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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金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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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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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鱼记

1.

捉鲈鱼,以刀背击头,令鱼昏去。昏去,刮鳞时,便不会乱蹦跳。刀刃锋利,以30度角倾斜刀身,自尾至头,刮鳞。若手熟,“轧轧”之声便充满韵律,似弹拨一件柔软的乐器。刮净,开膛,去内脏,去鱼鳃,洗净。以剞刀法,垂直刀身,45度角倾斜鱼身,自鱼鳃而下,隔一指宽,平行下刀,一刀接着一刀,刀刀见骨,至鱼尾。转鱼身90度,再切,肉成菱形,一小格一小格,刀功合格的司厨,菱形大小相似,排列恰当,看去赏心悦目。后,翻转鱼身,重复一遍剞刀法。切成,吸干水分,装盘,洒细盐、绍酒,略腌。十五分钟后,拍干淀粉,挂蛋粉糊,提鱼尾,入油锅轻炸,定型,至金黄,捞出装盘备用。重启油锅,加入葱、姜、蒜茉,爆出香,加醋、糖、蕃茄酱、湿淀粉拌匀的二流芡,推拌至起泡,出锅浇至鱼身。

此鱼称“糖醋鲈鱼”,系我家饭桌上之常用菜,入口爽脆,咸、甜、酸各味兼备。儿子喜欢吃,妻拿手做。我擅长打下手。鱼要选江鲈,钱塘江野生鲈鱼经历过大风大浪,血肉中有潮汐之音,大浪之味,肉质紧,口感好。由我刮洗干净,交妻下刀。

剞刀,是在食材表面划出一定深度的刀口而又不断,从而形成花纹,亦称“花刀法”。根据形成的不同花纹,分菊花式花刀、荔枝式花刀、麦穗式花刀等。想象,随着“沙沙”的切刀之声,一朵一朵花儿在刀下盛开,真正美妙!成菜,当然更美观,也更入味。

妻切完后,我负责腌制,要在刀口上细细地均匀地撒下细盐,浇上绍酒。家中不用味精,妻儿不吃辣,这些都不用撒。刀口很细,撒盐时,须以左手食指轻轻掰开,右手细细撒盐。江鲈肉质白紧,新鲜透明,盐粒轻轻落在这样一种透明之上,鲜肉突然轻轻地颤抖了一下。

一粒盐把一条昏迷的鲈鱼惊醒了。我轻轻地洒盐,它轻轻地颤抖,一下,又一下。鱼鳞已去,内脏已去,鱼鳃已去,筋和肉已切开,它无法游泳,无法呼吸,无法跳跃。准确地说,它已经不再是一条鱼,只是一条鱼的尸首或说一堆肉而已。但这一堆肉突然醒了,并轻轻颤抖。我按住鱼身的手也突然抖了一下,心尖也跟着颤了一下:

它究竟有多痛啊!

 

2.

知道我喜欢吃鱼,朋友邀我去川田日料。主菜是刺身。

刺身是日式说法,国人就叫生鱼片。古时,称“脍”。《小雅。六月》有记载:“饮御诸友,炰鳖脍鲤”。说的是周宣王时代,北伐获胜,大摆宴席,饮美酒,吃珍馐。炰鳖是烤鳖,把鳖裹涂上泥巴后,放火上烧烤,似如今之“叫花鸡”。“脍鲤”,即把鲤鱼横陈,切成鱼片。当年之鲤,是黄河鲤,产自黄河,据说大而肥美,切成脍,鲜而不腥。我们桌上,主菜是雅片鱼,也有称半边鱼、比目鱼的,产自渤海,与黄河也有渊源。

生鱼片上来,以黑色荷叶褶边粗陶盆,一大盆冰块,层层堆叠,似富士山顶。若可把人一一缩小,至盆边,倒像是到访日本。站在盆边,自近处看,先是三文鱼片,桔红色,趴在雪地上。然后是红色甜虾,四只一列,排队站在冰面。北极贝,散开如玫瑰花瓣。最后是一条雅片鱼,站在富士山顶。经了千里万里,来自太平洋沿的三文鱼、北海道的甜虾、北大西洋的北极贝、渤海深处的雅片鱼,在一个陶盆相遇,一起站在中国产的冰块上,忽然时空交错,很有意思。想想“脍”出自三千年前的周朝,从《诗经》中出走,就更有意思。

朋友说:看着就有食欲!朋友曾留学日本,对刺身怀有深情。在日本,生鱼片称“刺身”,是怕食客认不出鱼片之主人,以竹签把鱼皮刺在上面,便于相认。

雅片鱼略㮋圆,薄薄一片。两面不等,一面深灰,一面雪白。一面有眼,一面无眼。平时栖身海底,白面朝下,称“腹”,深灰一面与海底颜色同,几乎混为一谈,人入海底,很难分辨出鱼之存在。平时游游,也是平躺着游,似人类仰泳。但现在,它站着。它这辈子从没有以这样的姿势存在过,看它明显是站不稳,司厨者以清净之细竹枝梢,密密地插入陶盆边缘,仿佛一道扇形篱笆,用以支撑它扁扁的鱼身。于是,一条鱼,终于站直。

