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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金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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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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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来就很美好

想起来就很美好

1.

日光自屋顶打下,透过天窗,方方正正一柱,两抱粗,像硕大的时针,随着日头,从西往东走。上午在西,下午在东,不声不响,慢慢地走。注意看时,感觉不到它在走动。一眼不见,忽地就往前走了一大步。走到教室中间,小艾说:好睡午觉了!

这时,校长室外,屋檐下的铁马“当——当——当——”,又长又响地喊了三声。

铁马,是旧时为防鸟雀筑巢,挂檐下,用来驱赶的铁片。校长举起手,一拉绳,两片铁便咬在一起,“当当”地喊,鸟雀四飞,满操场乱蹿的学生像一群小麻雀,呼啦啦飞进了教室。嘈杂的学堂安静下来。

满头大汗,趴在桌子上,心并不安静,还在外面,一下子飞不回来。睡不着,左左右右翻烧饼,一颗不安稳的脑袋,无处安放。我仰着,把头搁在身后桌面,望着天窗落下的日光发呆。小艾趴着,用又尖又细的手指,翻捡我的头发。细细地翻,像翻看一本书。

这是一本很厚的书,一根头发就是一页书,一页一页翻看,不知多久才能翻完。小艾一页一页翻,我一页一页数。在一页与另一页之间,翻到一个虱子,像在书页间插了一片书签。小艾的指尖突然凝住不动。以左手的食指肚下压,压紧,以右手拇指食指指甲尖一掐,自发根起,慢慢掐下,至桌面,铆定。动用拇指甲,“哔”一下,小小的爆破声,在耳边炸响。“哔”,一下。“哔”,又一下。运气好时,“哔、哔”声不断地响起,十分悦耳。

我仰着头,一边听悦耳的“哔哔”声,一边数屋顶的椽子、桁条,数蜘蛛结的网。一根两根三根,一个两个三个。一只麻雀从鱼鳞瓦下探出尖尖的小脑袋,望见下面几十个黑压压的头皮,吓得重又缩回去。蜘蛛从椽上挂下来,挂下来。挂到半空,发现下面无可去处,又沿着一条细丝,慢慢地往上爬。爬回去,再挂下来。反复地走着一条没有尽头的路。大的小的灰尘在光柱中沉浮,上上下下,没有轨迹,亦无方向。时间沿着光柱的方向,缓缓地向东走。不紧不慢。

呼吸声起伏,看不见的波涛,在透明的空气中无声汹涌,渐趋平复。一边发呆,一边等待。老长时间等不到“哔、哔”的声响,终于忍不住,跌入梦境。

梦境来得很慢,却突然。不记得是在小艾翻到哪一页时,我突然就跌进梦境。梦里,仍张开双臂,像张开翅膀,在操场上呼啦啦飞,麻雀仍呆立檐头,蜘蛛仍安静地下挂,小艾的指尖仍在我的头皮上奔跑。伊吐纳出的细细的气息,仍轻轻地掠过我的发梢。

初夏,日子变长,在学堂可午睡一个钟头。

我仰着头,睡去。小艾趴着,亦睡去。睡去时,指尖还保持着翻书的姿势。不清楚伊在梦境里,是否还在一页一页地翻捡我的头发,还在“哔、哔”地发出悦耳的声响。直至屋檐下的铁马再次“当——当——当——”地喊了三声。

哔哔声退去。梦境退去。目光慢慢聚焦。光柱重新凝结,注意看时,又向前跨了一大步。一群小麻雀又叽叽喳喳叫着,呼啦啦飞出了教室。

操场腾沸。小艾拎着褐色的小药瓶飞在前头,我也拎一个,飞在后头。

学堂很大,四四方方。东北角,有一块同样四四方方的水泥地。从东往西走,十步。自南往北走,十步。中间,一口水井。刚醒过来的小麻雀们,瞌憧懵懂,摇摇晃晃,拎着大大小小的广口小药瓶往水井口飞。

以姆妈的绣花线为绳,系瓶口。上头一松手,下底“卟隆咚”。然后是“咕咕”的灌水声。药瓶落在水井,灌满水,双手交替轮换,收绳。至井沿上,左手拎绳,右手一把拿住,送至唇边,一瓶一口,一口一瓶,“咕噜”一声,喉头滚动。一股清凉自唇至喉,沿食道一路往下。至胸,至腹,至脐。

一个激灵。瞌睡虫赶跑,整个人苏醒了过来。

2.

