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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金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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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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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园街

1.

乐园桥往北,一条穿心直路,把村庄均匀地切成两半。左一半、右一半,一样大、一样小。

路是泥路。泥是沙泥。很细,很粉。晒几个太阳,路就变得很轻,风一吹,会吹到天上去,于是,天上也有了一条路。

路上人不多,车极少,偶有脚踏车、钢丝车,压不住一条路。若可以,在桥堍头打个村庄系根麻绳,可以把这条路拴在地上,像拴住一头牛,不会被风吹走。但没人动手。村子里的人都不着急,路会不会吹走,路在天上或是在地上好像与他们并无关系。路在地上,他们在路上走。路在天上,就在路下走。我抬头望望飘在天上那条路,有些迷惘:沿着这路一步一步走,会走到哪里?从这条路上走出去的阿康,大概是走上天了,再没走回来。阿根也没走回来。阿兔、阿灿、大胖都没走回来。我的祖父祖母,我的父亲母亲,别人的祖父祖母,别人的父亲母亲,我,都会走上天,再走不回乐园。

说实话,我不喜欢这条路,总诱惑着人往天上走。

好在,不会飘太久。过几日,落一场雨,路被淋湿,又回到地上。

我沿着这条路,去找光二。

泡过雨水的路,会变软,变滑溜。乐园人说光,叫“绢绢光”,像绢一样光。说滑,叫“滴滴滑”,油滴一样滑。赤着脚,踩着光滑,就像踩着一条硕大的鱼背。我只好趴紧所有的脚趾头,小心翼翼地走。胆子大的人,不怕滑,在上面溜。躬着背低着头往前跑,和所有的起跑姿势一样,跑至巅峰时速,突然刹车,脚侧放,整个人略侧,略蹲,张开双臂,光滑的脚底板和光滑的路面之间亲密无间,如丝般柔滑。整个人便如一只大鸟,“哧”一声,从这里飞到了那里,或从那里飞到了更那里,转瞬即至。也会突然失衡,“吧唧”一声,四脚向天,滑出去老远。翻身爬起来,掸几下不太痛的痛处,摆好姿势,继续溜。若“扑通”一声,溜入水沟,则要好一通爬,终于回到路上,带着泥浆水,溜得更滑更快。路上好多小人,来来回回地溜。行人的脚印被覆盖,留下一条一条长长的滑道,一条盖着另一条,一条穿越另一条,平行,交叉,混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一日,走路不叫走路,叫“溜路”。这一日,是乐园大队这群小人的节日。这一条泥路,成为一个游乐场,一双一双赤着裸着的小脚丫一遍一遍地溜过去又溜回来,兴高采烈,忘乎所以。

他们抓紧溜。因为溜路的好时光不多。落雨时不能溜,要淋雨,要被大人喝骂。雨停后,太阳一晒,水浮到云上,干了的路不好溜。再晒晒,路又轻飘飘起来,被吹到天上。没法溜。落完雨,泡软路,天未开,太阳未出,最好。村里的小人没有游乐设施,没有现成玩具。路就成了玩具,成了游乐园。难以想象,一条被雨水泡软的泥路会这么好玩。雨一停,冒出一群小人,像是早就潜伏在那里,紧跟着雨离开的脚步就溜到路上,从北往南,从南往北,反反复复地溜。笑声、骂声、尖叫声也在路上快速地溜。一直要溜到人溜不动路,路也溜不动人,才肯回家。带着一身的水和汗和泥和一脸的高兴。

大人不溜路,大人自有大人的稳重,大人在一条滑溜的泥路上仍不紧不慢地走,脚够大,人够重,压得住一条路的滑溜。陈三也不怕滑,拉着钢丝车,一路小跑着,从南往北,穿过整个乐园。

乐园不大,乐园路不长,陈三一阵风一样跑过去了。

我不敢跑,夹着一双球鞋,赤着脚,一小步一小步慢慢走。我总感觉自己跟别人不太一样,别人在溜路,我怕路滑。别人在尖叫,我想捂住耳朵。别人说话,我沉默无语。我总是小心翼翼地走路,小心翼翼地说话,小心翼翼地看着别人的眼色。这么滑溜的路,一去就是百米千米。

“哧”一声,我怕把自己溜丢了。

2.