鱼鳃往后,背鳍以下,以刺身刀入肉、至骨,剥去深色鱼皮,剥下半边鱼身。朋友说:日本人切生鱼片,不只是技术,更似艺术。一片一片,一丝不苟,每片厚薄、大小一致,透明如纸。然后,密密地排列在站立之鱼身,布满九片,换一处,再布。半身鱼肉,布成多处,一叠一又不,似一漂亮扇形。这个扇形,漂亮地盛开在鱼身鱼骨上,像是还未剥离。如果生鱼片都如此放置,倒是不用竹签刺身,不怕辩认不清。

朋友说:作日本料理,食材要新鲜,切割要讲究,摆放要艺术,色、香、味、器,和谐统一,不光可以吃,还可以赏。先赏再吃,边赏边吃。此鱼肌肉丰厚白嫩、骨刺少、营养组合全面,鳍边和皮下含有丰富的胶原蛋白质,易被人体吸收。朋友介绍全面,我们一边赏心悦目,一边想象:此鱼,似生下来就是为做成生鱼片,供人类食用?

我未曾到过日本,不习惯吃生鱼片,或者说生吃一条鱼,看别人一片一片,蘸料入口,我总想拿个小火锅涮一下。生鱼片一片一片摆放在一条鱼的母体上,也不习惯,下不去筷子。终于下决心搛一片试试,筷子刚碰到鱼片,鱼嘴突然张开。很大。好像要吐尽,留在此人世间最后一口浊气。

我吓一跳,连忙把筷子缩回。朋友说:食材很新鲜吧!

的确很新鲜,还没断气。

子曰:“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是夜,他若与我同坐川田日料,不知作何感想。

我想采访一下孔老先生。

 

3.

儿时,擅钓鳝鱼。

春分过后,水边芦苇刚冒尖芽之时,天气转暖,鳝鱼出洞。此时的鳝鱼,沙民称“饿煞黄鳝”,极易上钩。以3号缝衣针作钩,系小臂长钓线,以两拃长络麻杆作鱼竿,一竿便成。络麻杆雪雪白,浮于水。小水沟便可扔水面,浮着钓。河边湖边,须插岸边钓。黄昏时分,穿好曲蟮,下竿。待吃完夜饭,天幕拉紧,夜色落下,便可举着手电,去收一回竿。

手电筒须装三节大号电池,粗如小臂,两头系挂绳索,挎肩上,打出圆圆一圈白光,划开黑色,在夜色下似现舞台上之聚光灯,指引我们项黑前行。以电筒光为引,收竿是一根一根收,一根一根找,照一根,收一根。竿子浮何处,插何处,心中有竿,不会找漏。擅钓者,电筒光一聚焦,便可知黄鳝上未上钩。浮水面者,竿动,被拉至水面之下,一拉一个准。插岸边,若线已紧绷,亦多半上钩。有上钩者,提竿,剪断钓线,鳝入水桶。未上钩者,不必提竿,电筒光一扫,钓线宽松,再往下照,曲蟮还在水中游泳。于是,继续留水中,静待鳝来。至八九点,可再举着手电,去收一回。斜挎着手电,走在田埂小道上,摇着晃着,像是巡逻。即便不得鳝鱼,亦好玩。

得了鳝鱼,可售卖,可自吃。吃法很多,可清蒸,可酱爆,可炒丝。我喜欢炒丝。

炒鳝鱼丝,最好与葫芦丝一起。最好是自棚架上现摘葫芦,刨皮,切细丝,与鳝鱼丝同炒。炒鳝鱼丝时,一般葫芦丝比鳝鱼丝多,称“炒葫芦丝”为妥。但在沙地,无人称“炒葫芦丝”,亦无人称“炒鳝鱼葫芦丝”,只称“炒鳝丝”。大约是鳝鱼比葫芦价贵,去饭店,加了鳝鱼丝之葫芦丝,即身价倍增。而加了葫芦丝之鳝鱼丝,会鲜味倍增。只鳝鱼丝,只葫芦丝,都炒不出味。只有当鳝鱼丝和葫芦丝在一口锅中相遇,那味才是那味。不必技巧,不须佐料,只以菜籽油清炒,加点绍酒、清水、小葱即可,甚至不洒味精。极鲜美,极可口!丝可下酒,汤卤水可淘饭吃。一碗炒鳝丝放桌上,过酒下饭,都齐了。

炒鳝鱼丝,分熟丝、生丝。熟丝是煮熟后料理成丝。整条鳝鱼置铁镬中煮,滚出约十分钟,捞出,略凉,以不锈钢调羹之柄为刀,不需刀锋。左手把鳝首,自鳃入,沿脊柱,紧贴脊骨,此时肉质已熟,虽无刀锋,但一路往下,十分顺畅。手熟时,可一路至鳝尾,料理出长长一条鳝丝。先背,后肚。肚肉太宽,剔出骨后,可另手撕成丝。鳝鱼仅中间一脊骨,熟后,易料理。生丝难料理,没试过,不过,曾多回在农贸市场看老胡下刀。