苏醒过来的小艾飞得更加欢快,张着翅膀往西南飞。那里有池塘,池边有柳树,树下有一片夏日难得的阴凉。

小艾穿着白底蓝花的跳舞裙,一双透明的风凉鞋,跑得飞快。有风从伊身体里吹出,跳舞裙张开,发随风动,整个人就是一朵随风而开的花,被一阵风托举着,向着阴凉飘去。

飘过整个操场,小艾就落在那一片矮矮的阴凉下。我跟在后面,也跑得飞快,也落在那片矮矮的阴凉之下。

小艾伸出右手,在柳树下掐了一根野葱。野葱细而实而长,比家葱硬。可小艾指尖锋利,一掐就断。我想到我一头的黑发,发根有些飕飕的凉。

伊蹲在阴凉下,找一个小圆洞。小圆洞很细,很深,铅笔芯模样,里面住着一种叫“小狗喔喽喽”的虫子。小艾找到圆洞,便以双手捋起跳舞裙下摆,露出两个小小的膝盖,跪趴在柔软新鲜的泥地上,弯下腰去,右手捏了野葱,把葱尖一寸一寸伸进圆洞。伸进去两指深,转两下。再以左掌击地,一下一下拍打。

小艾左掌很薄,很小,留在泥地上的手印,会被人以为是大白鹅的蹼迹。不过,池塘里没有飘过大白鹅,天上也没有。阳光停留在柳叶上,斑驳而跳跃。小艾的手掌一下一下在泥地上拍击,像一只独脚的大白鹅在跳动。边跳边喊:

“要打大雷哉!要落大雨哉!偌屋里要着火哉!小狗喔喽喽,小狗喔喽喽,快些跑出来哉!”像观音大士念咒。念过三回,往上一提,吊出来一条白色小虫,圆而细而长,肉质而性感。小虫有褐色的小口,叼着野葱尖不撒嘴。一出洞,乍见一天日光,大概很不适应,突然就撒了口,落了地,一扭一扭地逃跑。跑得飞快。可惜,习惯了黑暗的眼睛,在日光下突然找不到回家的路。慌张,混乱,像是我,突然撞见了校长。

小艾一下捏住小虫,装进小药瓶。又去找下一个洞。

泥地上小洞一个连着一个,像一地小小的眼睛,圆圆地睁着,望着天空,空洞而迷惘。我也掐了根野葱,也趴下来,也找到一个小洞,也把野葱尖伸进洞去,也学小艾左掌一下一下拍击着泥地,念咒语:“要打大雷哉!要落大雨哉!那家屋里要着火哉!小狗喔喽喽,小狗喔喽喽,快些跑出来哉!”一提野葱,没有。再伸进去,再拍,再念,还没有。换个洞,再拍,还是没有。或是拍的韵律不对。或是咒语不对。或是选的圆洞不对。或者,都不对。反正,没什么对的时候。

看小艾,短短几分钟,已吊了十来条。装小药瓶,拎回家去,可喂小鸡。小艾养的小鸡好玩,毛绒绒一团。见小艾放学,便像一团一团雪球,从地上远远地滚过来,欢迎伊回家。然后,拍着两只没长齐羽毛的短翅,跳上跳下抢虫子吃。

可惜,日子很长,课间很短。“当——当——当——”,铁马远远地喊了三声,小艾拎起小药瓶,掸了掸两个膝盖上的泥,又一朵花一样,向着教室飘去。我掸不净膝头的泥土,只能边跑边掸,跑得像个瘸子。上了课,还把手伸在课桌下,偷偷地掸。听见身后小艾扪着嘴,用力忍着的“吃吃”地笑。只好很愤怒地转头,盯伊一眼。

到第二日,待到午睡结束,又去打井水,又去柳荫下,又吊小狗喔喽喽,又会忘记,不自觉地趴下去,又趴了两膝盖掸不干净的泥。有时,突然吊上一条,很开心。一条没吊,仍是开心,跟着小艾,瘸着腿,飞快地跑过整个操场。那些闪闪发亮的日子,也随着一起飞快地穿过整个操场,向前奔跑。

至今日,我虽不知小狗喔喽喽是何种虫子,仍止不住怀念。小艾说:它们会变成蝴蝶!