不远。

桥北,西,面东,第三间,是光二的修鞋铺。

铺子不大,一张床,四根细竹竿撑着一个麻纱蚊帐,另有一张账桌,一张春凳。余下,挤着各色鞋,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大的小的破的半新的,多是橡胶雨鞋、塑料凉鞋、黄帮球鞋。挤不下的,挤到桌上、床下。横着竖着依着叠着,像满屋凌乱的脚步。一早,刚起身时,阳光照进屋里,一屋子鞋便活过来,想要逃出去的样子。不过,找不准方向,一通乱挤,没一双挤出去的。

光二不溜路,甚至不走路。光二就坐在铺子门口,一直坐在门口,长着蓬乱的头发、茂盛的胡子,像个门神。他是要守着这一屋子鞋子,不让它们从门口逃出去。

对这一屋子鞋来说,他就是神,谁想逃就修理谁。他用手捉住了一只橡胶底的保暖鞋,放在双腿间,夹住。右手举一个木柄锥子,左手揿着保暖鞋,像揿着一头小兽。用力一戳,锥尖出来。锥尖带钩。戳一锥,勾一回线。隔一个米粒长距离,再戳一锥,再勾一回线。像是与这双鞋子有三生三世的仇恨,憋着劲,一锥子一锥一阵子,光二密密地戳着。

记忆中,光二总是坐在门口和一只鞋子较劲,那只鞋子似乎十分硕大,须不停地戳,一个米粒一个米粒那么小步地往前戳,仿佛走在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上。没见他起身、撒尿、散个步、吃个饭什么的。只那么天长地久地坐着。

陈三过来,丢一张一毛的纸币,光二接过,随手扔进身边一个双宝素硬纸盒,朝着屋里伸出手,拎出一只黄帮球鞋,交陈三领回去了。曹五来了,也丢一张一毛的纸币,领回一只红色橡胶雨靴。美娟领回的是一双透明塑料风凉鞋。这一屋子鞋子都是有主人的,都由主人领回,没一双是自己走回去的。鞋子不认路,认路的是一双脚。也只有套在脚上,走在路上,鞋子才是真正的鞋子。

光二的手也认路,一伸手,就能走到陈三的曹五的美娟的鞋子面前,一拎一个准。那么凌乱的一堆鞋子,在光二手下自有自己的秩序,躲再好也躲不过他这只手。陈三走了曹五来,曹五走了美娟来。修鞋,领鞋。到光二这里,找不出第三件事。

来修鞋的,把鞋扔给光二,转身便走,像是要去忙什么人生大事。等到空时,再来取。有时一转身便忘记,要等穿时才想起鞋还在光二那里,只好赤着脚来找。反正不分早晚,光二总坐在那里。我印象中,凡去大队,经过光二的修鞋铺,没见闭门的。人家来修,他坐在那里。人家来取,他还坐在那里。有的鞋被主人天长地久地遗忘,或是鞋的主人被人间遗忘,走到天上去了。鞋子就长久地留在了这一小间屋子里,成了无主之物,被一次一次往里挤,挤到床下,桌上,挤到光二再够不到的远处。

这世间,总有些东西是手再长也够不到的。

光二不喜欢起身,够不到的就是无主的鞋,无须再够。

我站在那里看光二修鞋。我喜欢站在那里等,拿了再走。我有时间等。在我等待的时候,他会把球鞋侧面的一个大口子认真地补上,还把我没打算修补的另一个小口子也补上。我一直认为是我站在那里看着,他才会补得如此认真。不过,看他补鞋时,也紧张,因为姆妈只给了我一毛钱,如果多补一个小口子,钱会不会不够付?好在,他只收一毛钱,另一个小口子,算是补一送一。

光二是个好人。我说他是好人,因为他补一送一,因为他看我去修鞋,就放下手里的鞋子,先修我的。他说:“别人的不急!你是学生娃,时间荒不起!”事实,我也不急,我也荒得起。我的时间不是荒在这里,肯定也荒在别处,荒在一本书上、一块田里、一张床上和荒在一双鞋上,没什么区别,没什么荒得起荒不起。看光二修鞋,也是一种学习。不同大小不同质地不同病种的鞋,要用不同工具不同材料不同手法去修补。什么鞋子什么毛病该用什么去修?该怎么修?光二一清二楚。

陈三放下钢丝车,把一只泥脚搁在光二面前:“光二,我这脚也破了,裂了口子,帮我修修!”

