蠖在乡下称“造桥虫”,每行一步造一座桥,那种古老的拱桥。人类的前进方式千奇百怪,可以走,可以游,可以飞,可以尺蠖一样造着桥走,也可以翻滚着走。电视里有平移着走的,不像飞,也不像游。现在坐高铁,如果透明,全车无一丝遮挡,就是平移。你会看见一个人以350码的速度,“嗖”一下从你眼前滑过去了,好似鬼影。如果把世界往回翻转两百年,人会说:做梦!

如果飞机透明,就可以看见一群人整整齐齐坐在空中,排成行列阵仗,像一群大雁,往南飞,往北飞。五千年前,后羿手中飞出的那支箭,已追不上人类透明的翅膀。两个时代,两个世界,五千年是沟壑,一秒钟也是沟壑。没有一支箭,可以越过沟壑。一秒就是天堑,回不去,也追不上。

庭阶鸟嘘啼,玄门月照壁。飞在云朵之上的人们,和蒲团上的衲子同在一个世界,和飞鸟和游鱼和走兽和草木同在一个世界,和一缕阳光一粒灰尘一滴露珠一个大海同在一个世界。万物互联,远的近的过去的未来的同在一个大世界,又分属不同时空,自成无数独立小世界。

玄门之上,人影树影月影虫影,一群鱼游过,夜莺一声啼,都是虚影。

7.

小区南门,谢大叔收破烂,正确的说法是回收废旧物资。废铁,一块五。硬纸板,七毛。书报,五毛。我一本标价68元的书,重一斤二两,值六毛。瓶子全部装蛇皮袋,两个人都抱不住的蛇皮袋。三轮车很大,下面书报,再硬纸板,再蛇皮袋。堆得像一座小山,看不到三轮车。

装满。午后,谢大叔躺下来,阳光透过栾树的枝条,厚厚地一层一层盖在他身上。谢大叔脸很黑,手很黑,夏天这么黑,冬天也这么黑,好像堆了一层厚厚的阳光。冬日,看这样一层阳光,感觉温暖。

此刻,沪昆高速下来的收费口,那个漂亮的收费小妹,在发卡、收卡,时间被一张卡“咔咔”咬着往前走。上海陆家嘴东方明珠塔,按下电梯,服务员开始介绍:“上球体观光层263米直径45米……”她的一天,一次次被反复按下的电梯键和关于东方明珠塔的介绍推动,飞速前进。法国巴黎香榭丽舍大道,午后,徐志摩在一首诗的香气中沉溺

一生,只是一瞬。世界奇妙而美好。

我坐在杭州武林路373号,幻想咖啡。这杯咖啡的坐标是东经120.1度、北纬30.2度。一个下午的阳光和时间,蓝山或摩卡,迷失或穿越。这一刻,只属于一杯咖啡。用咖啡匙轻轻搅拌,让热气随着滋滋的声响上浮,像一小朵云,消散在午后略显慵懒的空气。不用嘴去吹,让香气缓缓沉淀。这个神圣时刻,时间以这样的速度向前,刚刚好。

这个时候,谢大叔应该已走进梦里,盖着厚厚一层阳光。

 

8.

实际,我不是我,我是许多个我。我是单位不断打电话写材料跑现场开例会的我,是家里洗衣拖地买菜做饭听唠叨被厌憎的我,是书桌前看书写字划手机看视频听德彪西牧神的午后发呆又惊醒的我,我是朋友叫去喝茶吃酒谈天说地谈菜价谈米价不谈文学不谈理想的我,我是儿子是父亲是丈夫是员工是朋友是敌人是陌生人是文人是俗人,我在不同的朋友眼里看见不同的我。我不断地寻找,在书里在手机里在菜场里在单位里在马路上在一碗酒里一滴水里找寻自己。我不清楚自己在哪里。

我反复写下的文字,排列,组合,此刻正被不同人同时以不同的方式写下,排列,组合。过去,这些方块汉字也曾被反复的写下。之后,仍将被反复地写下。一个一个方块字被反复地擦亮,像一件件闪闪发光的银器。

但我是真喜欢这些银器,一件一件抚摸,放下,又捡起。贝特曼消失、杜克消失、顺治帝消失、徐志摩消失、母亲消失,他们进入了另一个平行的世界。我也正在消失。时间,像个黑洞。宇宙,大而无当。

好在,汉字不曾消失。一个汉字,就是一个世界。我把它们排列又组合,组合又排列,反复地写下又擦去,让那些消失的重又回来。我站在一排一排闪闪发光的汉字面前,看着那些在这个大世界消失的无数的小世界,一一重现。

想起母亲离开时雪白的轻盈的温暖。我欢喜,落泪。

 

半文 2021.1.1

  《平行的世界》,首发于《中国铁路文艺》2021.9,略有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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