我不知道它们变成蝴蝶的模样。我只记住,小狗喔喽喽一扭一扭拼命奔跑的样子。它们自以为跑得飞快,却终于没有逃出小艾的小手掌。

想起来,多像那时瘸着腿奔跑的自己。

如今,梦里,小艾已化成了一只花蝴蝶,越飞越快!快到,我不瘸腿也追不上。

3.

小学堂东围墙有一豁口,像老掉的人缺了个牙。

一截围墙,也会老去,也会缺牙。豁了口的围墙东面,有一片农田。农田里面有一块,是李老师的。李老师是小学堂唯一的男老师。

坐在教室,透过朝东的窗子,可以看见那块地,可以看见李老师在地上劳作,有时翻地,有时播种,有时除草,有时施肥。插秧时最好看,一株一株,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像是在大地上写字。

檐下铁马“当当”声响起,小麻雀们飞进教室,他便扔下手里的活,放下裤管,从豁口跳进学堂。带着两脚的泥,给我们讲润土,讲西瓜地。有时走得急了,裤管没放下,一腿高一腿低,见有同学笑,他便一边举着课本讲课,一边弯下腰去,把裤管放好。然后,转身在黑板上写字。

李老师能写很正的柳楷。柳楷是柳公权的楷书,瘦长,挺拔。字若其人。李老师在上面写,小艾在下面描。写字要描红,小艾就低着头,细细地描,一笔一笔,绣花一样,描得跟李老师一样好。

李老师给伊很多圈,用红墨水圈。不过,李老师说:还不够好!写字,像插秧,苗要正,根要深。一笔到位,笔笔到位。没有把一株秧插了拔拔了插的。反复描摹,写再好,最多不过是个匠人。

李老师一边说,一边举着教鞭为我们讲解怎么点?怎么横?怎么撇?怎么捺?小艾一面认真地点、横、撇、捺,一面抬头望着李老师,满眼的小星星。我一边回头看小艾,一边点、横、撇、捺。我是一笔到位,笔笔到位。笔画又粗又黑,混为一谈,常常认不出笔下何字。李老师挑挑捡捡,终于给画个红圈圈,让我高兴半天。

李老师的教鞭很特别,又粗又长,头上带个弯钩。李老师不讲究,用破的扫帚,去了帚丝,就是教鞭。黑板下面,几十个双小眼睛,长满星星,像满天的星斗,随着教鞭的弯钩,点横撇捺,目光起起伏伏,像面对无限宽广的未来。

那时节,小艾的眼睛真亮啊。亮到,看不清伊的眼底是否有我。我常常回头,惹得李老师一顿一顿地用弯钩敲黑板。教鞭敲在黑板上,有很好的“笃笃”声,像小艾在水泥地上骑竹马。小艾跑得飞快,竹马也跑得飞快,夹在小艾的花裙子下,像一朵花的柄。不过,很快就跑没影了。只留下一串“笃笃”的声响,久久未曾散去。

小艾写字,用星光墨水。墨水很浓,很黑,落在描红本上,写一个,是一个。一页纸,一页字,整整齐齐,像种了一地的庄稼。一株是一株,每个字都像带着露珠,闪闪发亮。小艾写得很慢,很慢。不清楚跑得飞快的小艾怎么会突然慢下来,每一个笔画,都像是播在地里一颗种子慢慢地抽出的叶子,带着露珠,又挺拔又闪亮。多年以后,我想起那些字时,它们还一个一个站立在纸上,站立在那个时间的尽头,一闪一闪地发亮。李老师画红圈,一个圈连着一个圈。那些红圈圈真的好看,连在一起,像一条红火的项链。如果可以取下来,挂在脖子上,一定很漂亮。看小艾写字,像只骄傲的白鹅,伸着高傲的脖子。脖子很细,很白,很正。静谧而肃穆。这个脖子,适合挂一串项链。

写两个字,笔分叉,小艾把笔尖搁砚台边轻轻舔一舔,尖了,继续。叉了,再舔。写完一页,收工,要把笔舔到很尖很尖,尖得像一粒子弹,再装回笔套。不够尖,就反复在砚台边舔,像磨一把刀。

只有舔尖了,下回再写,这笔才力量!

