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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金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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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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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拴住的人

村庄里的物事,都是被拴住的。

狗,是被一根链子拴住的。一根两米长的链子,一个项圈,被一条狗紧紧绷着,“汪呜汪呜”地喊了一辈子,喊得脸红脖子粗,还是没能挣脱。一只羊是被一麻绳拴住的,绕着麻绳,绕一圈路,吃一圈草,偶尔“咩咩”两声,从来没有红过脸。一头牛更容易拴,随便一截草绳就拴了一辈子。人轻轻地牵着,草绳松松地悬在那里,牛慢慢地走在那里。人一走,牛就跟着往前走,很听话,草绳没有绷直过。

猪被一个猪圈拴住,鸡被鸡窠拴住,鱼被一池水拴住。一棵树,是被一条根拴住的。早年的时候,要是狠狠心,来一阵风,还能把自己连根拔起,换个地方继续活。越长大,根越粗,终于长到怎么都挣不脱了,只能一个劲地往上长。不过,就算是换个地方,又怎么样?还不是一样被根拴着,一辈子就朝着一个方向生长?

村里的桌子、凳子,也是被拴着的。新做了桌子、凳子,都要被翻过来,在桌肚子、凳肚子写上“钱生记”。写完,刷三道漆,这字就长在那里,永不褪色。一张桌子一条凳子就被这三个字拴住。村里有人家做红事白事借了去,没两天,就能跑回来。哪张桌子回哪家,哪条凳子回哪家,清清楚楚,不会跑错。哪天到光二家做客,感觉屁股下那条凳子有些熟悉的味道,翻过肚子一看,“钱生记”。吃完饭,就被顺手牵回钱生家了。吃饭的碗要简单些,一般就锔一个字:“生”、“二”、“财”。“生”是钱生家的,“二”是光二家的,“财”是金财家的,一个字就拴住一个碗。不论跑到谁家去了,扒开饭一看,碗底有个“生”字,洗干净,就被送回来了。送回来时,碗底还要卧个鸡蛋,或两根酱瓜。在村庄里,一只碗飘来荡去,不能空着。这是礼貌。

村子里很多物事,都是被几个字拴住的。新买了箩、筛、扁担、锄头,就写上字。箩写边上,筛写背上,扁担写肚子里,锄头写柄上,写完字,就拴住了。干完活,扔田里,扔路上,不会走丢。

房子也是被拴住的。一幢房子修好,还修了院子,院门会被钉上一块窄窄的蓝色的牌子,写着“乐园村5组38号”。几个字就把一幢房子拴住了,天长地久地蹲在那里,比一条狗一只羊一头牛都要老实,不叫,也不挣。只等着时光一点一点把它啃旧,啃回到一块土里。

人,大概是村庄里最强大的物事。猪狗牛羊、鸡鸭草树、桌椅碗筷,都是被人拴在那里的。只有人自己在四处游荡,脖子上没拴链子草绳,身上没刻字铭牌。事实,人也是被拴住的。张花站在院门口喊一声:“钱生,吃饭了。”钱生不管在百米之内,还是在千米之外,都被这一声喊拴住,远远地牵回了家。一个名字,就是一根绳子。母亲一声喊,就是一根绳子,远远地拴住了一个人。

事实,拴住一个人的绳子有很多,只是人自己不知道。光二是被一个女人拴住的。他从河南逃荒来乐园时,走过一千个村庄,路过十万户人家,吃过冷饭,嚼过生米。他以为乐园和其他村庄一样,只是路过。不想那个叫春梅的女人,给他盛了一碗热粥。一碗热粥下肚,光二打结的眉头就打开了,这一碗完整的热粥把他拴住了。春梅没有牛,他就给她当牛,一到春天,就心甘情愿地给春梅翻地。一到秋天,就甘心情愿地为她收谷。春梅没有桌子,他就为她种下一棵水杉苗,守着它长大,守了十年,直到它长成一张桌子。春梅没有儿子,他就给她一个儿子。这个儿子一落地,就彻底把他拴死了。他给他能会飞上天的竹蜻蜓,给他上学,给他买脚踏车,给他造房子,给他娶妻子,给他领儿子,给他儿子的儿子做竹蜻蜓,买玩具。这一拴,就拴了一辈子。

拴了一辈子还没完,在他闭眼时还想着,他还没看着儿子的儿子生儿子!

也就是死,把拴着他的那绳子割断了。要不然,还能一直拴着,拴到下辈子,下下辈子。

人是很容易被拴住的。钱生说要削一根扁担。削扁担的时候,他要先去找一根毛竹。乐园没有山,找一根毛竹不容易。走了一百户人家,终于找到一根,发现还缺一把竹刀。他又去借竹刀。借竹刀的时候,遇见光二,光二说他家的犁辕坏了。借了竹刀,就顺便帮他把犁辕修修。于是,钱生就提着竹刀去找一根木头。没有山的乐园,木头也不好找。他就提着竹刀,等着光二种的那棵水杉长出大木杈子。等着一棵树长大那几年,树上的喜鹊“喳喳”两声,落下一坨鸟屎,打在钱生头上。钱生一狠心,打算去做一把弹弓,射下这一窝喜鹊。他去冯铁匠那里找了根很粗的铁丝做弹弓架子,找李裁缝买了二尺牛皮筋做弦,又把穿了十年的雨靴绑子剪了,做皮子,用来裹弹子。做完发现没有子弹,又坐到苦楝树底下,坐着等苦楝村开花,结楝子。等苦楝花终于开好了,开始结苦楝子。

苦楝子结成要两个月,钱生忍不住要先下个河洗个澡。洗澡的时候,忍不住先摸个鱼。摸了条八两重的小鲫鱼,忍不住先上岸,烧个腌白菜蒸河鲫,又忍不住先喝他三两高粱烧。喝完高梁烧,忍不住先睡他十年八年。等睡醒过来,早已经忘记削扁担那一回事。先喝一碗白米粥再说。

喝完白米粥,钱生浑身舒坦,坐到村口等钱进。钱进是钱生的儿子,进了城,就望不到背影。钱生坐在村口,被一个村口拴住。村里人,都是被村里的物事拴住,大的小的,拴在一个村庄,一辈子都没能走出去。想那钱进,终于进了城,城里能拴住一个人的物事就更多。肯定被一些物事拴在城里,再回不到村里。

生在村里,长在村里,老在村里的人,村庄就是一个桩。那些进了城的年轻人也一样,城市是一根更粗更高的桩。钱生在村口等了一辈子,等到整个村庄的人都走完了,也没把钱进等回来。只好骂一句:狗日的!光二没等到儿子的儿子生儿子,我钱生是儿子都没等回来就老了。

还好。那条叫黄四的狗,还拴在手上。不清楚是钱生拴着黄四,还是黄四牵着钱生,慢慢地往回走。那个拴着钱生和黄四的房子,“乐园村5组38号”,一动不动,安安静静地蹲在那里。没有进城,没有远走他乡,就这么安静地蹲着。说实话,在村庄里,人和房子,不是房子拴着人,也不是人拴着房子,只是相互拴着,像一对患难的兄弟,亲人。在城里,怕也是这样。

人,都是被拴着的。一个不被拴着的人,要当心,风一吹,就飘到天上,再找不到回家的路。

刊于《散文》20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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