老胡姓胡,大胡子,在农贸市场卖鳝鱼数十年,去市场的人,没不认识的。来一斤鳝鱼?清蒸,就开膛,去肚,半切段。酱爆,剔出脊骨,平铺成一张纸状,切成指节长短一片一片。炒丝要复杂些,取一头带尖钉之木板,自水中抓出鳝鱼,一甩,“啪”一声,鳝首入钉尖,左手拉紧,右手持刀,自鳃下切一横刀,至骨,沿脊骨而下,一路沙沙有声。黄鳝劲大,左手虽紧拉,但其脊骨仍拼命用力抽动扭曲。不过,到底挣扎不过老胡之大首。几刀下来,血流如注。鳝鱼血似人血,浓而艳,沾刀上、手上,血腥味甚浓。不过,老胡并不理会。血腥之后,肉是肉,骨是骨,分得清清楚楚。骨头做垃圾,鳝丝进塑料袋,交付,完事。老胡自称“天下第一刀”,我称他为“胡一刀”,杀鳝鱼,料理鳝鱼丝,真是快,一条鳝鱼用不了一分钟。一早去看,一缸密密麻麻挤挤挨挨鳝鱼,数百条。至中午,基本清空。天天如此。没休息天。若细数,不知他这辈子,杀了多少鳝鱼?

前日,看《护生画集》,有烹鳝一图,配文字:

“学士周豫尝烹鳝,见有弯曲向上者。剖之,腹中皆有子。乃知曲身避汤者,护子故也。自后遂不复食鳝。”

 

4.

土步鱼极易上钩。

初夏,以菜市场卖的明虾为饵,去头,去尾,剥去虾壳,只以肉挂钩。钩可单只,亦可两只三只,最好抛竿,可抛至离岸三四十米处,钓在远处闲逛之土步。原钱塘江边土步不少,退潮后,可徒手至岸边摸索。新世纪后,抲鱼人太多,现只能垂钓,且钓线越甩越远。好在,还没断绝。土步又称沙鳢,伏水底,附土而行。钱塘江底土即是沙,沙即是土,都是硬板沙,所产土步鱼,肉质白嫩,最是紧致。蒸笋干菜,汤浓汁鲜,最是美味。当年清人陈琪有诗“清明土步鱼初美,重九团脐蟹正肥。莫怪白公抛不得,便论食品也忘归。”唐朝白居易不忍归去,因为杭州春有土步,秋有团脐。钱塘江边,土步鱼之美味是一绝。杭州名菜,春笋步鱼,脍炙人,与杭州山水之美映衬,让人不忍归去。

春笋步鱼,是以春笋为底色,切成滚刀块,土步鱼剖洗干净,以精盐、湿淀粉上浆。开油锅,烧至八成热,入笋块,炸熟,以漏勺捞起备用。复开油锅,至热,倒入土步鱼,略炸后,复入笋块,加葱姜、加绍酒、加水。经典款“春笋土步”不加水,但我喜欢加水,加大水,烧成大汤大水。此春笋土步,鲜到掉眉毛。

菜分两种:一种尝鲜,一种吃香。我更喜欢尝鲜。春笋土步,须以鲜味为重,以此,我加大水。水一入锅,热汤四起,好似鱼在锅中重又复活,四处游弋。

土步性急,不耐活。自江中起钓,过不了一个钟,便自撞桶壁而死。一回例外,拎回家竟未死,剖洗干净,开油锅,入锅后,竟在锅中蹦跳两下。顿时,油花四溅,弄得妻一身是油,手上亦溅到一滴,烫出一个泡,惹得妻好一阵骂:真是不得好死!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之爱,亦没有无缘无故之恨。妻之恨是有理由的,没来由被一条土步鱼摆了一道,烫出一个泡。应该要恨这条鱼。

我估计,此鱼,应该更恨一个人!如果鱼会恨。

 

5.

我极喜欢吃鱼。逢鱼必点。但不喜杀鱼。杀鱼之后,吃鱼便无味。

朋友说:最好不要去看杀牛!因为杀牛时,牛会流眼泪水。看过,你就再吃不下牛肉。以此推断,鱼在刀子前,亦会流泪。曾听过一段子:

鱼对水说:你看不见我的眼泪,因为我在水里。水对鱼说:我能感觉到你的眼泪,因为你在我心里。

我,不是鱼,亦不是水。我未见鱼流泪,不代表鱼未流泪。我之心大概极硬,和许多人一样,多年来,我一面怜悯鱼之眼泪,一面伸筷搛鱼。我一再想起那些花一样漂亮之刀法,盛开与凋零,在同一条时间之轴线上并行向前。

生命在伤口生长,而我,在矛盾中前行。


                                                            半文 2022.1


刊于《安徽文学》2022.7,《散文海外版》2022.9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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