李老师说着,把笔尖放在口中,集双唇之力一夹。果然,又细又尖。于是,小艾把笔尖轻轻放入双唇之间,轻轻地舔。够尖了。好,套上。回头一看,小艾薄薄的双唇之间,夹了一粒黑,妖艳,令人心尖发颤。

教完课,李老师又从豁口跳出,种地。一个教室的脑袋,齐刷刷向东看,一地的庄稼。教室里,也是一地的庄稼,都是整整齐齐地,向上生长。

小艾长得特别快。伸着脖子,很细,很正。像李老师田里,一株婷婷的禾。

4.

“姆妈呀,我自从嫁到斗丘里,娘囡相会在梦里。我是茶不思饭无味,想回娘家,想回娘家,我是勿容易。想勿到,我今朝回到娘家地,反为你娘亲添是非。”

“阿囡呀,我看你还是原轿来、原轿去,过几日,我到斗丘来看望你。”

“姆妈呀,见面又与娘分离,女儿懂得娘心意。”

……

“姆妈,我去哉。”

“阿囡,阿囡,娘格肉喂……可怜肉啊,肉啊……”

学堂西北角有一个戏台,座西,朝东,高一公尺多,用石头砌成,四四方方,有石阶可上。逢节庆,到晚上,大队里会请人来唱戏,唱得最多的是莲花落。看得多了,小艾也学会唱,一个人站台上,又做姆妈,又做阿囡,一会儿粗着喉咙,一会儿提着噪子,唱“彩姐姐回娘家”。唱到“阿囡,阿囡,娘格肉喂……”一句,下面听的人都抹眼泪。

“小艾有天赋,唱戏的天赋。”李老师说。

李老师抬起手,一掐兰花指,教小艾唱:

“阿囡,阿囡,娘格肉喂……可怜肉啊,肉啊……”

左手食指要抖,要颤,连续地颤,要把姆妈此时的心痛、不舍、矛盾、纠结,通通凝结到一个手势上。

彩姐姐出嫁四年,做媳妇不容易,回趟娘家更不容易。终于回到娘家,看到娘因媳妇气病在床。女儿痛惜娘,娘痛惜女儿。一个要走不舍走,一个想留不能留。一个走了还回头,一个伸手挽不住。

小艾说:要做个好女儿。要做个好媳妇。

小艾伸手,一肘曲,一臂展,掐兰花手,颤食指,迈细碎步,边颤边唱:

“姆妈,我去哉。”

李老师接唱:

“阿囡,阿囡,娘格肉喂……可怜肉啊,肉啊……”

无论走多远,阿囡都是娘身上掉下的一块心头肉。李老师教唱,小艾学唱。教室前,黑板下,成为舞台,我们一群还没发育的小喽喽静静地坐在座位上听。到元旦,中秋,小艾登台。

台上,没有灯光,日光打下来,照得人睁不开眼。小艾穿了花棉袄,背了包裹,右臂抱个娃,左手掐兰花指,在台上走碎步,颤食指,拉长了调唱。

校长在下面鼓掌。李老师在下面鼓掌。我也举起手,奋力鼓掌。一片白花花的掌声。

我也能唱。我说。

小艾不信。

待散了学,学堂里空空荡荡,我偷着上台,一个人对着空旷的操场,把含笑花、鸡冠花、柳树、野葱、小麻雀、石头,一棵棵一株株一只只一块块,都当成观众。开始走碎步,颤食指,学小艾,拉长了喉咙唱:

“阿囡,阿囡,娘格肉喂……可怜肉啊,肉啊……”

不敢放开喉咙。

事实,放开了也没多大的声响,惊不走一只麻雀。

然后,我听见台下“啪啪”地响。小艾抬头望着,笑得像一朵含笑花。

我不清楚伊什么时候到的。只想把戏台打个洞,钻进去,钻到让人看不见我的尾巴。不过,到底钻不了。只好一纵身,跳下台子。

“啪”一声,落在小艾身边。脚有点痛。

“要不要一起上台唱?”

“不要。”

“现在没人!”

“也不要。”

我急急地往学堂门口跑,跑得飞快,脚有点瘸。小艾也跑得飞快,像追一个逃兵。

5.