光二伸手拍了下这只脚,看脚上的泥屑纷纷坠落,“呼”地吹了口气,说:“你这是真皮鞋。城里人才穿皮鞋,城里的修鞋铺才修皮鞋。我这里修不了!”

陈三于是收起脚,傲然地看了我一眼,踩着他这双破皮鞋,拉着钢丝车跑远了。

我不说话,我就站在一边,安静地看。看着一双一双破鞋在光二手上一一复活,感觉很有成就感。又见他修一双,得一毛;再一双,又一毛。坐在那里修鞋,像是一直在那里捡钱,更有成就感。于是,躺在床上的时候,我就发现自己也坐在一个铺子门口,修鞋,捡钱。捡钱,修鞋。天长地久地坐着。起了床,告诉父亲,我想学修鞋。父亲举起门闩杠,要打断我的腿:没有志气!先打断你的腿,再送你去学修鞋!

我夹着鞋,赤着脚,在鱼背一样滑溜的泥路上狂奔。

奇怪,狂奔的时候,不会在意脚下的路是不是滑溜,会把自己溜丢。

3.

父亲说,修鞋的都是瘸腿的!瘸了腿没办法才去学修鞋。瘸了腿才能学修鞋。我不知道光二是先瘸了腿才去学修鞋还是因为学修鞋才被打瘸了腿。不过,我所见到的修鞋匠的确都是瘸腿的。光二一直坐在那里,不站起身,大概是怕被人看到他的瘸腿。瘸腿的人,会为一条瘸腿自卑。我倒是羡慕他有条瘸腿,可以天长地久地坐在那里修鞋、捡钱。

父亲说:你以为他轻松!他走不快路下不了地干不了力气活还讨不上老婆,你学修鞋你也打一辈子光棍!

再说,一个乐园大队那几双鞋子也只够养活一个光二,多一个瘸子就不够分。乐园大队四百户人家二千口人四千只脚,有些脚没鞋,有些鞋不用修,剩下的,刚够光二从早补到晚。多一个修鞋的,他有一半时间便要荒掉,坐在那里荒着两只手不知道该干什么。所以,我不能去学修鞋,这是铁板钉钉的事。在乐园大队,可以有上千人一起种麦子一起收稻子一起栽毛豆一起剥罗汉豆,但修鞋只有能一个。

理发,也只能有一个。还有裁缝一个,铁匠一个,磨豆腐一个,修脚踏车一个。桥堍头一爿小店,兼卖猪肉,父亲说不是整间,只算半个铺子。修钟表、修钢笔、磨刀的、算命的、锔碗的、爆米花的半个都嫌太多,搞个会流动的铺子就行,可以水一样在村与村、乡与乡之间流动。隔十天半月来乐园大队一回,一进乐园,站在乐园桥头喊一声,有修的磨的算的锔的都会自动围上来,像落雨前浮出水面的一群鱼。我不知道那一条穿心路能不能叫“乐园街”?说是一条街,就六个半铺子。说不是街,乐园也就那么一条街。

按父亲的说法,一个乐园大队有六个半铺子就够了,也只能养活六个半铺子。一个村庄就那么些人,那么几个头皮,两个理发匠就不够分,有两个磨豆腐的铺子就会卖不完。种庄稼的人不嫌多,种完麦子种早稻,种完早稻种晚稻,种完晚稻再种麦子,一年一年,四季轮回。在收和种的缝隙里,还可以锄草、治虫、耘田。草可以一遍一遍锄,田可一遍一遍耘,不怕荒着。五百个人一起耕地,五百个人一起下种,五百个人一起锄草,五百个人一起收割,一块地够厚,载得动这些人。而铺子,六个半就够了,够得刚刚好,刚够一村人生活着落,多半间就太多。这也算条街吧。挎个竹篮,到大队一趟,也算是出了趟街。

乐园人没什么事就不出街,只像一棵庄稼一样栽在一块地里。种地是良心活,勤劳的人会有干不完的活。庄稼收了会再长,草拔了会再生,虫治了会再来,一个人荒尽一辈子也干不过一块地。一个乐园,几辈子几十辈子的人都荒进去了,也没干过这块地。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一个人,是弱势的。但人也没感觉到自己的弱势,还是很执拗地和一块地较劲,像一头拉不回的牛。干累了,就回家吃个饭。吃完饭,力气回来了,再干一回。更累了,就睡个觉。睡完觉,力气又补回来,再干一回。

站在乐园的大地上,放眼望去,地上种的东西不多:庄稼,人,还有草房子。草房子不大,也不重。用毛竹搭个架子,上面盖草苫,四壁围草苫。若来一阵大风,风会穿过整个房子。若再大一点,房子也会被吹起来。在天上飘一阵,等风小了,再落下来。夜里,躺在床上,风一吹,不知不觉就飘到天上。在天上游了一回,算是上了回天堂。清晨又回到地上,梦游一样。

在乐园大队,一般人家都住草房子,大队里才有几间瓦房,那六个半铺子,还有大会堂。瓦房够重,才把整个村庄压着,不然,风再大一点,不只一条路,整个村庄都会吹到天上去。

要都吹到天上去倒也好,虽身在草房子里,也像是住在天堂。

4.

乐园人平日不出街。

因为家里草房子够用,吃饭喝酒睡觉尿尿,什么事都在一个草房子里解决。地里长的也够吃,米自家收,菜自家种,鸡鸭自己养,蛋自己生,偶尔下池塘摸几颗螺蛳抲几条鱼,算是改善生活。喝个小酒,得个浅醉,自给自足,已经很好。偶尔要修个鞋补个锅剃个头,才趁便出个街,打块豆腐买几只油豆腐回来。肉买不起,但也要去看看、摸摸,灵灵市面。

肉在小店门口摊着,杀猪佬金先长着大阔脸、大胡子,敞着大肚子,看上去像个钟馗,一副可以辟邪的模样。但人很好,不会因为你看了摸了就逼着你一定要买。在乐园,肉是看的人多买的人少。一个乐园大队,杀猪卖肉的,就他一个,或说半个。若非节日,去乡里杀了猪,拿回半爿肉都卖不完。

所以,父亲说:乐园的铺子不能多。猪肉摊子,半个就够。平日,小半个就够。再来开个猪肉摊,猪肉就会坏掉臭掉扔掉。这么好的猪肉,扔了多可惜?杀猪也只要一个。金先的父亲金财杀不动猪了,就把杀猪刀交给了金先。他有三个儿子,但这把刀子只交给了一个儿子。要交给三个儿子,三个儿子都吃不饱饭。若金先杀不动了,也会把杀猪刀传给他的儿子,没人会去抢,也抢不来。该杀猪的杀猪,该理发的理发,该修车的修车,该种地的种地,在乐园,每个人从一落地都会有自己的一件事情干。一个头皮,可以一直剃,剃到老,剃到死。一只猪,可以反复地被杀死,割开。一辆脚踏车,可以不断地被拆分又装上。一块地可以不断地播种、收割,一颗豆子可以一圈一圈地磨,一双鞋可以不停地戳。村子里的人,一件事,可以干一辈子。一辈子,就干一件事。种地种到足够老,收割麦子的时候,就顺便把自己割了,埋进土里。杀猪佬老得再举不动刀,时光这把刀子会刺进他喉咙,把他像一头猪一样杀死。我头一回到大队剃头时,看着那把“吱吱”回响的刮刀,一阵一阵地紧张,替刮刀下陈三的脖子紧张,耳朵紧张,下巴紧张。刮刀刮到哪里,我的那个部位就会莫名地抽紧。