戏台往前,十步,树着两根毛竹竿,粗而高,远远地高过小学堂矮矮的鱼鳞瓦,直指苍穹,像撑着一天的云。鱼鳞瓦很黑,很重。有种子在瓦上发芽,飘飘摇摇。我们称“天草”,真像是长在天上。幕布叉得很高,高过鱼鳞瓦,也像是叉在天上。

幕布一叉。傍晚放学,全大队人便都知道晚上有露天电影。因为要抢位置,要提前吃饭。小学堂一放学,一群学生归心似箭,呼啦啦飞散了。我跟着小艾飞奔。跑得飞快。

这一日,家家户户的炊烟都来得比往日更早些。大队广播一遍遍播:晚上六点,小学堂操场播放彩色宽荧幕武打片:南拳王。欢迎大家前来观看。

“晚上六点……”几个字,有很重的回响,远远近近地反复回响,绕着耳朵,嗡嗡地响。小艾就站在广播下吃饭,一手端着蓝边瓷碗,一手搛一根萝卜干往唇边送。我也站在广播下,一边吃饭,一边看小艾。小艾一边听一边吃一边吊着嘴角笑,一朵含笑花的模样。沙地人家,这一刻都在抓紧吃饭。早早吃完,早早去幕布下占个好位置。放映员很神气地用一块尖石在幕布前五步处划下一条粗线,这粗线是看露天电影的前线,线如沟壑,人只能坐在线后。谁要不听,非要往前,越了线,他就傲骄,不肯放电影。

我和小艾来得早,把小板登凳扣着线放,不前一分,也不后一分,然后,端端正正坐着,等候电影开始。小艾在左,我在右。

伊痴痴地望着荧幕,我傻傻地望着伊。时间尚早。陆续有人靠近,小板凳、长条凳、竹椅子,都有。坐着,站着,占据剩下的有利位置。我不敢走开,怕被人挤出,丢了好位置。人是一层一层向两边、后方铺开的,很快铺满整个操场。迟来的站后面看不到,踮脚。踮脚还看不到,就站板凳上。最后面的,站在脚踏车后座上。看上去有两个人高,像站在戏台上看戏。

中间最正中的位置,留给放映员,不能挤。放映机“吱吱吱吱”地转,灯光打在荧幕上,“南拳王”三个字特别大。

林海南,梁伯,玉卿,人物一一从空白的荧幕上跑出。未知他们原来躲在哪里?出来就好,有人终于放下一颗心。林海南以拳闻名,称“南拳王”,最后却以梁伯的绝招“反旋风回力腿”杀人。这个腿练得辛苦。此后多日,我皆梦见自己在努力炼腿功,绑着腿,一次一次从坑中跳出,掉落。反复上下,直至步行如风,飞檐走壁。梦见最多的是玉卿,这个女人有着又粗又长的麻花辫,和小艾的一样。梦境很乱,腿法有时神奇,有时失灵。玉卿和小艾,重重叠叠,面目相近,笑容可亲。

小艾不会打拳,也不会踢腿。小艾只是吊着嘴角,微微地笑,如一朵含笑花。一边笑,一边跳皮筋。没有露天电影的日子,课间,小艾带了皮筋,吊在两根毛竹竿上,拉直,绷紧,用来跳皮筋。有时二三个,有时五六个,一起在竹竿下面边跳边唱:

“两只辫子翘一翘,上海老板要勿要。”

跳的是上海踏脚板,一级一级往上升级,跳完一级升一级,把皮筋一点一点往上升。一群女孩,小艾的辫子最粗最长,一下一下往上蹿,边蹿边唱:两只辫子翘一翘,上海老板要勿要。那时的沙地女孩大概都有一颗向往城市的心。若真被上海老板相中,是极光宗耀祖的事。

我不会跳皮筋。只远远地看着,像看露天电影:一群翘着辫子的女孩,在阳光下跳跃,蓬勃,有力。生命向上生长。很多美好的东西都在如约而生,如约而长。纷纷扬扬,大地万物,不言如迷。

荧幕打出“谢谢观赏”四个大字。电影散场。小艾走得很安静。慢慢地走,像是突然长大了一截。我也安静地走,在后面安静地看着安静的小艾,很陌生。只看着伊一直往前走,往前走。走到看不见的尽头。

散了场的操场,空旷,辽阔。总有有些东西在小学堂反反复复地上演又落幕。虽许多的日子,人,事,物,都如电影散后的操场,但现在想起来,还是很美好。

譬如此刻,小艾还是像一朵含笑花,浅浅地开在记忆深处。

半文20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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