那把刀明晃晃,一看就很锋利。在下刀前,那个叫美娟的女人,用左手扯着荡刀布,右手在布面上“嚓嚓”地荡,荡完后,刀就更锋利。刀光闪动,轻轻一刮,陈三的胡须就像水杉叶到了冬天,悄无声息地落了一地。荡刀布是牛皮做的,很厚,人脸没有牛皮厚,我生怕她的刀会把皮刮破,刮下血和肉来。好在,终于没有。刮完胡子,一个全新的陈三从剃头椅上下来,让人都有点不敢相认。乐园人家里是没有备刮刀的,备了也不会用,都是理发时就趁便刮个胡子,平日,就让它们天荒地老地长在那里,像一块无人理会的荒地。地要是荒成这样,会被人骂:个懒惰胚!但胡子长在脸上,没人骂。

轮到我剃时,看到我紧张得两只手发抽,美娟就拍我的头:你紧张个毛?胡子都没长!不会给你刮的!于是,我安下心,把捏紧的两个拳头放松。手心那个五分硬币,出了好多汗。剃完头,把那个挂着汗的硬币交到美娟手里,长长地呼了口气,好像完成了一件人生大事。

5.

此后,每回去剃头,看到那把明晃晃在那里上下飘荡的刮刀,还是会莫名地紧张,生怕它会在我的脸上荡,荡出血,荡出肉和骨头来。所以,去剃头前,都要反复照镜子,检查下有没有长胡子。

好在,在胡子长出来前,我已经离开村子,到城里去读师范。好在,后来还学会了一个绝招,长了胡子,就找两枚硬币,一夹,一扯,连根拔起,比草好拔。不过,和草一样,胡子也是拔了长,长了拔,没个尽头。

读了中学,偶尔还是会回村里,偶尔还是会去乐园街,去看光二修鞋,去美娟的剃头店剃头。我发现在我麦子一样向上拔节生长时,美娟的剃头店也在生长。有时间不去,剃头店挂了店招,写了“美娟发屋”四个红色大字,剃头店变成了发屋。四壁贴了翁美玲、米雪、黄日华、刘德华一些明星照。进来一个,要剃头?是剃个“黄日华”?还是剃个“刘德华”?或者,“翁美玲”?

城里发屋,不叫“剃头”,叫“理发”。不过,乐园人仍旧习惯叫剃头,仍旧把美娟发屋喊作“剃头店”。乐园人的发型也仍旧简单。女的,削发、童发。削发是很短的头发,短得男女不分,书上叫“假小子”。童发是一刀齐,刘海一式长短,像被谁横劈了一刀。养长发的女人仍很多,因为养长发省钱,不用剃头。平日,都自己洗洗,自己编个辫子,一根或两根长长的麻花辫,走起路来,一甩一甩打着屁股,很好看的样子。乐园的女人不会散着长发出门,如果散着,会被人说像个鬼。下地也不方便,一出汗,长发全粘在一起,变成淋了雨的搭毛小鸡。

长发的女人不进剃头店,如果突然进店,多半不是剃头,是要把长头发卖了。长头发据说很值钱,可以卖到城里去,给城里人做假发。一想到乐园女人的长发长在城里女人的头上,就感觉好玩。读师范那会儿,有段时间,放了学,吃完饭,我喜欢拉着阿东一起坐在人民路的马路牙子上,数那些来来往往的城里女人,特别是年轻漂亮的女人。看见一个长头发的女人,就说,这是乐园女人的长发!又一个,再一个。

阿东说,“乐园哪来那么多女人?那么多长发?”

乐园女人不多,但头发多。剪了会长,长了可以再剪。地里的庄稼一样,一茬接着一茬,割不完。乐园女人,在种一块大田的同时,又在头顶种一块小田。头顶这一块小小的田地,剪了长,长了剪,是一块宝地。如此,一个乐园女人,就可以变成许多个女人。

剪了长发,换了钱,可以去换成自己喜欢的花衣服、跳舞裙,也可以换成柴米油盐。能换多少?我不清楚。我没卖过。我母亲也不清楚。只知道值钱。也不是谁的头发都可以卖的,要保养,要勤洗,要擦油。阿菊的头发,据说卖过好几回。看人家那头发乌黑发亮,一甩一甩的麻花辫。服气!黄的细的稀的花白的,没人要。

男人的短头发不值钱,剃下来,扫在一处,装一麻袋,只能埋进土里,作肥料,兴一块地。也有说会被收去是做酱油,不知道是真是假。但烧菜用到酱油,还是会偶尔想到:这是谁的短发?

男的发型自然比女人要简单,一色的平头。极少有人理成黄日华、刘德华的,分头会被人说:“流里流气!”“流里流气”便不像乐园人。乐园人就是农民,就是老实巴交。按乐园人自己说法叫“实在!”说话种地过日子,一是一二是二的。我坐在长条凳上排队,凳子只有一张,很长,挤一下,能坐五人。坐满五人了,再来人,坐不下了,就要等。等一个人坐到剃头椅上了,空出一个,再往前挪,新来的坐最后。剃头不像修鞋,可以把头先寄放在铺子里,等剃完了再来取。只能排着队等,不想等的,可以先去办事,办完事再说,或明天再说。反正明天过了还有明天,明天是用不完的。一个头,剃早一天剃晚一天不影响,不着急。不像地里的庄稼,赶时辰。“麦黄一晌,蚕老一时”,等不住。

美娟站在那里,一个头接着一个头,不紧不慢地剃。坐着等的,仍都是男的,有老有小。据说光二的头也一直是美娟这里剃的。也有人说光二修鞋那几个钱,都扔在了美娟的发屋里。要不扔在这里,光二似乎也没地方扔钱。要不扔给了美娟,人问光二存了多少钱?光二为什么说没钱。我没见过,不好说。不过,乐园人的头,哪个不是在美娟这里剃的?乐园人头上的头发,就是美娟播在地里的麦子,熟了,就割一茬。割完再长,长完再割。美娟若不割了,她女儿会接着割。她女儿不割了,她女儿的女儿会接着割。不过,以后的事情,谁知道。

美娟说我长胡子了。我吓一跳。不过,我坚决不刮。看着在荡刀布上上下翻飞那把明晃晃的刮刀,我就紧张,就无端地想起金先手中那把尖刀。从剃头店出来,看坐在修鞋铺门口的光二,脸上的确是崭新的,下巴绢绢光、滴滴滑,看上去和雨后的乐园街一样光滑,要摸一把,手感肯定好。我很少看到这般崭新的光二,想是请美娟新刮的脸。请美娟刮脸也正常。他愿意天天刮都行,自己挣的钱,愿意扔哪就扔哪,不偷不抢不犯法。谁管得着?

不刮我的就行。

6.

金先也把钱扔在美娟这里,金先剃黄日华的头。不过,没人说金先。金先在乐园独一份。那头,独一份。那肚子,独一份。那斧子,也独一份。那斧子砍猪骨头,“咔”一下,一块。“咔”一下,又一块。听上去,肉骨头不比豆腐硬多少。我一咬,“咔”一下,崩下一颗尖牙。我的牙齿算是硬的,能咬得动炒罗汉豆,但咬不动一根骨头。

那板斧,人看到都怕。那尖刀,更快,“卟”一声,在喉咙上刺一刀,一头又叫又跑又跳四个壮劳力也揿不住的猪,就像放了气的轮胎,瘪下去了。若论力气,人不敢跟猪比。但论厉害,一头猪比不过金先。人看到金先,不是拿着尖刀,就是持着板斧。虽然他一张很大的脸上总挂着笑,看上去很和善,但小人都怕他,不敢骂他。背地里都不敢。哪家小人若哭闹,实在没办法治,就在他耳朵边轻喝一声:“金先来哉!”立马不哭闹了。

金财接班后,太瘦,一块骨头要砍好几斧,就没有那个威势,不能用来治小人哭闹。“威势”是一种可以感受却不可诉说的无形的气场,没人知道那是什么,但真实存在。不同于一只鞋子,一根辫子,这世间有很多东西都这样,都知道,但说不清。

儿时,我不哭闹,不喜欢开口说话,和别人不一样,却和别人一样怕金先。去乐园街,尽可能绕开那个肉摊。去小店,必要等收了肉摊,金先离开。给母亲打一斤酱油,给父亲吊两斤枪毙烧,有机会就给自己买三分钱一把的奶油瓜子,装进右侧的上衣口袋,可以随时伸手摸一颗出来。先在嘴里吮两下,把壳上的奶油味吮尽,再“咔”一声咬开。真的是香。关于那种香,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都知道。不是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说了也不清楚。所以,也不说罢。

一手拎着瓶子,一手摸瓜子。一边咬着,一边看着。难得出一趟乐园街,就趁机逛一逛。看光二修鞋,看美娟剃头。趁机,还要看李裁缝做跳舞裙,看张铁匠补锅,看小宝师傅修脚踏车。曹五磨豆腐是不容易看到的,因为起太早。我到乐园街的时候,豆子已经磨成豆浆,豆浆已经点成豆腐。豆腐继续浓缩,就浓缩成豆腐干。我去看时,只看见曹五就那么美仑美奂地站在那里,用一把铜铲刀,打豆腐。竖一刀,横一刀,一小块豆腐四四方方从一大块豆腐中间分离,光滑如初生。

时至今日,我仍无法相信,有一把刀能如此锋利如此齐整地切开一种现实,豆腐,在刀下状若无物,切口晃如悬崖,无任何回头的余地。乐园人可以用黄豆、小麦或硬币,置换一块豆腐。又把一块豆腐,变成一碗肉丝豆腐、红烧豆腐、冬芥菜豆腐、麻婆豆腐。豆腐干切成细丝,炒芹菜,炒力笋,炒肉丝。仿佛乐园人都是魔术师,都会魔法。能把一块豆腐变成很多道不同的菜。不过菜名,仍扔不了“豆腐”二字。

说到底,乐园人的菜还是简单的,像乐园人的日子。把豆腐做成很多种样子,做得完全找不到最初那颗黄豆的模样,主要是因为没什么其他菜。主食就一碗米饭,主菜就一碗青菜。能有一碗豆腐,不论什么豆腐,都已经奢侈,吃着就好,不须多说。日子虽简单,但简单中自有芬芳。豆腐怎么烧都只是一块豆腐,烧不出猪肉的味道来。但同样是豆腐,可以烧出一百道菜。即便只一道肉丝豆腐,一百个乐园人也可以烧出一百种不同的味道。

我喜欢吃豆腐,有吃就好。另一种豆腐,吃曹五的豆腐,或吃美娟的豆腐,那是别人的事,我不说。

那个修脚踏车的小宝,三十岁时是小宝,五十岁时是小宝,七十岁时还是小宝,从来没有成为大宝或老宝。乐园人,从你一出生就注定了,你是谁,你该干什么,你该走到哪里去。

出一趟街,从乐园街走过,看那六个半铺子打开又关上,关上又打开,看溜路的人从北溜到南,又从南溜到北。看陈三的钢丝车风一样刮过。

乐园街的往事,那么轻,随便来一阵风,轻轻一吹,就吹到了天上。手再长,也再够不到。

我是个胆小的人,内向的人,在乐园街走过,跑过,就是没有溜过。当我想要溜一条路的时候,已经重到溜不动了。内心飞翔,肉体沉重。

回头再仔细看看,连乐园街也没有了。

乐园街被时间深处的风吹走,飘到了天上。我的祖父祖母,还有我的母亲,都已经沿着这条路,走到了天上。现在,父亲正走在去往天上的路。我也是。我只是比他们走得慢些,小心翼翼些。因为我不会溜路,如果会,“哧”一下,就能溜到父亲前头去,溜到天上去。

不过,前一些,后一些,又如何?不着急。沿着乐园街走,慢慢地走,总会走到天上。

刊于《青岛文学》20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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